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南牆
透過那扇光禿禿的土坯窗洞,殷繡隱隱看到一個瘦小的人影。
那人一頭纏結的頭發,身上是一件汙穢不堪,打著各色補丁的麻布粗衫,兩邊袖子都被扯掉了,看不出原來的長度,脖頸處也像是被人撕扯過,從側麵看去,那人後頸上一節一節發白的骨節清晰可見。
殷繡看得入神,隻覺得這人格外眼熟。那人似乎並沒有覺察有旁人在此,一邊小聲的哼唱著歌兒,一邊做著什麽事,又忽然轉頭從窗邊走開,口中喊著,“阿公,吃飯啦!”
殷繡不由得愣住。雪酥跑過去問,“小姐,你在看什麽?”又順著殷繡的目光看過去,“這裏麵沒有人啊。”
不知過了多久,殷繡終於回過神來,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卻把臉偏向一邊,手指也蜷在衣袖裏麵,唯恐泄露了此刻自己心中劇烈的悸動。
重生之時她曾有過疑惑,如果前世裏殷家被屠是她十歲的時候,她死時是十四歲,中間四年的時間,她一個生著痘瘡的孩子,是如何過活的呢?遇到虞娘之前,是誰在照顧她?她又是如何淪落到滿臉痘疤,心智癡愚的模樣的?她曾數次努力回想,卻如何也想不清楚。
直到此刻,站在這茅草屋外麵,沉睡的記憶才幽幽醒來。
殷繡看著屋子裏那個瘦小的乞丐興衝衝的舉著發黴的饅頭走開,消失在空氣中,倏爾偏過頭去,不想讓青梅和雪酥看到她眼中閃動的淚光。
“阿公,吃飯啦!”
她竟會忘記。她怎麽會就這樣忘了。
殷府被屠之日,還有一個人,受了父親的重托,冒著熊熊大火,在賊人眼皮子底下找到了躲在花園裏的她,抱著她逃到了城郊。那時她正發著高燒,又受了驚嚇,日夜尖叫嚎哭,那人像父親一樣悉心照顧她,衣不解帶,不分日夜,奈何他們逃得那樣倉促,身上不名一錢,胡管家唯恐賊人知道他們逃了,又找來殺人滅口,隻得徒步翻山越嶺去請郎中,為了求大夫給她醫治,他把額頭都磕出了血。最後她還是燒壞了腦子,成了個滿臉痘疤的醜姑娘,卻總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殷繡眼前清晰的浮現出一個老者的模樣,茶色軟綢的帢帽,一隻青玉束發笄,祥雲如意紋底的緗黃色寬袍,總是帶著慈愛的微笑。自她記事起,胡總管就在幫父親打點殷宅大小事務,運籌帷幄,遊刃有餘。
殷繡忽然想起雪酥的話,心中一陣絞痛。
“我還聽下人們談到了那個胡總管。好像說是十年前被趕出府去了。”
“有的說,是因為偷了府裏的銀子,有的說,是因為記賬出了岔子,還有的說是,與一個胡奴有了首尾。”
她重生一世,終於讓殷府逃過一場生死劫,卻沒能逆轉胡總管的命運。這一世他竟十年前就已經出府了。
他還會來到這個破草屋嗎?如今他又在哪裏?
殷繡推開門,輕輕走進去。屋頂的茅草經年失修,陽光穿透縫隙灑進來,在幽暗的房間裏投下幾條金色的光柱,空氣中紛揚的塵土在光線下如同密密麻麻的小飛蟲。這屋子不過數尺平方,除了四麵皸裂破損的泥牆和一張小木桌,幾乎空無一物,牆角裏有一麵木頭做的簡易布簾,似乎是要隔開什麽東西。
殷繡繼續向前走,行至布簾後麵,見是一張勉強可以稱為“床”的土炕架子,上麵稀稀拉拉的放著些稻草,已經受潮發黴,散發出一陣陣惡臭。
恍惚間她又看到胡總管躺在這裏的場景,那時他已經病入膏肓,水米都無法下咽,整個人隻剩下一副枯槁的骨架,躺在破被下麵虛弱的一呼一吸。她和胡總管在這裏隱居了兩年,她大病初愈之後,腦子已經壞了,竟忘了自己是誰,也想不起自己過去的事情,胡總管說自己是她的阿公,說他們爺孫倆一直相依為命,她也就全都聽信了。
起初胡總管隱姓埋名,四處找零活兒幹,日子還算過得去,但很快他就生了大病,最後竟衰落的無法下地行走。殷繡——那時她已經不叫殷繡,而是“麻姑子”,隻得到城中四處乞食,帶回來給阿公吃。後來他終於熬不下去,不得不撒手人寰,死前他緊緊抓著殷繡的手,一遍又一遍,含含糊糊的說著,“阿公對不起你,阿公對不起你。”
想到這裏,殷繡呆呆的站在窗前,淚水已然奪眶而出。她告誡自己,隻能哭一小會兒,哭完了,她會重新堅強起來。
雪酥和青梅還怯怯的站在屋外不敢進前,殷繡小心翼翼的用帕子擦幹了淚水,正要走出去,忽然聽到阿寧大喊了一聲,“誰?!”緊接著傳來青梅和雪酥的驚呼聲。
殷繡聞聲看向門外,隻見一個人影迅速的從自己眼前閃過,殷繡隻來得及看到一抹紅色的衣角,如同天邊的最後一抹紅霞,轉瞬就消散了。
她隻覺得自己的心猛地向下一沉,拔腿就追了上去。幸好,街道上此時空無一人,殷繡又身姿靈巧,她很快就找到了逃跑的人,一路緊緊追過去。
前麵的人一襲紅衣,從背麵看,似乎是一個身姿豐饒的女子,似乎並不擅於腳力,沒過一會兒,速度已經慢了下來,幾次險些跌倒。
殷繡追著那人一路跟進了一條窄窄的胡同裏,耳邊傳來前麵那人劇烈而急促的呼吸聲,她顯然已經支持不下去了,卻仍執拗的不肯妥協。她們又跑了一段,直到胡同的盡頭出現了一堵高高的牆壁,紅衣女子終於無路可逃,這才停下來。
女子撲倒在地,連連咳嗽,殷繡也在距離她十來步遠的地方停下。
女子劇烈的喘氣聲漸漸平息,殷繡卻越來越慌張起來。她仔細打量著眼前的女子,跟前世的記憶中虞娘的模樣相互比對。身高和身形都極其相似,隻是暫時還看不到眼前這女子的容貌,無法最終下結論。
但即使這真的是虞娘,這一世她的處境也與前世大不相同了。眼前的紅衣女子,頭發蓬亂,胡亂的裹在一塊紅色麻布做成的頭巾中,除此之外,頭上竟再無其他的飾物。身上的紅衣也質地粗劣,袖口和裙擺都已經開裂,露出枯瘦憔悴的皮膚,根本無法與殷繡記憶中那個風華絕代的虞娘相提並論。
殷繡心中湧起一絲失望和惻隱來,恰在這時,那女子站直身子,抬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