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皇帝召見
城中已有半月沒有落下一滴雨水,這天傍晚時分,卻忽然黑雲壓城,雷聲大作,須臾,天地間大雨瓢潑,市上的人群四下奔逃,場麵一片混亂。
皇城,南書房內,辛公子跪坐於地,垂首聽著門外的隆隆驚雷。
南書房是皇帝與心腹大臣秘密議事之地,不足八九丈方,卻陳設幽雅、金碧輝煌,楠木雕花隔扇,裏邊的半間設擺著禦用的文房用具。窗台下是一鋪黃綢高低炕,高炕坐東麵西的位置上是一張紫檀木的龍椅。
皇帝身穿一襲杏黃色的軟袍,上麵繡著精美的五彩祥雲和龍紋。皇帝已經七旬高齡,須發盡白,長長的拖垂下去,像一條盤踞的巨蟒。此刻他沒有端坐於龍椅中,而是斜倚在高炕上,一手支頤,一手端著一隻龍鳳紋飾的鎦金水煙壺,一雙細長的眼睛闔著,似乎是睡著了,呼吸間,一股隱隱的臭味兒從他的身體內部傳遞出來,彌散在這金雕玉砌的居所之中。
辛公子跪了許久,見皇帝眼睛微微開啟,這才行了一個大禮,“辛垣錦拜見陛下。”
“嗯——”皇帝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懶懶的聲音,緩緩開口道,“這裏沒有旁人,你不必拘謹,稱我皇叔即可。”
辛垣錦叩首應了,問,“皇叔急著傳我回宮,所為何事?”
皇帝又幽幽的哼了一聲,聲音沙啞,帶著濃濃的痰音,話還未出口,就劇烈的咳嗽起來。
辛垣錦垂首靜靜的等著,直到震耳欲聾的咳聲漸漸舒緩,滯濁的呼吸聲也平複了一些,才抬起頭看向榻上之人。皇帝伸出一隻胳膊,緩緩的拾起桌案上的一張信封,交給身邊隨侍的宦官。宦官接過,走到近前交給了辛垣錦。
黃色的信封磨損的十分厲害,左上角露出一個大洞,冒出一角被髒汙染成黃色的信紙來。
“這是你父親從塞外寄來的信。”皇帝幽幽說到。
辛垣錦目光閃動了片刻,拆開信封,用最快的速度翻看了兩頁信紙,微微一怔。
“佗缽可汗歸西了?”
“是。”皇帝微微頓首。垂眸看著辛垣錦,“佗缽可汗與太祖有過盟約,曾立下誓言絕不對我涼朝出兵,他的兒子卻是對我國境虎視眈眈,讓朕寢食難安啊。”說著長長的喟歎一聲。
辛垣錦隻垂首靜靜聽著,心中暗自揣摩著這句話的用意。
皇帝微微一頓,又說,“也多虧了你父親常年駐守在外,這次,若不是因你母妃的病,”說到這裏,卻住了嘴,身子往下一塌,似乎又要睡去一般。
兩人陷入片刻的沉默,許久,辛垣錦才沉聲道,“父親因公徇私,給突厥人留下可乘之機,本應治罪,”皇帝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辛垣錦才重又低下頭。
“突厥新可汗登基之後,怕是免不了興風作浪,你父親既任著駐邊的大任,數年之內,怕是無法回京了。”說著眼角微微下沉,“隻是,苦了你們母子了。”
辛垣錦瞳孔皺縮了一下,緊緊握住的兩手有片刻的顫抖,但他竭力克製住了自己,頓了頓,才鎮定答道,“身為大涼臣子,守邊禦敵,萬死不辭。”
“嗯——”皇帝滿意的點點頭,隨即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許久才又漫不經心的說到,“你父親在朝中所任之諸事,你也可以開始慢慢接手了。”
辛垣錦又垂頭沉默良久,隻答了聲“是!”
皇帝說罷,又緩緩抽了一口水煙,長歎一聲道,“我自知大限將至,命不久矣,太子尚幼,你要多輔佐他。”說罷目光忽然深邃起來,定定的看向辛垣錦,似乎在逼迫他給出承諾。
“皇叔貴為天子,必當福壽綿長。”辛垣錦須臾才答道,說罷垂下眸子,“辛垣錦必當為大涼朝肝腦塗地,忠心不二。”
“好,好一個,忠心不二!”皇帝莫名的高興起來,發出一陣高亢的笑聲,此時殿外正好雷聲大作,幹澀蒼老的笑聲與震天動地的雷鳴交織在一起,猶如鬼魅的嚎叫。
皇帝已經說完話,又命宦官賞賜了許多東西給辛垣錦,辛垣錦躬身行禮,卻步退下。
殿外狂風驟雨,他站在簷下,呆怔了半晌。
“世子殿下!”一個小宮女紅著臉追過來,對辛垣錦的背影行了一禮,辛垣錦卻像是沒有聽到似的,隻靜靜的立在那裏看雨。小宮女等了半天,又輕輕的喚了一聲,見辛垣錦仍然毫無反應,左右為難了一陣,隻好訕訕的低下頭準備走開,卻聽到兩個字,“何事?”聲音輕得幾不可聞,仿佛薄冰碎裂,讓人從頭到腳霎時有一陣涼意貫穿。
小宮女緊張的抬起頭,辛垣錦沒有轉過身,隻略略偏過一張側臉來,用眼眥的一點餘光撇向她。
小宮女卻像是受了莫大的恩寵,臉色嚇得煞白,兩手哆哆嗦嗦捧出一隻玉墜兒來,高高舉過頭頂,“方才我在書房中尋得的,可是世子殿下遺落之物?”
她低著頭不敢抬起來,冰涼的玉石托在掌中,因為手掌不可抑製的戰栗,玉墜下麵的穗子都跟著微微發顫。良久,她感到手中沉甸甸的玉石沒有了,仍是不敢抬頭。
“多謝。”她聽到辛垣錦說到,聲音卻仿佛是從很遠很遠,不可觸及的地方傳來的。直到耳邊傳來一陣窸窣的衣裾摩擦之聲,聲音漸漸遠了,她才敢抬起頭,辛垣錦早已不在她眼前,隻留下一抹玄青色的俊美背影,像是要融化在淒清的雨簾之中。
常護衛正在南書房外的甬道邊等候,見辛垣錦走過來,立刻遞上去一把傘。“主公,要不要先回親王府休息一下?”
辛垣錦臉上滿是雨水,越發顯得神情幽微,嘴唇毫無血色。他沒有理會常護衛的問話,緩緩舉起一隻手,在眼前攤開,手心中是一隻被裂紋貫穿的玉墜,萎靡的躺在他手中,似乎那道裂紋已經耗盡了它所有的靈氣,隨時都會化為毫無價值的灰煙。
“火速回洛陽。現在就啟程。”
常護衛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許久,見辛垣錦不再說話,方才確信的點點頭,“是!”
與此同時,洛陽,趙嬤嬤看著窗外的大雨,心緒難定,不祥的預感像潮水一樣在她心頭蔓延,如何也排解不了。
輕羽提著一盞宮燈走過來,“趙嬤嬤怎麽還沒睡呢?是在為娘娘擔心嗎?”趙嬤嬤深深歎出一口氣,臉上縱橫的皺紋在窗前的光線下顯得越發分明而深刻,她從未像這一刻這樣蒼老。
“嬤嬤就別擔心啦。”輕羽露出和善的微笑,放下宮燈,“我倒是覺得,娘娘今日像是大好了呢,咳嗽也少多了,氣色也紅潤了不少,不出幾日,必能恢複如初!”
趙嬤嬤聽她這樣說,心頭的重擔才似乎稍稍輕了一些。
兩人靜靜的呆立了半晌,忽然,內室裏的燈亮了起來。隻聽恭羽的聲音說到,“娘娘,您要起來嗎?——娘娘,您這是怎麽了?娘娘!娘娘!!”
一炷香的時辰後,一輛馬車停在了殷府門外。門子得到消息,連滾帶爬的衝進殷老爺的院子。
“砰砰砰!!”殷老爺聽到門外猛烈的撞擊聲,差點沒從床上摔下來,披了件衣服,讓一個小廝陪著,親自來開了院門。
門子滿身雨水,在宮燈微黃的燈光下,像個被嚇死的孤魂野鬼,一下子跪倒在地上,“老爺,大事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