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二章 風來
殷繡繼續拾級而上,阿寧和劉戎跟在後麵。夏日時節,時辰尚早卻已經開始燥熱,兩旁蔥鬱的樹叢中蟬聲大作,一路上又見幾個雜役或是灑掃或是搬運桌椅,卻都麵露憂慮,低著頭不置一詞。
“戎兄!”他們幾人忽然聽到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轉頭就見容寶堂氣喘籲籲的追上來,前胸上的贅肉顫顫巍巍,惹的人發笑。劉戎忙迎下去,又喊著“你仔細摔跤!”經過前日的牢獄風波,兩人之間的友誼愈發深篤了。
容寶堂跟劉戎一起走到殷繡近前,容寶堂恭敬的垂首作揖,“見過座主!”殷繡捂著嘴偷笑,“既是戎哥兒的好友,你就跟戎哥兒一起喊我堂姐便是。”容寶堂又看了一眼劉戎,兩人眼神確證,這才感激不已的喊道,“謝謝堂姐!”說罷抬起臉來,憨憨的笑了。
殷繡也笑著回應,卻乍然目光一緊,不等她多思量,一隻手已經扶住了容寶堂的臉。容寶堂心下大驚,想要躲閃,殷繡卻道,“勿動!”劉戎見狀,也走上前來,“堂姐這是——”不等他說完,殷繡另一隻手又來捏住他的下巴。
兩人一時都無法動彈,殷繡驚惶的目光在兩人臉上審視了許久。方才她一眼就看出,容寶堂麵色有些烏紫,嘴唇上尤為明顯,似微有中毒之狀。因他平日裏臉色總比常人虛白一些,故而很好辨認。劉戎臉上也是缺少血色,但兩人相互比對,立刻就能看出問題。
殷繡暫且放開兩人,蹙眉回想昨日看到容寶堂時的場景,卻不記得那時他的麵色異常。忙問道,“寶堂,昨日散衙到現在,你都吃了什麽東西?”容寶堂聞言,立刻麵露窘色,吞吞吐吐半晌才道,“實不相瞞,昨日回去時已經十分晚了,我娘已經睡下了,便沒有吃上飯。”
“我娘每日出工得早,我自個兒去書院,也是不吃早飯的。”他說著揉了揉肚子,小鼓似的一張肚子,卻很難看出裏麵是空的還是滿的。殷繡和劉戎相互對視了一眼,劉戎忙道,“原來如此!虧得堂姐問了,我還帶了點心,你先填填肚子吧!”說著就要喊隨行的小廝。
“等一等!”殷繡又握住了容寶堂的手,鄭重問道,“那你可有飲過附近的水?”容寶堂默默點頭,轉身指向後麵,“書院正門外,蠹魚井中的水。”蠹魚井是書院創立之初,請教了風水先生後特意開鑿的一口井,就在書院正門側邊,取的是山中的泉水,水質清冽,隻是書院的東廚有自備的水缸,故很少有人在此汲水。書院弟子或隨從隻有極渴之時,才會在路過的時候取一瓢救急。正門內外每日人流如梭,想要在井中做手腳,想來也並不容易。殷繡想著,隻微微頷首,不再多問,幾人這才繼續往前走去。
殷繡行走間,又轉頭在阿寧耳邊說了幾句話,阿寧點頭,便向殷繡等人行禮道別,轉身向來時的路轉去。劉戎和容寶堂愈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殷繡卻笑道,“無妨,我派他去做些事。我們隻管去正堂。”
石階最末是一處開闊的平台,再穿過一道中門,方才到了教書的正堂。山長設了講簿,每人必須按時到講簿上簽名,才能證明自己按時入學了,此刻講簿周圍已經圍滿了人,見殷繡和劉戎幾個走來,這時紛紛向殷繡行禮,也有幾個滿含笑意的向劉戎和容寶堂打招呼。
穆誌勇一向在書院裏橫行霸道,人人敢怒而不敢言,經過昨日之事,這時都對劉戎和容寶堂肅然起敬了。殷繡一一回禮,遵循禮數,女子不得踏足書院正堂。她對劉戎兩人又囑咐了幾句,便站在正堂門邊,仔細審視正堂裏的情狀。
前日裏來過一次,今日再來,卻覺得正堂裏冷清了不少。仔細看去,原是穆誌勇,廖仲文,賈驍驍三人的座位都空著,連日常擺在桌案上的紙筆等隨身之物都被收走了。殷繡不禁蹙眉,忽而嗅到一股十分濃鬱的香氣,恍然覺得番外熟悉,卻又記不起在何處聞到過。
她轉頭卻見一個雜役捧著一隻香爐走過來。殷繡立刻喊住那雜役,問道,“香爐裏焚的什麽香?”雜役立住,垂首道,“是丁香。”丁香。殷繡經不住打了一個冷噤,霎時間明白了什麽。思忖須臾,又問那雜役,“這是要置在正堂裏的嗎?”
雜役有些費解的抬頭看了一眼殷繡,這才低聲道,“是,薛夫子素來喜歡丁香,每日都要在正堂裏焚香,今日正好香粉用完了,小的剛去取了過來。”殷繡默默頷首,又退了兩步,示意自己的話問完了。丁香,再聽到這兩個字,她的心慌跳個不停。
依照這個雜役所說,正堂裏焚燒丁香花粉已久,難怪她會覺得似曾相識,如果水井裏果真有那種東西,為何從前沒有出過中毒的事情,這幾日又接連出現?殷繡思量見,偶然側過頭去,遠遠的看到兩個人站在中門底下,似乎正行禮道別。殷繡仔細覷了一眼,卻見是薛夫子和穆鴻飛兩人。
兩人正相互作揖,禮罷又說了許久的話,神情似故友敘舊。殷繡想起韓蟬的話。
“你可知,徐淵鹿和穆鴻飛兩人是摯交?”
“你猜,我看見的是誰?——是薛夫子和穆誌勇。我還看到,薛夫子將一包東西交給了穆誌勇。”
兩人既是友人,薛夫子散學後又找穆誌勇私下說話,似乎也合情合理。卻不知昨日,薛夫子交給穆誌勇的東西究竟是何物,是否與賈驍驍中毒有關呢?書院裏每日要焚燒丁香花粉,賈驍驍又因丁香與鬱金的混合作用中毒,這究竟是巧合,還是有人刻意謀劃?
這時阿寧跑了過來,在殷繡身旁站定,兩人心照不宣的對視了一眼,阿寧並不說話,隻鄭重的點了點頭。殷繡也點頭應了,心下一陣凜然。方才她派阿寧去檢查蠹魚井中的水,阿寧果然在水中找到了一隻含有鬱金的藥包。想來除了容寶堂,沒有多少人喝過,藥汁混在井水裏,味道也極淡了,這才沒有被人察覺。
無論投藥包的是何許人,目的已然十分明確,是想用兩種藥物的混合作用下毒。幸好,看容寶堂的症狀,體內的毒素尚且不多,但如果有其他的弟子來蠹魚井中飲水呢?殷繡不禁攥緊了手指。下毒之人究竟是想對容寶堂一人下手,還是想要加害整個書院的人?
一個雜役走過來,行禮對殷繡道,“山長請座主移步半月齋”。殷繡點點頭,跟著雜役向正廳右邊行去,側身時偶然望向中門,不由得又是一怔。薛夫子麵朝殷繡,穆鴻飛背對著她,有一瞬間她分明看到,薛夫子微微抬頭,目光幽幽的投向了她,與此同時,穆鴻飛也轉過頭,同時朝她看過來。
殷繡沒有躲閃他們的目光,兩邊視線交接,須臾又各自側目過去了。
半月齋是山長等人處理院中雜務的辦公之地,殷繡跟著雜役走向廳堂時,山長正候在院子裏,見殷繡過來了,忙走向她相迎。兩人相互行了禮,又客套了一番,才在廳堂裏坐定。
兩倍上好的青錢柳茶香氣嫋嫋,殷繡還未開口,山長又行了一禮,麵帶愧色道,“座主多侯了!下月就要鄉舉裏選了,隨即書院又要招納新弟子,萬機代理,實是分人乏術。”殷繡忙回說“山長辛苦了。”兩人寒暄著,在廳堂裏的兩把紅漆禪椅上坐下。
殷繡端起茶盅,兩人各自飲茶不提。幸好這幾年在先生的威逼利誘之下,殷繡算是讀了些書,知道這鄉舉裏選算是書院中的第二等大事,僅次於秋闈。而鄉舉裏選之後的招生,更是關乎書院存亡之事。
前世裏,殷家滿門被屠,殷氏就此沒落下去,章華書院也易主他手。後來又因各種流言誹謗,最終成了一座廢墟。
山長見殷繡許久沒有說話,忙道,“洛陽殷氏久負盛名,座主祖上鴻儒能臣不勝枚舉,郡中可謂無人不知。”說到這裏,忽然頓了一頓,又道,“就算近日有些風波,亦是蜉蝣撼樹,依老夫料想,此次的鄉舉裏選並不會受到影響。”
殷繡心下一驚,沒有料到山長會主動提起穆誌勇等人的事情。這一番話,明裏是在勸慰殷繡無需多慮,卻似乎另有深意。殷繡含笑應了,又呷了一口茶。莫非山長是在告誡她,有人在暗中想要對書院不利?
山長又命一個小廝取來了一卷絹帛,鄭重的交到殷繡手中,“這是老夫草擬的招弟子入學狀,還請座主過目。”殷繡指間微微用力,柔滑如水的絹帛上出現了幾條細細的褶皺。
郡中除了殷氏籌辦的章華書院,並無其他辦學資質尚好的私學,曆年來都是山長和管事們自己主張,父親並不怎麽幹涉。今日山長特意約她來半月齋中,又把如此重要的入學狀交到她手中,意思再明顯不過。如此委於重信,令她不由動容。
殷繡笑著答道,“此事事關重大,我必敬小慎微。”山長聽了,撫須頷首,輕不可聞的長歎了一聲。
兩人一時無話,隻聽得耳邊蟬鳴一片。
與此同時,洛陽城中,迎賓樓最裏側的雅座裏。墨掌櫃頭上的綸巾已然被汗水濡濕,身上的錦緞衣袍也有大片的汗漬。房間裏門窗緊閉,如蒸籠一般讓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