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午時問斬
殷繡露出得意的笑容。又大聲喊道,“辛公子曾謬讚小女子‘曳尾於塗中’,小女子無以為報,故而也贈辛公子一句話!”
辛垣錦冰凍似的神態終於融化,卻不是春江水暖那般緩慢的,而是冰層炸裂,五官不禁有些抽搐。
見他如此反應激烈,殷繡不再多想其中的含義,隻覺得十分滿足,趾高氣昂的喚阿寧上車,不再多看辛垣錦一眼。馬車緩緩開走了。辛垣錦卻還呆呆的立在內院中,許久,才轉身離去。
殷繡忽然覺得對禦車的興趣已經消磨殆盡了,隻吩咐阿寧駕車,她則坐在車輿內。馬車行至殷宅正門,門子立刻準備推開門,殷繡卻不知為何遲疑了一下,又囑咐阿寧從偏門入府。待到行至偏門處,殷繡遠遠的就看到殷老爺站在那棵姻緣樹之下,似乎正在沉思。
“阿爹,你在看什麽?”殷繡在偏門前下了馬,悄悄走到殷老爺身後,輕聲問道。
殷老爺轉過頭,臉上露出慈愛的微笑,不知為何,殷繡卻從這笑容中看到了淡淡的疲憊和哀戚。“七丫頭。”殷老爺伸手為殷繡撫了撫頭頂的亂發。
“阿爹!”殷繡抱頭抗議道,“我不是三歲稚童啦!”
“對對對!我們繡兒已經長大啦。”殷老爺又笑到,仰頭看向榕樹頂上的枝葉,初夏的驕陽穿透樹葉間的縫隙投下一片綠蔭,不知為何,殷老爺的麵容顯得格外黯淡,仿佛驟然衰老了許多。
“阿爹,你在看什麽?”殷繡撒嬌似的湊到殷老爺身旁,學著他的樣子,仰頭望去。
“繡兒,阿爹與你的娘親,就是在這樹下定情的。”殷老爺緩緩說到。
“繡兒知道呀。”殷繡應著,一陣風過,樹上數不清的紅布條隨風舞動,被陽光穿透,霎時變幻成無數蝴蝶,湘妃色的羽翅在樹下翩翩開闔,看得久了,竟有些讓人迷離。
“那年,你娘親才十五歲,我也才十七歲,那一日,她帶著兩個丫鬟去城郊遊玩,回時乏了,便在這樹下休息,我正好禦車路過。”
殷老爺說著,輕輕笑了起來,“我與她一見傾心,卻不敢私相授受。”
“後來,還是我想了一個妙計。我把自己心裏,想要對她說的話,都寫在短短的紅布條上,掛在這樹上,心想著,若是哪天,她又來這樹下休憩,看到樹上的字條,定能明白我的心意。”
殷繡聽著有些恍神,耳邊掠過青梅曾說的話,“這是情詩呢,哪裏是罵人的話?”
她驟然蹙了蹙眉。“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麵桃花相映紅。”這兩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辛垣錦那時聽到這話,為何會出現那樣扭曲的表情?
殷繡又想起當時周圍一眾丫鬟無比激動的樣子,霎時隻覺全身汗毛根根豎立,該不會,這真的是一句情詩吧?若真是如此,那她今日之舉,就是當著眾人的麵,在羽宅大門外對辛垣錦告白了!
殷繡猛地搖搖頭,把這個可怕的想法從腦中趕走。劉戎那樣鄭重的教給她的話,應該不會有問題。她氣惱的拍了拍自己的額頭,若是自己肚子裏多些學問,就不會這樣思來想去惴惴不安了。
前世裏,殷府被劫之前,自己也念過些書。這幾日來,她努力回憶胡總管養育她的那兩年,似乎也跟著胡總管識字背書的,怎的如今要用的時候,卻一點也想不起來呢。
殷老爺見她許久不說話,又輕聲問,“繡兒在想什麽?”殷繡慌忙搖頭,“沒,沒什麽!”殷老爺意味深長的笑笑,又兀自回憶道,“你母親當時隻是來洛陽小住,不多時就回南方去了。後來,我央求老太爺去求親,心中惶恐至極,生怕你外祖父不舍女兒遠嫁,一口回絕了這門婚事。”
“直到後來,你母親嫁入殷府,又有了身孕,我還恍如夢中,如今想來,怕是太過歡喜,連天上的神仙也要妒忌了,要對我施以懲戒,這才害得你母親撒手人寰。”說到這裏,聲音不禁哽咽。
“阿爹!”殷繡忙打斷他,“繡兒雖年幼癡愚,卻也明白人命不由己的道理,怎麽阿爹反而不懂呢!”
殷老爺聽罷哈哈大笑,“是阿爹說錯了!”頓了頓,又仰頭望向一樹紅纓,“你母親有了身孕後,時常對我說,這肚子裏的,斷然是個丫頭。”
“哦?”殷繡忙問道,“繡兒還在肚子裏,母親如何能知道?”
說著,父女倆笑作一團。殷老爺又說,“那時我就告訴她,若真是個丫頭,我就用最貴重的光珠,給她打一套嫁妝!”
說到光珠首飾,父女倆這時都住了嘴,不由得想到那日匪徒在榕樹下挖出光珠首飾時,狂喜至極的嘴臉,都有些黯然。
“阿爹不必擔心!”殷繡扮了個鬼臉,“繡兒生的這樣好看,莫說殷府的萬貫家財,就是沒有嫁妝,也有婆家要的!”
殷老爺又是哈哈大笑,又搖頭嗔怪殷繡胡說。殷繡陪著笑臉,心中卻思緒難平。光珠首飾被劫去已有月餘,盜匪們得了這樣貴重的東西,難道沒有拿去換銀子,沒有轉送他人,沒有買官鬻爵?偌大的洛陽城,竟查不出一點蹤跡。除非,這背後,有人暗中掌控。
殷繡不禁脊背發涼,如果當真有人掌控了光珠的去向,那麽,此人必是看到了盜匪來殷府擄掠財物的全過程,也看到了她那時所做的一切事情,卻一直冷眼旁觀。無論那人是何身份,何目的,對殷府都絕非善類。
“老爺,我正四處尋你呢!”一個管事婆子走過來,對殷老爺和殷繡各行了一禮,“快到午時了,老爺要此刻傳膳嗎?小姐可是與老爺一處用飯?”
殷老爺正應著,殷繡卻突然想起什麽事,連連擺手,“不了不了,阿爹,我還有事情,先回去了!”說著轉身就跑。
殷繡的院子這邊,因她去學禦車,雪酥和青梅都沒有跟著,此時正眼巴巴的等著她回來。
“小姐怎的還不回來?該不會出什麽事吧!”雪酥有些著急的問。
“淨胡說!”青梅做著針線,輕聲嗔了一句。
“哦,對了!”雪酥忽然想到,“今日街市上有砍頭的,小姐該不會是去看砍頭去了?”
青梅不耐煩的放下針線,像是被說中了心事,口上卻隻說著,“那等血腥的場麵,可是一個內宅小姐該看得?她若是真去了,我就一狀告到老爺那裏去,看她會不會挨板子!”
正說著,就聽到外間婆子喊道,“小姐回來啦。”
殷繡打開簾子跑進來,笑嘻嘻的哄著青梅道,“青梅姐姐最好了,你才舍不得看我挨板子呢!”
青梅白了她一眼,“你再不回來,我還真當你去看砍頭了。”
殷繡吐了吐舌頭,“要去,也要等青梅姐姐消氣了,陪繡兒一起去呀!”青梅立時氣得不跟她說話,卻又無可奈何,思忖半晌才道,“我也管不住你,要去可以,不過,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小半個時辰後,建春門外的迎賓樓前。殷繡披著一件冰絲帷帽,跟在雪酥和青梅後麵,給小二招呼著往樓上走去。迎賓樓是洛陽最大的酒樓,每日高朋滿座,隻是二樓的雅間因價格昂貴,少有人問津,隻有一些富家公子小姐偶爾聚在這裏,閑話飲茶。
今日因要在建春門下處決犯人,此時有幾件雅間被占用了。小二領著青梅等人走到走廊最深處的一件空房,這裏視野極佳,打開窗子,整條街道盡收眼底。
殷繡等人坐下,小二殷勤的倒了茶水就退了出去。殷繡捧起一碗茶,一邊憨笑一邊說,“青梅姐姐,這下你放心了吧!”青梅隻低頭飲茶,不置可否。
殷繡推開格柵窗向下麵看去。日頭高懸,平日裏這個時候早市早已散了,今日卻還有不少攤子仍在吆喝,街道上的行人也比平時多出許多。刑場附近,已有衙役門把守著,隻等著囚車到來。
殷繡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眼前忽然浮現出李老爺的臉,他一手死死抓住她不放,似乎急於要用眼神傳達某種訊息,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說著,“我認識你。”“怎麽會是你?”
一道靈光乍然穿過,殷繡蹙了蹙眉,怎麽會是你?那時李老爺應該是在等另外一個人。那人與他預先約好了,會去探望他,說不定,還約好了會設法救他出去,所以那時李老爺看到殷繡,才會露出那樣驚詫的神情。
若是果真如此,那人今日會不會來看李老爺被行刑?也許此刻他就在這裏,就在殷繡所見的,穿行如梭的人潮之中。
隻是,眼前人頭濟濟,又沒有任何線索,這樣大海撈針,恐怕也不會有什麽收獲。殷繡輕輕歎了口氣,忽然,她的目光落在一個年輕男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