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對峙
“欸!”縣令伸手製止了師爺,又看向殷繡。
殷繡正欲開口說話,忽然聽到公堂外有人尖聲叫喊起來,話頭硬生生被打斷了。
公堂之外,站在最外圍的人都被突如其來的浪潮推搡著,不由自主的向前倒去,一個婦人一下子摔倒在地,惱怒的回頭看向推擠過來的人。其他人也跟著齊刷刷回頭。在眾人憎惡的目光凝聚處,一個人影已經擠到了人群最前麵的位置。
他先是佝僂著腰,隻看到一身粗麻布的短褐,被擠得皺皺巴巴,似乎漿洗過太多次,隻能隱約看出原本的靛藍色,頭上是一條邊緣犬牙參差的黑麻布綸巾,腰上係著幾條細細縷縷的布條權且當做腰帶。
“殺千刀的,沒教養!”有人恨聲道。
“擠什麽擠?當心你的皮!”
男子對眾人的非議毫不介意,自顧自的伸長脖子看著公堂內的情景。
殷繡乍然忘言,鬼使神差的回頭看了一眼。正巧那人也看向殷繡,兩人恰好四目交接。殷繡怔愣了片刻,立即轉過頭來,心下湧起一股莫名的懊惱。
但她很快尋回了思緒,扶禮道,“回老爺,恕民女無禮,隻是聽了方才穆公子與廖公子的供詞,覺得十分可笑,實在忍不住,這才——”說到這裏,抿住嘴唇,低下了頭。
“哦?”縣令冷笑一聲,變換了一個坐姿道,“本官願聞其詳。”
殷繡垂首應了,挺直背脊,看向賈父和賈母,“敢問兩位,貴公子是回家後方才暈倒的,是與不是?”
賈父和賈母相互看了一眼,目光中都有遲疑,誰都不願意開腔,最後,賈父遲疑著回了一句,“是。”
殷繡頓了頓,又轉向穆誌勇和廖仲文兩人,“我再問問二位,賈驍驍與你二人分別時,是自己步行下山的,是與不是?”
穆廖兩人亦是半晌怔愣,廖仲文才點了點頭。
殷繡問完又看向縣令,道,“四位都一口咬定是劉戎打傷了賈公子,可是,按照你們方才的說法,賈公子是逃離劉戎,步行回到家後才倒下,我又如何知道,不是回家途中,賈公子遇到了什麽歹人,將賈公子打傷?”
“你!”賈母氣急敗壞,就要破口大罵,被賈父硬生生攔住了。
穆誌勇卻有幾分沉著,看向殷繡,溫文爾雅的說到,“方才在下已經說過了,賈驍驍與我分別時,已有受傷之狀。”
殷繡冷冷一笑,“敢問穆公子,你可見過受重傷足以致命之人?”再怎麽膽大妄為,逼近還是個十來歲的少年,她賭他手上並沒有沾過血案。他沒有見過,她卻是見過的。前世裏,麻姑子縮在牆角時,那些命如草芥的乞丐,時常因為一點小事被惡人群毆泄憤,幾天後就橫死在路旁。
穆誌勇一時無語,岌岌想要爭辯。
殷繡又哂然一笑,搶先說道,“方才穆公子說,賈驍驍臉色煞白,依小女子所知,這不像是外傷之症,倒像是中暑。”說著忍不住抿嘴一笑。公堂外也響起幾聲竊笑。
穆誌勇的臉色霎時陰沉下來,一雙眼睛惡狼一般的盯著殷繡,似乎要將她撕成碎片。殷繡卻毫無懼意,反而笑到,“穆公子是記錯了當時賈驍驍的情狀,還是,對那時他是否著實受傷,並沒有多大把握呢?”
堂下霎時又安靜下來,人群紛雜的議論聲再次沸騰起來,其間有人大喊一聲,“說得好!”那聲音格外突兀,殷繡隻覺得耳鼓一陣吃痛,忍不住又蹙眉看過去,叫好鼓掌那人,果然正是方才擠到最前麵的褐衣小生。
殷繡的目光不禁在他身上多停留了片刻。這時才認出,這一身打扮,正是章華書院中雜役的穿戴。莫非,這人是章華書院的人?
殷繡蹙眉細思,卻不記得自己曾見過此人。這時他已經穩穩的站在人群最前列,脊背挺直,竟比周圍眾人高出許多,又見他肩膀寬闊,皮膚白皙,花花綠綠的碎布條束起的腰肢沒有一絲贅肉,頗有昂藏七尺,玉樹臨風的姿態。
她越看越覺得蹊蹺,這樣俊雅的氣度,與一般的雜役風馬牛不相及,更令她費解的是,對麵前這個素未謀麵之人,她竟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
那人很快覺察到殷繡的目光,毫不掩飾的轉過臉來看向她,臉上露出爽朗的微笑來。笑容明豔而灼目,殷繡霎時側目不再看他,心中的羞赧和惱怒一陣翻湧。
賈母和賈父見堂下情勢已然偏向了殷繡,正四目相對冷汗涔涔,這時賈父喊道,“我兒此刻正躺在床上,就算不是劉戎毆打所致,也有可能,是他下毒所致!”
“下毒?”“天呐!”大堂外的人潮又是一陣湧動。
殷繡已然不想辯駁,隻垂眸靜默了一會兒,才仰頭對縣令說,“賈公子究竟是中毒還是受傷,又是何時遭人毒手,隻需請個郎中一驗便知。”
縣令亦點頭稱是,師爺會意,忙吩咐一個衙役,衙役領命立刻跑了出去。穆誌勇等人已然無可辯駁,殷繡又說到,“小女子這邊亦有一個人證,此時正在公堂外聽候大人傳話。”
縣令立刻怔住,眼中不禁流露出驚訝之色,半晌才道,“好,那就傳上來。”
“傳容寶堂!”衙役喊道。
圍觀的人群自願向兩邊分散開,一直藏匿在人群中的矮胖男孩終於現身出來,隻見他臉色慘白,身上的白麻布青衫都被汗水濡濕了,顯出大片的汗漬來,兩手緊緊的攥著衣擺,太過緊張,似乎是僵在那裏,一步也邁不出去。
殷繡對他微微一笑,容寶堂受了鼓勵,這才緩緩行至堂下,跪拜候審。
“昨日未時之事,你可在場?”縣令問道。
“回老爺,小人當時的確在場。”容寶堂唯唯諾諾的說到。
“當時到底是何情況,快如實招來!”師爺咬牙切齒,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
“是,”容寶堂垂下頭,脖子深深埋入滾圓的肩膀裏麵,結結巴巴的說到,“昨日散學時分,天上大雨,劉戎好心傍我回家。因我家就在書院附近,到後,劉戎又獨自下山了。這時雨已停了,我便想著,追上劉戎,將傘還給他。”
“因小的身體肥胖,腿腳遲緩,直追到了城郊,才看到了劉戎。小的正想喊住劉戎,誰知卻看到,”說到這裏頓了一下,微微側目望向穆,廖兩人,穆誌勇正想趁機瞪他一眼,讓他不敢多嘴,殷繡卻稍稍側身,擋住了兩人的目光,看了看容寶堂,又麵向縣令高聲道,“大老爺自會明斷,還請但說無妨。”
縣令不語似在默許,容寶堂這才繼續說道,“誰知小的卻看到穆誌勇,廖仲文和賈驍驍三人他,他們三人將劉戎的路堵住,不由分說就要打他。”
“劉戎奮力反抗,卻一人不敵六手,勉強自衛,小的、小的實在害怕,隻敢縮在牆角裏,雖是慚愧至極,卻不敢上前。”
圍觀的人潮一陣嘩然,其中有譏諷嘲笑的聲音。容寶堂又頓了頓,才鼓起勇氣說下去,“後來,我見那賈驍驍,原本好端端的,忽然踉蹌了幾步,似乎要倒下去的樣子,過了好一陣子才恢複過來。幾個人似乎也怕了,就各自散開了。小的這才自行離開。”
“唔。”縣令沉吟半晌,“你可看清楚了,賈驍驍突發異狀之前,是否遭到劉戎毆打,或者被劉戎強行喂下毒藥?”
容寶堂沒有遲疑,篤定的回到,“回老爺,小的看清楚了,賈驍驍是自己發病,並未遭劉戎毆打,亦沒有被強灌藥水。”
堂下霎時又陷入寂靜,隨即是一聲歇斯底裏的嘶吼,“一派胡言!”
眾人來不及細看,就見容寶堂被一個猛撲過來的身影推倒在地,穆誌勇的鐵拳高高揚起,眼看就要砸到他煞白的臉上。
尖叫聲四起,卻又見穆誌勇身子一歪,立時也倒向地麵,原來是劉戎衝了過來,把他生生擒住了。
然而劉戎畢竟氣力不足,很快便被穆誌勇翻身壓製住,容寶堂也驚叫一聲,上前來拉穆誌勇,卻被穆誌勇另一手擒住,亦動彈不得。場麵霎時一派混亂。
兩個衙役立即衝上來,要把幾個人扯開,卻不料殷繡快步上前,攔住他們,輕輕搖了搖頭。兩個衙役霎時像是魔怔了似的,竟當真停在遠處,沒有再向前半步。
穆誌勇一手扼住劉戎的咽喉,一手又狠狠反扭住容寶堂的胳膊,三人僵持在那裏,都動彈不得。
眾人都瞠目結舌,直勾勾的看著三人,隻有殷繡站在一旁,又輕輕移步上前,對縣令欠了個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