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佳人有約
殷繡定定的看過去，那年輕男子一身鵝黃色的絲綢軟袍，頭上沒有綸巾，而是插著一隻白玉發冠，身後跟著幾個小廝。此時正一手執著折扇，悠然立於樓前。
這個身影讓她莫名感到熟悉，卻又想不起來。她閉目凝思，忽然眼前一道電光火石閃過，不由得輕輕“謔”了一聲。
“小姐，你在看什麽？”雪酥一邊吃著果子，一邊盯著她問。殷繡擠出一個微笑，摸索到自己麵前的茶杯，茶水已經有些涼了，卻也能讓她慌跳的心稍稍平複一些。
上一次她看到這個男子，正是她冤死的那一日。那時他已經被殺害了，屍體躺在虞娘的廂房裏，胸前插著一把剪刀，衣衫已經被鮮血浸透。
張公子，前世裏虞娘的熟客，洛陽長史的三公子。
沒想到重來一世，竟會在這裏見到他。殷繡蹙了蹙眉，他會不會就是曾與李老爺約見的那人呢？正好兩個少女從張公子身旁經過，張公子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明目張膽的用眼睛打量起兩人來。
殷繡微微搖頭，不對。看他的神情，似乎隻是來看熱鬧的，並沒有其他的心思。可是，殷繡心中隱隱有種預感，此人身上，或許能找到一些線索。前世裏他為何會死在虞娘的房間裏，是誰不動聲色的害死了張公子，又借機除掉了她這隻替罪羊？
殷繡摘下帷帽，趁著青梅和雪酥一時大意，向樓下跑去。“小姐，你要去哪裏？”青梅立刻追了上去，卻眼見殷繡穿過一樓的廳堂，在密密麻麻的人潮中消失了。
這時已經傳來了震耳欲聾的破鑼聲，行刑的儀仗眼看著朝這邊走過來。李老爺穿著一件白色的麻布囚衣站在囚車上，囚車兩側有衙役看守，監斬官騎著馬走在前麵。
人群立時開始騷動，往日裏門可羅雀的街角此時卻摩肩接踵，有人被推倒在地，尖叫了一聲。推推搡搡之間，孩童的哭鬧聲，婦人的咒罵聲，還有販賣東西的小攤子被掀翻的聲音雜遝交織。
“喂，走路要長眼睛！”張公子身後的一個小廝對路人喝到。另幾個小廝也圍成一圈，把張公子嚴嚴實實的護在自己身後。有人重心不穩，朝這邊倒過來，被一個小廝一掌推開，猛地摔在地上。“滾開些！”那小廝破口大罵，“撞到我們家公子，當心吃官司！”被推倒在地的那人，一臉驚惶，隻得自認倒黴，灰溜溜的擠進人群不見了。
誰也沒有注意，一個小小的人影從兩個小廝中間的縫隙裏擠了進去。
這時監斬官已經在昨日架好的棚席下坐定，李老爺跪坐在刑場正中，隻等著午時三刻行刑。張公子正看在興頭上，忽然後腰被人撞了一下，身子向前一個趔趄，險些跌了出去。
他立刻轉過身來，正想罵過去，卻乍然呆住，隻看著眼前小小的人兒，須臾間，眼底泛起一抹明暗不定的光來。
“喂，你是哪家的小孩，趕緊滾開！”小廝們這時才發現自己築成的防護欄居然被人攻破了，氣急敗壞的就要把這小人兒拎起來甩出去。
卻聽張公子怒聲吼道，“誰敢動手！”
幾個小廝像被火燙著的貓一樣，立刻縮回了爪子，垂首向後退了幾步。
“還不快向小姐道歉？”張公子高高挺起胸脯，正色嗬道，竭力顯出一副英武偉岸的樣子。
“請小姐恕罪！請小姐恕罪！”幾個小廝慌忙喊道。
殷繡站在張公子和幾個小廝中間，顯得格外的嬌小無助，楚楚可憐。這時她以袖掩麵，垂著頭，嚶嚶咽咽的哭了起來。
“別哭別哭！”張公子忙蹲下來道，“你是哪家的小姐，怎麽一個人在這裏？”
殷繡微微抬起一雙噙著淚水的大眼睛，匆匆掃了張公子一眼，又垂下頭，喃喃說道，“小，小女子是劉，劉家的女兒，一時貪玩跑出家來，想不到在這裏迷路了，正不知如何是好。”
劉家？張公子思忖了片刻，卻記不起，洛陽的高門大戶中，有哪一家姓劉。殷繡暗自竊笑起來，幸好隔著衣袖，沒有被張公子覺察。
張公子又道，“既是如此，不如跟我到迎賓樓上坐坐，我讓手下人在這裏候著，到時你的家人來尋你，就領他們過來，這樣可好？”
殷繡佯裝著遲疑不定，默不作答。張公子也沒有追問，隻默默的等著她做出決定，打開手中的折扇，隻露出一雙眼睛，饒有興致的打量著殷繡。
“小姐！可找到你了！”恰在這時，青梅和雪酥跑了過來。幾個小廝挨過教訓，這時都恭敬的退讓到一旁。
青梅和雪酥一把將殷繡拉到身後，向張公子行禮道，“多謝公子尋得我家小姐。我們這就帶她回去。”“好說好說！”張公子見眼前這兩個丫鬟也是姿色可人，更是滿臉笑意。
殷繡怕雪酥和青梅泄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這時拉著兩人催他們快走。從一個小廝身旁經過時，殷繡忽然停了一下，抬頭看著那小廝，示意他蹲下來，自己有話要交代。
那小廝誠惶誠恐的彎下腰來，殷繡對著他的耳朵小聲說了兩句話。青梅立刻拉著殷繡走開了。“不是說看砍頭嗎。你這又是要做什麽？”青梅兩手抱在胸前，一肚子的火氣。
殷繡吐了吐舌頭，笑嘻嘻的回說，“我知道青梅姐姐喜歡吃籠餅，想問問那人，哪裏有賣的。”
說的青梅又好氣又好笑，雪酥也在一旁勸著，這才消氣。雪酥又問，“大小姐，你不是說要看砍頭嗎？”
殷繡縮了縮脖子，“那等血腥的場麵，我才不看呢，我們快些回去吧！”青梅和雪酥相互對視了一眼，都是一臉懵然。
回到殷府，青梅和雪酥服侍著殷繡用膳不提。殷繡一下午乖乖的坐在屋子裏跟著青梅做針線，心下思忖著張公子的事情。
到了夜間，雪酥為殷繡更衣睡下，這時青梅已經在廂房裏歇下了，雪酥湊到殷繡耳邊，悄悄問，“小姐，今日你說要去看砍頭，又說不看了，究竟是怎麽回事？”
殷繡笑笑卻沒有作答，倒是雪酥自己轉了轉眼珠，像是發現了什麽重大的秘密，“難道，你是專門去尋那張公子的？！”
殷繡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卻並沒有反駁。雪酥涎皮的笑起來，又低聲問，“你那時，對那小廝說了什麽？”
殷繡也跟著笑起來，半真半假的答道，“我跟他說，告訴你家公子，明日午時，迎賓樓二樓雅間，等公子一會。”
雪酥立刻尖叫了一聲，又捂住嘴巴，一雙眸子決眥欲裂，一時竟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殷繡又跟她打趣了一會，雪酥熄了燈，自己去外麵睡下了。
四下裏萬籟俱寂，殷繡躺在黑暗之中，隱隱約約聽到有琵琶聲傳來。
起初是三聲兩聲，如玉珠落盤，接著，便是流水一般琮琮琤琤，越來越清晰，像一條林中小徑，穿過記憶的迷障，向殷繡探過來。
沿著小徑向前走，殷繡猛然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置身於一片殷紅的天地之中。
虞美人的香味把她重重包裹。她心下大驚，舉目四望，發現四麵都是珠紅色的幔帳，透過幔帳隱隱約約可以看到周圍掛滿了剛采來的虞美人。
幔帳前麵有一條小小的縫隙，正好可以窺探外麵。殷繡屏住呼吸，向外麵望去。
這是一件小小的廂房，架子床外麵是一張紅漆束腰酒桌。桌上有一隻酒盅，一把折扇，兩隻琉璃杯，其中一隻是空的，另一隻盛滿了晶瑩剔透的葡萄美酒。
坐在桌前的是一個公子，殷繡蹙眉細看，果然就是張公子。隻見他捧起酒杯，衝著坐在牆角的那人笑笑，“我一飲為敬！”
殷繡又看向架子床對著的牆角，隻見一張精美的靠背椅，一個身姿曼妙的婦人坐在椅中，手中一把琵琶，正低頭彈奏。因她低著頭，麵目不可辨認。隻能看到一襲紅綃長裙，雪似的肌膚隱隱可見。
“張公子果然豪氣。”那女子一邊撫琴，一邊嬌聲說到。
張公子仰頭喝酒，又笑眯眯的看著女子，“久聞娘子芳名，今日難得一見，果然驚為天人！”
女子嫣然一笑，“公子過譽。”
半晌，張公子又蹙了蹙眉，小心翼翼的說到，“我瞧著娘子十分麵善，想來應是見過的，隻是想不起，在何處見過。”
殷繡忽然全身一陣觳觫。如此熟悉的場景，她竟險些淡忘了，這時才終於想起來。
這裏是虞娘的廂房。眼前彈琵琶的女子，就是虞娘啊！
女子手下正急急撥弦，嘈嘈切切，修長白膩的手指如蜂蝶振翅，看不分明。隻聽她淡然說到，“公子真愛說笑，小女子自幼學琴賣藝，不曾去過別處，竟被公子誤認了，許是前世的緣分未了呢。”
說得張公子眉開眼笑，又連連幾杯美酒下肚。
“小姐！”不知從何處傳來雪酥的聲音。
殷繡恍然抬起頭，四麵的珠紅帳子不見了。她又落入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