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審訊
麻姑子被衙役高高架起,腳半懸在空中。珠紅幔帳開始後退,整座露華軒都在向後挪動,場景變成了街市,一張張人臉在她兩邊快速切換著。
“這不是那個傻子嗎?”
“聽說出生腦子就壞啦!”
“這張臉長得真是!沒想到心腸也這般狠毒,該!”
“聽說死的人是張家的公子呢,露華坊這下算是完咯。”
突然,她鼻梁上一陣劇痛,令人作嘔的腥味兒直衝鼻孔。
“打她!打她!”兩個孩童在朝她扔臭雞蛋,一隻砸中了她的太陽穴,一隻正打在右眼上。麻姑子眼睛染得生疼,隻見紅紅綠綠的東西從半空中朝自己撲來,眾人的影像交織成了密密麻麻的色塊。
驀地,兩張清晰的麵孔出現在人群之中。那是一男一女,像是一對中年夫妻,都穿的格外華麗,一看就是富庶人家,說不定還是皇親國戚。那女的正低頭拭淚,男的對麻姑子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住她。麻姑子看著看著,心莫名的疼起來。
她來不及看仔細,兩人的身影已經被蠢蠢蠕動的人潮湮沒了。
她被拖入縣衙的公堂時,縣衙門外已經圍得水泄不通。
“威武——!”吏役齊集排衙,紅黑色的棍棒急促地敲擊著青灰石磚,讓人心驚膽寒。
棍棒聲停,萬籟俱寂,隻有麻姑子牙齒打顫的聲響清晰可聞。
站在縣令身側的師爺一手指著麻姑子,大聲叱道,“大膽!見了縣太爺,為何不拜?”
兩個衙役立即反扭住她的胳膊,按住她的後腦勺,向地麵磕過去。
“咚,咚。”響亮的磕頭聲傳來,縣令滿意地抿了抿嘴唇。
“堂下何人?”他正色問道。
麻姑子抬起臉來直愣愣的看著縣令,額頭上被撞出了一大塊紅印子。
公堂裏沉默了半晌。師爺忍不住湊到縣令耳邊小聲道,“大人,此犯是個傻子。”
縣令皺了皺眉,“找個能說話的人來。”
“傳李氏——!”衙役喝道。
老板娘款步跨過門檻,先是磕頭,爾後又躬身向縣令和師爺一一行禮,“民女李氏見過大人。”
“你可認得她?”縣令看看老板娘,又看向麻姑子。
老板娘立刻做出同情的表情,“認識。她從前是個叫花子,居無定所,我們家姑娘見她一個人孤苦伶仃怪可憐的,時常給她飯吃。”
“叫什麽名字?”縣令又看向麻姑子。
“我……我叫……”麻姑子哆哆嗦嗦道。
老板娘趕忙打了麻姑子一掌,“見了縣令大人,要說‘民女’。”又對縣令解釋道,“大人,她腦子有問題,沒有爹娘給她取名。鄰裏間的看她一臉麻子,都叫她‘麻姑子’。”
幾個衙役竊笑起來,縣令厲聲咳嗽了兩下。“罷了罷了,把屍體帶上來。”
兩個衙役抬著一隻黑色的麻布袋走來,將麻布袋放在麻姑子旁邊。
“麻姑子,本官問你,你可認識此人?”縣令有意拖長了音調問道。
麻姑子側頭看了一眼,麻布袋上端有一個開口,裏麵露出一張灰白色的人臉。“認、識……這是張公子,是娘、娘子的常客。”似乎竭力想做出機靈順從的樣子。
“此人可是被你所害?”縣令又問道。不等麻姑子回答,驚堂木“啪”的一下子拍在桌案上,“從實招來!”
“回大人,”老板娘搶著回答道,“民女進屋的時候,張公子已經死了。她就躲在床鋪裏麵。”
“死了?”麻姑子小聲囁嚅道,又看了一眼旁邊的屍體,猛地向一旁縮去。
老板娘話畢,師爺緊跟著激動起來,尖著嗓子叫道,“一定是麻姑氏,殺了李公子,畏罪躲藏在房間裏!”說著看向兩邊的衙役,“你們還等什麽,還不拖出去,羈押歸案!”
兩個獄吏從後麵朝麻姑子快步走來,麻姑子大聲叫喊起來,“麻姑子,沒、沒有殺人!”
“慢——”縣令勒令道,獄吏稽首回到隊列之中。“你說你沒有殺人,那為何會躲在床鋪裏麵?”
“是、是娘子,”麻姑子吞了一口唾沫,“是、是我,我喜歡到娘子的廂房裏玩,娘子怕客人打、打我,就讓我躲在床鋪裏麵。”
“娘子又是何人?”縣令問。
“回大人,”老板娘答道,“是我們露華軒的姑娘,名叫虞——不不不,名叫羽弗氏。”
聽到虞娘的名字,圍觀的眾人又炸開了鍋。“虞娘?!”“莫非虞娘也被這殺人魔給害了?!”
縣令捋了捋胡子,“你是說,你怕張公子打你,才躲起來?”
“是!是!是!”麻姑子拚命點頭。
“那你又是何時走進羽弗氏的廂房的,當時羽弗氏可在房中?”
“我、我——民女去山上采虞美人,回來正好下雨,我見娘子不在,張公子就躺、躺在地上,我、我怕張公子打我,就,就,”
“采虞美人?在何處采的?何時去的?可有人能為你作證?”
這一連串的問題讓麻姑子又暈了頭,半晌擠出一句,“就,就是山上。”
縣令揉了揉眼角,又看向老板娘。
“回大人,”老板娘款款答道,“麻姑子說的是城外官道邊的後山,聽說——說那裏是個亂墳堆,有不幹淨的東西出沒,不巧山頭上的虞美人長的極好,我家姑娘素來喜好虞美人,除了這丫頭,也沒人會去那裏。”
“嗯——”知縣沉吟半刻,又問老板娘,“你可曾見麻姑子今天去後山?”
老板娘想起麻姑子背著幾大捆花枝,站在樓道前,渾身沾滿泥水的模樣,她沒有片刻的遲疑,“回大人,民女今天不曾見過。”
“既是無人作證,肯定是這丫頭想編個幌子誆騙大人!”師爺又插嘴道。
縣令抿嘴不答,一番思忖之後才命道,“還有其他人證,一並傳上來!”
沒過一會兒,兩個男子被帶了上來。其中一個正是自南方來納征的管事,另一個是一個青年男子,上身隻披了一件薄絲褒衣,頭上鬆散的係著一頂烏沙長耳白高帽,一看就是個玩世不恭的公子哥兒。
兩個人在堂下站定,公子哥兒立刻跪下磕頭,那掌事的卻隻是彎腰作揖。
“你——”師爺立刻伸手指向掌事的,“為何不跪拜?”
“欸——”縣令製止了師爺,瞟了眼掌事的腰間係著的玉佩,玉佩上的圖騰來自一個顯赫的南方世族。
“在下王石,見過縣太爺。”縣令還沒問話,掌事的先開口道。王家,果然沒有料錯。縣令心中凜然。
掌事的繼續說道,“我等奉命來洛陽城尋一位姓羽弗的娘子,剛落腳露華軒,便見這位公子橫死在廂房裏。初來乍到,我等與此案並無瓜葛,還望大人明察!”
“唔——你放心,本官定不會冤枉好人。”他這樣的芝麻官可不能太歲頭上動土。
“我等受家主重托,不料遇到這樣的禍事,那位羽弗姓的娘子恐是一道被害了。望大人早日結案,我也好對家主有個交代。”掌事的說著又低頭作了一個揖。縣令隻覺得眼皮直跳。好大的口氣,不光把自己撇的幹幹淨淨,還要借他的手找個替死鬼,免得主人責罰。
“羽弗氏?”縣令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轉向老板娘,“是你那露華軒裏的胡姬嗎?”
“不不不,”老板娘辯解道,“羽弗藝名虞娘,是我們露華軒一等一的頭牌姑娘。她並非是胡人,隻是長得與尋常女子不同。”老板娘用手帕擦了擦眼角,“難怪今兒個一大早就沒見她,想來,虞娘一定也是被這個黑了心腸的牲畜給害了!”說著戳了一下麻姑子的太陽穴,掩麵哭泣起來。
“什麽?”一旁一直沒有說話的寬袍公子忽然長嘯一聲,一下子撲向老板娘,兩手抓住她的肩膀,“李氏,你快說清楚,虞娘真的死了嗎?”老板娘頓時花容失色,連連後退,“張公子,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一旁的麻姑子聽說虞娘死了,似乎受到了極大的觸動,歇斯底裏的喊道,“麻姑子沒有殺娘子!沒有殺娘子!”
一石激起千層浪,圍觀的人群已經沸騰起來,各種呼嚎聲不絕於耳,公堂上也亂作一團。
“肅靜!肅靜!”幾聲驚堂木響,喧鬧聲才漸漸平息。麻姑子被兩個衙役緊緊縛住,動彈不得。張公子一下子推開老板娘,撲倒在地,呼天搶地地哀嚎道,“大人,您可一定要為虞娘做主呀!”
“您有所不知!”張公子抬起頭拭淚,“虞娘,那可是城中各家公子的心尖尖呀!都說胡姬貌美,可是虞娘,卻比胡姬還要美上七八分呀!那媚眼,還有那纖腰,”他說著用手去比劃了一陣。
師爺正準備罵過去,張公子又說道,“提到虞娘的芳名,洛陽城中的世家子弟何人不知,何人不曉!各家公子還約下比賽,誰能先把整個洛陽種滿虞美人,誰就能率先跟虞娘共度良宵。”他說著,咧開一個涎皮的微笑。
縣令側目不去看他,師爺見狀立刻道,“公堂上休要胡言!把他趕走!”
張公子轉臉又哭起來,被衙役拖出去的時候,許久還能聽到他的哭聲。
縣令開始最終宣判,“本縣花子麻姑氏,枉負恩情,一連殘害兩條性命,你可認罪?!”
麻姑子被猛地推倒在地,兩根殺威棍交叉在她背上。另有兩個衙役走到她身後,殺威棍已經高高舉起,隨時準備開始行刑。公堂外乍然呼聲四起,眾人拍手稱快,“砍她的腦袋!”“殺人償命!”
麻姑子的臉緊緊貼著地麵,牙齒咬得咯咯直響,背上的殺威棍竟有些壓不住了,兩個衙役麵麵相覷,不敢相信如此瘦小的身軀,竟能爆發出這樣的力量來。
“不服!不服!”麻姑子嘶聲大吼,全身緊繃,發癔症似的抖個不停,身後的衙役像是被魘住了,板子遲遲不敢落下。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這個奮力掙紮的瘦小人兒身上。
“啪!”一隻令簽砸到麻姑子臉上,縣令已經站了起來,滿臉赤紅,“還不快用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