第九十六章 沾沾自喜
眾人的目光不由得聚集到那個笑盈盈走過來的人兒身上。殷繡穿著一身淺金色卷草紋底的襦裙，行走間細細的金粉如若隱若現的星辰，頭上一隻金銀錯氏的步搖如彩蝶扇翅，顯得華麗而又不失端莊。
侍立在廳堂兩側的丫鬟們不禁輕聲低歎，劉妍今日也可以打扮過一番，但兩人輪番看一眼，妍媸畢現。幾個丫鬟忍不住竊笑，被劉妍狠狠瞪了一眼。劉妍目光轉向殷繡，看到她身後的青梅捧著紅漆木匣，微微凝神，但很快又露出譏嘲的笑容。
她就不信殷繡正能有什麽通天的本領，能憑空變出什麽寶貝來，即便如此，也顯不出她的孝心。舅父腰纏萬貫，什麽寶貝沒有見過呢，他一定會失望至極，到時，她要將之前殷繡施加給她的所有羞辱連本帶利的還給她。
殷繡在堂下站定，殷老爺和大姑太奶奶都含笑看著她，就連二姑太奶奶臉上都掛著斜斜的笑意。殷繡向各人一一行禮，又說了許多吉祥的祝語，殷老爺笑得滿麵紅光，心情大好。不等殷繡開口，劉妍已經從圈椅上探出半個身子，高聲叫道，“表妹帶來的什麽好東西？莫非是給舅父準備的賀禮？”
不及殷繡回答，雪酥和青梅已經不動聲色的對視了一眼。殷繡隻簡略答道，“正是。”劉妍臉上笑容更深了些，索性斜倚在扶手上，“難怪表妹要準備這麽久，定是稀世的奇珍異寶！”“欸，”殷老爺忍不住歎了一聲，“我可不用什麽奇珍異寶，繡兒年紀尚小，無須把錢都花在我這老頭身上。我心領了便是。”
“阿爹！”殷繡嗔怪的喊了一聲，“繡兒的禮物還沒拿出來呢，你就先說不要了。”殷老爺和大姑太奶奶相互笑看一眼，二姑太奶奶放下茶杯，吐出口中的兩瓣瓜子殼，“那我們就來看看，繡兒費盡心血籌備的，是什麽寶物吧。”
殷繡默默點頭，笑著看向身後的青梅和雪酥，兩人打開木匣，取出了絲卷，這壽幛寬約三尺，兩人各執一頭，慢慢展開，又有幾個丫鬟過來幫忙托住，數人七手八腳才總算將長十尺餘的壽幛完全展開。
偌大的廳堂裏左右七八展宮燈，為了慶賀壽誕，又在房梁上張掛了近十展貼有“壽”字的彩燈，本是一派燈火通明，誰知這壽幛慢慢展開之時，四下裏的光輝竟似乎都黯然失色了。殷老爺滿臉好奇，挑著眉毛竭力探出身子去，大姑太奶奶不動聲色的默默凝視，二姑太奶奶和劉妍母子雙目圓瞪，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堂下如五彩祥雲縱穿而過，霽月長虹不及它的璀璨，飛霞映日不及它的絢爛，花團錦簇不及它的精巧。眾人隻覺斑斕迷離，幾乎無法直視，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隻有此起彼伏的讚歎之聲不絕於耳。
殷老爺早已按捺不住，身旁的翠兒會意，索性扶著他起身走下高台，快步走到壽幛的近旁。殷老爺伸手細細摸索壽幛上的一針一線，不由得淚盈於睫。“二弟——”大姑太奶奶小聲提醒道，殷老爺這時才發現自己的失態，忙舉袖遮掩，引得周圍一眾小丫鬟都發笑起來。
“咳咳。”二姑太奶奶已經收回視線，不耐煩的幹咳了兩聲，“真是巧奪天工，不可多得。”說
著目光掃向殷繡，“不知繡兒從哪家繡坊買來的？正好妍兒要置辦新衣裙，咱們也去瞧瞧。”殷繡卻不答話，但笑不語時，卻聽殷老爺仰頭嗬嗬笑了一陣，才開口道，“自家人做的東西，再好的繡坊，怕是都買不著咯。”
二姑太奶奶霎時語塞，劉妍忍不住問道，“舅父怎的能看出這是殷繡自己做的？莫非這壽幛還有什麽暗號機關？”殷繡又抿嘴笑了一會，父女兩個默契的相互對視了一番。她看到父親的手指摩挲著壽幛上的一隻靈鹿。
靈鹿乃是祥瑞，是壽禮上必不可少的圖案。她記得前世裏，幼年時候她曾繡過一隻手帕送給父親作為壽禮。手帕上是一隻歪歪扭扭，極醜極怪的梅花鹿，背上還生著一對翅膀。那時她告訴父親，這就是她心目中的靈鹿，惹得父親哈哈大笑。
這幅壽幛上再現同樣的靈鹿，殷老爺心中又是驚訝又是歡喜，終於忍不住喜極而泣起來。翠兒忙扶他坐下，又有幾個丫鬟忙不迭給殷老爺遞帕子，遞茶水，遞醒神的香包。廳堂裏輕笑聲一片，氣氛格外歡喜。隻有二姑太奶奶和劉妍垮著臉，胸口一上一下的起伏著，一副不甘心認輸的神情。
不等兩人繼續質問，殷繡先開口解釋道，“其實這也並非我一人做的，”頓了頓，又說，“殷府門下多得是賢才能士，這是大家同心協力完成的。”聽了這話，丫鬟小廝們又是一陣交頭接耳的讚歎。殷繡向前幾步，指著壽幛上各處一一介紹，“這些繡圖，都是門客們親筆描畫出樣式，再交由繡娘繡好。”
她的手在那些五彩斑斕的彩線上穿梭，忽然一時出神。她想起，這些圖樣中，山水動物大多都是崔元慶等幾個人畫的，而大多數的人物，那樣栩栩如生，精細入微，似乎下一秒就要從絲卷上走下來，竟都出自韓蟬之手。
想不到那樣一個沒臉沒皮的人，手下的畫功竟如此了得。她忍不住拿韓蟬的畫與辛垣錦手書的誕序相互比較，甚至沒來由的覺得有一個飛天模樣與自己有些相像。這個想法讓她隻覺得指間一陣灼燒，猛地縮回了手，幸好，沒有仍覺察她的失態。
殷老爺哈哈大笑著道，“想不到他們能有這樣的才能，連我都沒有覺察！”這話既是在誇門客們的才幹，更是誇殷繡善於用人。大姑太奶奶也笑盈盈頷首，向她投來讚許的目光。殷老爺吩咐開席，一家人和和氣氣的吃飯，二姑太奶奶和劉妍也再無他話。
宴席既畢，二姑太母女早早的告罪離席，大姑太奶奶也回去了，殷繡又留下來與父親說了會子話，才向父親行禮辭去，出來時正好看到二叔父和三叔父。“小繡繡！”三叔父熱絡的上前去摸了摸殷繡的頭頂，“今天你可真是風頭占進！”
“欸！”二叔父蹙眉低聲訓斥道，“繡兒也不是稚童了，你的禮數呢？”說時關切的看向殷繡。前日裏一番深談，他也不由得疼愛起這個懂事聰慧的侄女了。三叔父像小孩子一樣吐了吐舌頭，隨即卻朝殷繡湊得更近了一些，輕聲軟語的說到，“我們私底下都說，那壽幛上的飛天仙女，怎麽都有些與你神似。你可知，那是哪個人畫的？”
殷繡心下一陣慌跳，不覺臉上有些燒起來，隨即一陣氣惱，齜著虎牙恨聲道，“三叔父竟取笑我。”兩人打趣了一番，二叔父隻在中間攔著，不由得三人笑作一團。不多時，殷繡又十分鄭重的看向二老爺，“對了，二叔父！繡兒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說與你聽。”
二叔父立刻收斂笑容看向她。殷繡認真問道，“既然二叔父有心在今年的鄉舉裏選中嶄露頭角，想不想去章華書院看看？”二叔父思忖片刻，鄭重其事的點了點頭。兩人約好了明日一同出門，相互辭別，各自回去不提。
殷繡回到院子裏，又有一群丫鬟小廝圍過來要與她說話，原來殷繡領著殷府近百個門客為老爺製作壽幛的事情已經在下人們中間傳遍了，一時間殷繡院子裏的下人也跟著揚眉吐氣，雞犬升天，殷繡一時受不住眾人的吹捧，跟著沾沾自喜，竟至半夜裏還沒有睡著。
第二天她遲遲懶起，才知道二叔父已經在廳堂裏等了她足有半個時辰，慌忙更衣洗漱，與二叔父，劉戎一起乘車去了書院。
劉戎與二叔父並沒有說過幾次話，兩人原本都拘著，隻偶爾與殷繡搭腔，後來兩人說到周禮和孔孟經典，這才打開了話匣子，馬車到書院門下時，兩人已然相談甚歡，反倒是殷繡肚子裏墨水不多，插不上話了。
三人拾級而上，辰時還未過，日光已然十分灼烈，漢白玉石階的兩側樹影搖曳，其間有灼目的光斑。一時蟬鳴大作，殷繡恍惚間似乎又聽到掃帚輕輕刮擦石階的聲音，不由得一股無名之火直衝頭頂。
她重重的撇過臉去，生怕看到韓蟬那張令人討厭的麵孔，聽到他輕佻戲謔的言辭，再往上走，卻發現石階上並沒有什麽人在打掃。蟬鳴乍然止熄，一陣風過，樹蔭下的光斑不停閃動。
再往上走，又隱約看到兩個人影，聽到激烈的爭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