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書院
殷繡點頭不語,良久才說,“說來慚愧,殷家一時障目,錯把信義托付給了不該信的人。”
說著,聲音又壓低了一些。“實不相瞞,那日府上為貴公子準備的賀禮,原有五箱光珠。”
五箱光珠!墨掌櫃震驚過度,說不出話來,隻是麵色紅一陣,白一陣,綠一陣的輪換。難怪“那人”來錢莊時神色那樣倉皇!原來“那人”果然是個騙子!竟然侵吞了兩箱原本屬於他的光珠!!
墨掌櫃一時氣絕,頭腦眩暈,無法思考,發恨大吼道,“崔元慶,你,你不得好死!!”
崔元慶。殷繡目光如火,立刻在腦中鐫刻下了這個名字。
墨掌櫃還沒有從盛怒中清醒過來,繼續指天發泄道,“我早該知道,你一個吃軟飯的食客,怎麽會有光珠?!你也配?!我,我——”
說到這裏,墨掌櫃終於注意到殷繡眼中的異樣。兩人四目相對。強烈的恐懼猛然襲來,洪水一般湮沒了墨掌櫃的心。
憑著數十年來磨礪的直覺,他終於從殷繡此刻的眼神中看到了真相。如果殷繡所說的都是真的,殷府的雷總管又為什麽要給他禮金,請他追查光珠的下落?殷繡又何須特意將他請到府上,隻為了娓娓講述這光珠的來曆?
原來,從他進屋的那一刻起,他就中了這小姑娘的算計。
什麽生辰賀禮,什麽紕漏,什麽相術,都是這個小姑娘為了套出他的話,設下的陷阱。
墨掌櫃不由自主的站了起來,想不到這樣一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竟有著這樣與年齡不符的城府。他五體投地,甚至有一種莫名的恐懼,隻想快些從這裏逃走。
殷繡從他的眼神中讀出了他的恐懼,笑著起身行了一禮,眼中露出關切,“墨掌櫃臉色不大好,該不會是身子不舒坦?”她想要從他口中知道的,已經全部得到了,既然他想要離開,就給他一個台階,既不傷和氣,又簡單方便。
墨掌櫃果然接住話茬,用手擦了擦頭上的冷汗到,“大概是舊疾犯了,有些眩暈。殷大小姐若是沒什麽事,墨某就不多叨嘮了。”
殷繡笑著行了禮,又命一個小廝送墨掌櫃出府。墨掌櫃對殷繡作了個揖,跟著小廝,頭也不回的閃身就走。
殷繡和青梅等人看著他的背影坐進轎子,漸漸遠了,都長長的籲出一口氣。殷繡又命婆子端了點心上來。
三年來她一直設法尋找光珠的下落,盜匪們得了光珠,一定會想辦法脫手。到錢莊兌換成錢幣,應該是最安全穩妥的做法。隻是墨掌櫃行事低調,又城府極深,半年前雷總管才與他談妥,請他監察名下錢莊裏的動靜,一旦有人拿光珠來換銀子,立刻告知。
阿寧來告訴她,事情有了下落,她就猜到墨掌櫃一定會遮遮掩掩,不肯如實相告。若不是她提前做足了功課,斷然不可能讓他上鉤。
墨掌櫃,果真是名不虛傳。殷繡慢慢咀嚼著一塊綠豆餅,心中又默念著他最後透露的那個名字,崔元慶,殷府的食客。就是這個人,六天前帶著三箱光珠到錢莊去兌換銀票。
殷繡呼吸變得急促了一些,下頜隨著咀嚼的動作上下浮動,似乎要把口中的綠豆餅磨成青煙。穿著戎服的盜匪,來搶掠殷府的財物,其中卻有父親門下的食客。監守自盜,難怪前世裏他們那般輕易就能得手。
殷繡又想起夢中虞娘說過的話,心下凜然。“手握光珠之人,並未遁逃,他們就在你身邊。”
“小姐,我怎麽聽不明白,崔元慶,小姐為什麽要找這個人?”雪酥一如既往的大張著一雙好奇的眼睛,又蹙眉思索了一回,“崔元慶,我怎麽覺得,這個名字好像在哪裏聽過似的。”
“無妨。”殷繡端詳著手中的半塊綠豆餅,兩根指頭深深的掐進餅皮裏,她恨聲道,“既然已經知道了名字和身份,不愁找不到這個人。”
正說著,婆子打簾進來道,“戎哥兒回來了。”
殷繡和雪酥立刻起身,就要迎出屋子去。這幾年來,戎哥兒時常到殷繡這邊來玩,雪酥和青梅也與他十分要好了。
“他怎麽才回來?快喊他進來呀。”殷繡說到。婆子麵有難色,“我跟他說了,戎哥兒卻說,今日就不進來了。隻想快些回去。”
“啊?”殷繡驚訝的看向婆子。婆子又道,“哎,奴婢也是半路上截住哥兒的,方才我在外間,看到哥兒低著頭走過來,我就喊住他。”說著壓低了聲音,“也許是被夫子罵了,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殷繡和雪酥聞言都怔忪了半晌,心中擔憂起來,就跟著婆子要出屋子去,婆子打開了簾子,殷繡又扭頭喊青梅,“青梅姐姐,你不去找戎哥兒玩嗎?”
話音未落,殷繡又是一驚。眼前的青梅,像蠟像似的呆立在那裏,臉上毫無血色,連嘴唇都是煞白的。兩眼渙散無光,正低頭看向地麵上虛空的一點。
“青梅姐姐,你——”殷繡走過去關切道,青梅如夢初醒,眼中閃過一陣倉皇,卻竭力掩飾,“沒事——小姐不用擔心。”
殷繡半晌沒有說話,隻靜靜的看著她,又拉起她的手,“走,我們去找哥兒。”重生以來,她無數次握著青梅的手,卻從未像此刻這樣,感到這隻手如此的冰冷而疏離。
院子外麵的花叢邊,劉戎沉默的等候在那裏。三年的時間,他出落的身材頎長,隱隱可見日後盈盈冉冉,令人沉醉的氣韻,即使是粗麻白布做的青衫,穿在這樣的人身上,也遮掩不了他的風華。劉戎四歲開始入學堂念書,一直穿著學堂裏統一發放的青衫,公子哥兒們喜愛的玉墜子,香囊,佩刀,革帶等物,他卻像是沒有絲毫興趣,總給人一種少私寡欲的感覺。
“堂姐!”見殷繡等人走過來,劉戎抬起頭,露出一個微笑來。麵容白皙,笑顏俊美,在花叢的映襯下,如同一片純淨的冰霜。若不是殷繡早已熟悉他的脾性,知道他喜歡隱藏自己的心事,此刻一定會被那個毫無破綻的笑容蒙騙過去。
“遇到什麽事了?”殷繡走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很快發現了他側臉上的淤青,不由得心下一驚。劉戎低頭不語,往後退了兩步。
殷繡輕輕抓住他的衣袖,仔細查看臉上的傷口。
“呀,哥兒該不會是跟同門打架了?”雪酥輕聲叫道,又來拉他進屋去擦藥。
“沒,沒有——”劉戎仍低著頭,支支吾吾,並不想多說什麽。
殷繡輕輕歎了口氣,沒有逼問下去,隻柔聲說到,“那你快回去好好歇息吧,其他的事明日再說。”
劉戎靜默不語,轉身方要走開,殷繡又喊住他,並要雪酥趕緊去內室裏取了一樣東西過來。
不多時,雪酥捧著一隻青瓷蓮花紋的粉盒過來。殷繡輕輕走到劉戎身邊,開始為他臉上的淤青敷粉。劉戎也不躲避,隻用眼睛哀哀的看著殷繡,半是不情願,半是動容和感激。小鹿一般順從的模樣,與多年前絲毫不差。殷繡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了,”她便敷粉邊輕輕說道,“不過,你還是要仔細著些,萬一被二姑母和表姐看到了,看他們不扒了你的皮。”劉戎又溫順的點點頭,這才轉身向二姑太那邊去了。
殷繡等人站在遠處看著他的背影。雪酥噘著嘴道,“小姐,你說,哥兒究竟遇到什麽事了?”
殷繡半晌不語,才喃喃道,“不管什麽事,一定與書院有關。”
章華書院在章華山腳下,這裏原本是殷氏的私學,隻有殷氏子弟才可以入學,到了老太爺這一代,幾房的人分了家,隻留下老太爺這一係守著祖宅。老太爺膝下一男二女,後來大姑太和二姑太都去了揚州,殷老爺又隻有殷繡一個獨女,殷氏學堂也就放寬了入學資格,變成了殷氏的姻親、遠親、乃至慕名而來的貴族子弟齊聚之地。在這樣的地方,身為二姑太奶奶獨子的劉戎,反而處境尷尬。
殷府的馬車每日把他送到書院,小廝候在外間等著下學。二姑太時時叮囑小廝要早些過去,劉戎總是第一個到書院門下的。小廝隻見他繞過遊廊,從不曾知道,劉戎每日都會一個人在廊下呆立片刻,隻等到其他的學生全都到了,才進正堂去。一旦在自己的桌前坐下,各種蓄勢待發的冷言冷語,就會像潮水一樣襲來,令他窒息。
翌日清晨,劉戎如往常一樣準時出現在書院正堂時,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的感受到自己的處境艱難。他剛剛入座,後排的三兩個學生便相互使了眼色,有意大聲道,“哎,真是同人不同命,有人雞鳴即起,有人日日遲到,真是羨煞旁人,羨煞旁人!”
“那可不,”另一個人幫腔道,“人家可是殷家姑奶奶的兒子,沾著親呢,”說著從後麵伸出手來,拍了一下劉戎,“你說是吧,少爺?”
劉戎並不理會,又有第三人道爭辯道,“是少爺又怎麽了,說不定夜夜去做雞鳴狗盜的事情去了。”說著跟著拍了劉戎一掌,“少爺,你可謹慎著些,萬一被發現了,我們可都要跟著——”
話還沒說完,卻僵住了。另兩個取笑劉戎的也跟著怔忪起來。
他們同時看到一雙惡獸一般的眸子,直勾勾的盯著他們,像兩把鉤子,像是要戳穿他們的眼瞳,隻把裏麵的魂魄給鉤出來取走,人也要跟著一命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