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西出洛陽
“麻姑子。麻姑子?”
“誰?是誰在叫我?”這聲音分外熟悉,攪動了殷繡心底沉澱的情愫,時間的泥沙一層層堆積,是誰,竟能喚醒如此深,如此久遠的記憶?
殷繡想要睜開眼睛,世界卻像是一隻被緊緊關閉的匣子,她使勁全身力氣,也看不到一絲光線。
她像瞎子一樣向四麵摸索,手指在冰涼柔滑的錦緞上劃過,卻像是摸到蟒蛇的鱗片,讓她膽戰心驚。空氣越來越稀薄,她快要悶死在這盒子裏了,兩隻胳膊頂住上方,歇斯底裏的推過去。
“轟”的一聲,匣蓋應聲倒地。殷繡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絢爛的花叢之中。紛雜而濃烈的花香讓她腦中一陣暈眩,幾乎忘了要逃走。等意識稍稍清醒,她環顧四周,霎時心跳停了一格,極度的恐懼之下,臉色慘白,嘴唇烏紫。
原來,她此刻棲身之地,竟是一副棺木。
她手腳並用的滾了出來,重重摔在地上,來不及站起身,連連向後退去。直到心神稍稍鎮定些許,才發現眼前的梓棺竟有些熟悉。香爐中的高香忽明忽暗,青煙繚繞,殷繡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她認出這裏是已故八親王妃的靈堂。原來此刻自己正身處夢境之中。
“麻姑子。”她聽到有人在叫她。聲音似乎是從梓棺中傳出來的。殷繡像是被魘住了,竟一步,一步的朝那棺木走過去。
“虞娘?是你嗎?是你在叫麻姑子嗎?”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前世裏,麻姑子是用這樣謙卑而溫順的姿態仰視著虞娘,與她說話的。
“是。”梓棺中的聲音答道。殷繡一時哽咽,不知說什麽才好。
須臾的沉默之後,那聲音才道,“麻姑子,你要小心哦。”
“手握光珠之人,並未遁逃,他們就在你身邊。”
殷繡大驚,還想要追問,卻有一道白光劃破夢境。她極不情願的微微睜開眼睛,青梅已經打起簾子走了進來。
“怎的這副樣子?”青梅一邊服侍她淨麵一邊說,“莫不是又做夢了?”
殷繡默不作答,青梅竟竊笑起來,低低的道了一聲,“是夢到昨日見過的人了吧。”
殷繡像是被戳中了痛楚,惺忪疲懶的神情也去了大半,終於打起了精神,咬牙切齒的說道,“就是因他才這樣慪氣,夢裏也不得安寧!”
“小姐,我可要為辛公子喊冤呢。”雪酥走進來笑嘻嘻的說,“這應該叫,以其人之道,”不等她說完,殷繡氣急敗壞的就要揪她的耳朵。
直到此刻,殷繡想起這件事就不甘心!不過,她隨即又想到,坐懷不亂,大約果真是因為他有——殷繡甩甩頭驅散自己腦中的聯翩浮想,心下的憤恨也跟著消退了,沒來由的竟有些可憐他了。
一個婆子進來道,“老爺來請小姐一處去用膳呢”。殷繡忙應著,催促青梅和雪酥快些為她更衣梳妝,經過那樣一場噩夢,此刻她正需要父親的安慰。
不多時,殷繡與青梅三人跟著婆子來到了殷老爺的院子裏。廳堂裏已經架起一張黃花梨木的束腰桌子,紅色的烤漆掐絲金花碟,裏麵盛著殷繡最愛吃的羊肉籠餅,八珍貢米粥,水晶饆饠,還有數十樣花樣繁多的點心,另有數個小廝端著盤碟立在桌邊,手中端著另外幾種羹湯瓊漿。
殷老爺笑容可掬的招呼殷繡入座,偌大的圓桌,四麵都設下了凳子,此時卻隻有殷老爺父女兩個人。殷繡略一遲疑,問道,“阿爹今日特意添了菜,是有什麽事要告訴繡兒嗎?”
殷老爺聞言,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似的,隻道“沒有沒有”,殷繡也不管他了,低頭夾起一隻水晶饆饠,高高仰起頭,就要放入口中。
饆饠外層的麵皮薄得近乎無物,光線穿透時,如同一隻小小的水母。殷繡驟然僵住。耳邊又傳來那個熟悉的聲音,“來,嚐嚐看,這叫作饆饠。”
昨夜夢中的場景重又浮現出來,殷繡緩緩停箸僵在那裏。強自遮掩並無濟於事,那夢境已然拋出了線頭,她不得不抓住,按圖索驥找到它牽係的東西,否則,怕是要不得安寧。她心中湧起一種莫名的感覺,虞娘與八親王妃,這兩個人,定然有某種聯係。
“手握光珠之人,並未遁逃,他們就在你身邊。”這句話,又是何意?殷老爺偷偷瞟了殷繡一眼,見她神色有異,心中更加慌亂起來,所想之話一句也說不出來了。
吃罷早飯,青梅和雪酥陪著殷繡回到自己這邊,雪酥問,“小姐今日想去哪裏玩?”殷繡淡淡一笑,忽然覺得玩耍的興致一點都沒有了,隱隱覺得自己似乎又變回了麻姑子,那個癡癡傻傻,謹小慎微的麻姑子。
她抬頭看向格柵窗外,前世裏,虞娘少有不用招待客人的時間,稍有閑暇,就隻想懶懶的躺在軟榻上,那時她就守在她身邊,從掛著紅穗子的格柵窗眺望外麵,正好可以看到虞美人盛放的無名小山包。站在此處,卻是看不到的。
“後山。”殷繡喃喃吐出兩個字。
“後山?”雪酥不解,“小姐說的是章華山?”
殷繡默然不語,雪酥又道,“那我去喊阿寧備車。”殷繡卻叫住她,“等一等,不要去!”
約莫半個時辰後,洛陽官道上,一輛駟馬高車緩緩前行,兩個身穿齊衰白衣的小廝走在車前,向空中拋灑著冥錢,馬車後麵是十六人抬著的梓棺,梓棺周圍仍是被鮮花覆蓋,盡管時值處暑,幾日來花兒竟絲毫沒有凋敗之色,鮮豔欲滴,仿佛梓棺中的不是亡人,而是小憩的花神。梓棺後麵是數百人的儀仗,汗水順著蒼白的臉頰躺下來,在地上留下密密麻麻的坑洞。
城門外,太守,長史等人畢恭畢敬的垂首立在那裏,他們各個身著官府,頂戴花翎,朝珠等物一應俱全,盡管天色陰沉,他們的衣領還是被汗漬浸透了。
馬車後麵還跟著一個人,那人指著拉車的馬屁股,口中絮絮叨叨的喊著,“喂,都跟你說了,那件事跟我沒有關係!真不是我把人送去的,你怎麽就不相信呢!”坐在輔板上的常護衛回頭同情的看了一眼何公子,搖了搖頭。
辛垣錦坐在車輿裏閉目假寐,直到何公子的聲音漸漸遠了,心知他不勝腳力,此時定是彎腰叉手,齜牙咧嘴的咒罵著自己,他唇邊微微勾起一絲冷笑,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兀自說道,“真是交友不慎。”
起風了,強風掀起幔帳,裹挾著沙塵卷進車輿裏,辛垣錦微微蹙眉,耳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常護衛的聲音傳來,似在與人交談。辛垣錦掀開簾子喊了一聲,“怎麽了。”常護衛和阿寧一同轉過頭來,兩人都神情恐慌。常護衛回道,“主公,殷家大小姐怕是被困在山裏了。”
俄頃又是一陣狂風大作,眾人唯恐風沙迷了眼睛,都以手遮麵,車隊驟然慢了下來。
辛垣錦蹙眉,阿寧向他拱手行禮,又道,“小姐今日要上山,卻不許我和丫鬟們陪著,眼看這天氣就要不好了,我便騎馬出來尋她。”
“主公,您看如何是好?”常護衛側頭探問。
辛垣錦有些疲憊的重重閉上了眼睛,似乎陷入沉思。常護衛不敢再多言,轉頭複又看向前麵。這位少主的性子他是知道的,皇帝已經下召,要他及早回京,送行的郡望官宦還眼巴巴的看著,王妃娘娘的梓棺就在後麵,他斷然不會為了一個女子做出什麽出格之舉。
“常大哥,這——”阿寧用央求的眼神看向常護衛,常護衛默不作聲,搖了搖頭。
拉車的高頭駿馬忽然發出一陣尖銳的嘶鳴,有人喊道,“下冰雹了!下冰雹了!”
偌大的冰雹撲簌簌砸向地麵,滿地萬紫千紅的野牡丹被鞭笞著,花枝抽搐不止。殷繡躲在一棵高大的榕樹下,蜷著身子,無奈看天。她的發髻和衣裙都落滿了小小的冰沫子,他們很快化成水,一股涼意穿透衣裳,直刺入骨髓。
她忽然想起前世裏,自己似乎經常這樣一個人躲在後山的樹下。或者是被人追打後,或者是餓的頭暈眼花,想要在山中尋得野果子時。一陣強烈的悵惘讓她幾乎窒息,最初天降大任的豪情似乎都不見了,重生一世,她卻已然無計可施,除了拋棄自己的嫁妝,一事無成。
殷繡自嘲的笑了笑,低下頭去,任冰雹一顆一顆砸在她的頭上,卻不知何時,頭頂吃痛的感覺漸漸消失了,周遭似乎也不那樣冷了。她仰頭望去,才發現冰雹已經停了。有人朝她走過來。
殷繡轉頭,霎時僵住了,她竭力掩飾住自己眼眸中翻騰的情緒,轉過頭來,隻看著自己的腳尖。
辛垣錦在她身旁站定,遲疑了一下,緩緩坐了下來。殷繡眼睛餘光看見他華貴的衣袍浸濕在泥水中,驟然好笑。
兩人默不作聲。
不知過了多久,辛垣錦忽然輕輕說道,“我似乎來過這裏,有種莫名的熟悉。”
殷繡仍是一言不發。隻聽身旁的人頓了頓,又說,“有些事,總須靜待時機成熟才好。”
殷繡目光流轉,垂眸看到了他腰間的玉墜,一塊生著裂紋的羊脂白玉,雕刻著蛟龍戲珠的圖案。玉墜下麵是一條殷紅的穗子,與她夢中格柵窗上的穗子,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