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偏畸
殷繡還想問什麽,青梅已經回來了,幾個人怕挨罵,急忙都住了嘴。
正好這時劉妍闖了進來,她的目光在殷繡身後逡巡片刻,立刻就落在煙兒身上。煙兒早已是驚弓之鳥,連忙閃躲,殷繡卻十分坦然,笑著解釋道,“這丫鬟名叫煙兒。表姐若是瞧著合用,就送給你了。”
“我才看不上你的丫鬟,”劉妍傲慢的一偏頭,語氣卻又唐突的軟了下來,吞吞吐吐,“我,我隻是,”殷繡不等她說完,又低頭侍弄手中的絨線,再一抬頭,才發現劉妍正緊緊盯著她手中之物。
青梅已經端了茶上來,劉妍漫不經心的接過,一邊喝茶,一邊用眼睛掃視四周,似乎是在找什麽東西,全然不在意茶水燙口,一杯茶竟一下子就喝完了。青梅要去拿她手中的杯子,“表小姐今日是真渴了。我再去給你倒一杯來。”
“不用不用!”劉妍勉強笑笑,“我隻是來看望一下,這就走了。”雪酥和青梅忙準備送客,殷繡卻並不答話,反而高高揚起胳膊,對著窗外的光線,仔細端詳起手中的絨絲來
“堂姐,你看我手中這絨線,是不是十分華美?”
劉妍臉上立刻露出嘲諷之色,“切,不過是普普通通的五彩絲而已。”說著眯起眼睛。“不怕告訴你,我那裏有最上等的珊瑚絲,撚金白絲,寶藍珠絲,你怕是見都沒有見過。”
殷繡也不搭腔,隻是寥寥幾個字,果然就逼她道出了這番來訪的真正目的。劉妍又說,“瞧瞧你這做工,嘖嘖嘖!粗劣至極,這點能耐,還想跟我爭!”臉上顯出勝利的微笑,似乎自己已經站在了花朝節慶典的眾賓客中間。
殷繡這才抬起眼睛,“做工粗劣至極?”
“表姐何苦這樣詆毀自己,豈不是要讓我驕傲了?”
頓了頓才解釋道,“表姐難道忘了,我手中的絨花,可是你親手做的呀。”
劉妍的臉立刻一陣紅一陣白,再仔細看殷繡手中的海棠絨花,果然是自己做的!
前幾月正好是殷繡的生辰,二姑太逼著劉妍給殷繡送一份生辰禮,她百般不情願,就把自己隨手做的一隻舊絨花送給了殷繡。沒想到此刻又見到它!
殷繡接著說,“我這裏可沒有什麽珊瑚絲,撚金白絲,寶藍珠絲,不過倒是有一位頂好的師父。”
劉妍聞言,神色立刻慌張起來,想要確認似的看向殷繡身後的煙兒。
殷繡已經露出得意之色,“表姐知道城西的紅妝閣吧,”紅妝閣,全洛陽,乃至整個大涼境內最好的首飾店。
“我這位師父,在紅妝閣學藝十年,水平嘛——”
殷繡抬眼看劉妍,她的臉色果然愈發陰沉。終於從鼻孔裏噴出一股子氣,“哼!”甩頭轉身就走。
殷繡見她走了,就繼續拆手中的絨線。她這裏的絲線早就不夠用了,所以才不得不要從劉妍送給她的絨花上拆線。要不是劉妍自己提起,她還不知道府裏最好的絲線全都到了劉妍那裏。
製作絨花需要用水煮過的熟絲,她知道這些東西的采買和分配都是雷總管負責,幾天前就要雪酥去找雷總管要。誰知他推說不知放在什麽地方了,現在看來,雷總管大概是知道殷繡和劉妍要爭奪殷府的名額,特意把最好的絲線留給劉妍了。
這幾日下來,殷繡也覺察到,府中上上下下都無不對二姑太和劉妍母女有所偏畸。月錢的分配,膳食的安排,還有首飾玩物的挑選,劉妍處處都比殷繡要高一等。
父親沒有續弦,府上缺少掌家的太太,父親本人又對各房的生活瑣事全不上心,正好讓二姑太鑽空子,對下人們作威作福。下人們柔茹剛吐,自然會事事向著二姑太那邊。前世裏殷繡在府裏住到十歲,似乎也從不曾計較過吃穿用度,沒有看出二姑母的這番計較。
不過,這一世,是時候做出改變了。
“嗯,做的很好,接下來,小姐可以試著用剪子打尖了。”煙兒說著,拿起剪子要做示範,殷繡一邊看著,一邊漫不經心的說到,“煙兒手藝真好!你們胡女都這麽心靈手巧嗎?你不是說殷府有位你熟識的丫鬟,手藝也這麽好?”
煙兒手下一抖,險些被剪子紮破手指,垂頭蔫蔫的道,“不瞞小姐說,我那個姐姐,十年前就被逐出去了,我也是才知道。”
“欸?也是十年前?”雪酥立刻豎著耳朵探身過來。“難道傳聞是真的,雷總管與胡奴有了首尾,才——”
青梅上來提住她的耳朵,“再胡說!”雪酥嗷嗷叫著,被青梅拎著帶出了屋子。
煙兒的目光跟著雪酥一路向屋外看去,又見幾個小廝扛著花鋤經過,立刻又躲到了殷繡身後。
“你不用擔心,”殷繡忙安慰道。“前幾日下雪,凍壞了花園裏的花草,這些人是去種花的,不會到這裏來。”
煙兒目光遊移,“我還當,還當花園裏當差的,都是些丫鬟呢。”說完又低下頭。兩人都沉默了片刻,煙兒以為自己講錯了什麽,忙又說,“我,我不清楚殷府的規矩的。”殷繡隻是笑笑表示不必介意,兩人接著做絨花不提。
轉眼到了中午,殷繡被老爺喊去吃飯,雪酥和青梅也一道去了。煙兒一個人躲在內室裏,殷繡吩咐她,無論如何不要出院子。沒想到,殷繡離開沒過多久,就有一個外麵的婆子走進來,“煙兒姑娘,有人來找你。”
“誰?”煙兒嚇得縮緊了身子,“大小姐吩咐過,我哪裏都不用去。”婆子一聽立刻笑起來,“姑娘不必害怕,我看那人金發碧眼,跟姑娘長得相似,說不定還是姑娘的姐妹什麽的。”
煙兒聽著目光一閃,立刻隨婆子去了。
婆子領她走到院子外麵,又對著樹叢中的一個人影點點頭,這才離去。煙兒也注意到那個人影,歡歡喜喜的跑過去,口中還喚著“姐姐!姐姐!”
不料,真正看清樹叢裏的人時,卻腳下一刹,臉上的笑容霎時變成了驚恐。
劉妍靜靜的站在一顆樟樹下,一雙眼睛靜靜盯著煙兒,樹影婆娑,眼神晦暗,讓人隱隱感到威脅。
“表小姐,”煙兒忙垂頭行禮,肩胛僵硬,姿勢有些奇怪。劉妍沒有回話,卻不疾不徐的走了過來,煙兒想要後退,又怕會更加惹惱了她,隻好沉默著呆立在那裏。
“你是胡人。”劉妍冷冷的揮了揮帕子。
煙兒全身一抖,仍低著頭不敢答話。
“殷繡膽子真大,這種時候,居然敢把胡人帶回來。”劉妍越走越近。“不過,你跟著她,可得不到什麽好處。”
煙兒的手被劉妍輕輕牽住,她竭力克製住自己,不讓手指發抖。“不如,你到我身邊來,教我做絨花,我可以保證你的安全。”
“表小姐……”煙兒囁嚅半晌才吐出幾個字,,“大小姐對我有恩,我不能——”
兩人正說著,就聽到青梅和殷繡的聲音傳來。
“大小姐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
劉妍這才一把鬆開煙兒的手,氣呼呼的穿過樹叢,正好看到殷繡等人朝這邊走過來。
殷繡見到劉妍,慌忙把手背到身後,劉妍卻更加對她手中藏的東西感興趣了,衝過來就要抓殷繡的胳膊,“你背後藏著什麽?給我看看?”
殷繡靈巧的一躲而過,臉上隱隱露出驕傲的表情,“這可不能給表姐看!”劉妍已經緊緊攥住了兩個拳頭,殷繡稍稍收斂了一點笑意,又說,“表姐到洛陽以來,哪一年沒有拿了殷府的名額,怎的我就去不得呢?。”
劉妍嘴唇一抿,惡狠狠的說,“走著瞧!”這才掉頭離開了。
殷繡跟著煙兒做了一整天的絨花,直到青梅點上了屋子裏的宮燈,兩人才知天色已經很晚了。眼看著針線簸籮裏的線軸又快用完,青梅打發雪酥去雷總管那裏要線軸來。“啊,又是我去呀?”雪酥一臉不情願,“就怕要不到線軸,還惹一肚子氣回來。”
幾個人笑作一團,煙兒輕輕放下手中的絨絲,“我去吧。”
“啊?”青梅和雪酥一齊叫起來。“殷宅這麽大,你能找到庫房的位置嗎?”
“萬一被人認出來你是胡人怎麽辦?
”煙兒轉向殷繡,“小姐可否借我一頂舊鬥篷,此刻天色已暗,我速去速回,一定不被人認出來。”
殷繡略一沉吟,頷首道,“嗯,那你萬事小心著些。”
殷府慣例,入夜時分就須點上府裏所有的宮燈。殷老爺,殷繡等主子的院子裏點的是玉石柿蒂紋燈,遠看像一朵綻放的青白色花朵,花瓣瑩瑩如彩蝶的翅膀,其他院子裏是白釉瓷燈和彩色琺琅燈。每每入夜,華燈灼灼,別是一番景致。
相比之下,花園裏卻陰暗的多,隻在園子外圍有幾處擺著十五連盞銅燈。府中又有傳言,說先夫人的亡靈時常在花園裏現身,嚇得丫鬟小廝們都不敢在夜間往花園裏去。
此時,花園裏,一個小丫鬟正用手中的工具撥亮銅燈。茗兒出府後,她就被調來花園裏值宿了。今夜有些風,燭火飄忽不定,投下的影子也搖曳閃爍,仿佛一群鬼魅在跳舞祝禱。小丫鬟不安的轉身看了看,偌大的花園,石林叢生,花木無數,卻隻有她一個人,讓人隻覺得脊梁骨一陣陣發冷。
一陣大風刮過,銅燈中的蠟燭竟一齊熄滅了。小丫鬟頓時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
忽而,她聽到一陣飄乎乎的腳步聲,又像是自己的幻覺,嚇得牙齒直打顫。
轉身一看,一個黑洞洞的人影赫然出現在她眼前,太過逼近,小丫鬟無處可逃,來不及反應,已經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