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納征
胡人入關數餘年,洛陽城中的歌舞坊凋敝過半,歌姬大多都被下賣為奴為妾,唯有露華坊的生意越做越好。
胡樂曼妙,胡姬豐嬈,往年滿城的牡丹花竟一朵也不開放了。人們都說,是胡女攝人魂魄的妖法惹惱了天上的花神娘娘,收回了“洛陽牡丹,名滿天下”的天賜恩澤。
數年間,洛陽春無顏色。
如今又是春天,納征的隊伍進入洛陽地界,卻隻見滿城飛花,與漫天紅霞相映生輝,煞是好看。
“傳聞洛陽的牡丹已經幾年沒有開過了,莫非是訛傳?”隊伍中的一個馬夫小聲說道。
這是一支從南方來的人馬,全都錦衣華服,他們的家主是南方一個顯貴的世家子弟,特命他們不遠千裏,北上洛陽來下聘禮。
眼看著就要入城了,沒想到天色大變,一場暴雨頃刻間已經來了。他們隻好躲到城門口的一個茶攤邊休憩。滿地零落的花瓣,掌事的看著看著,不知為何,又想起方才在官道上遇上的那頂紅轎子。
“喲,這就是傳聞中的洛陽牡丹?”馬夫操著南方口音,拈起一片花瓣湊到鼻子底下聞了聞,殷紅的花瓣像一簇火苗,似乎隨時會躥上他的絡腮大胡。
“傻瓜,這可不是牡丹,這是虞美人!”一個見過些世麵的挑夫笑道。
“客官好見識!”茶鋪的老板來給一行人倒茶,諂媚的笑道,“如今這洛陽城裏,遍處都是虞美人花!”
“欸?都說洛陽城是牡丹之都,怎得如今全都改種虞美人了?”
“嘿嘿,這……”老板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眼珠子在鬆垂的眼瞼下麵滴溜溜直轉,似乎是在斟酌,許久才道,“遍種此花,自然是為了,喜愛這花的那個人!”
“想必,是個美人吧?”馬夫揶揄道。眾人一陣哄笑,老板也跟著訕笑起來。
眼見雨漸漸停了,隊伍重新啟程。洛陽城中的早市因為暴雨早早的散了,街道上隻有懶懶的幾個商販在收攤。
納征的隊伍在旁人豔羨的目光中跨進了城門。管事騎的棗紅色駿馬膘肥體鍵,鎏金佩飾閃著耀目的光輝。樂師一路彈奏不止,嗩呐聲、鑼鼓聲震天動地,涼朝本就人口稀少,即使是名都洛陽,往日裏也是冷冷清清。許多孩子出生起還沒見過如此這樣熱鬧的場麵,都跑出來圍觀。
樂師的隊伍後麵是抬著聘禮的家丁。依照禮製風俗,聘禮不能用馬車搬運,隻能列於紅木禮盤中,由家丁肩挑手抬,方顯莊重。列在最前麵的禮物是一張完整的鹿皮,後麵是禮金,龍鳳禮餅,珍奇海味,三牲,帖盒,香炮鐲金等物,全都按照古製一應俱全。涼朝開國以來戰亂不斷,能有如此人力和財力的家族,實屬罕見。
圍觀人群中深眸碧眼的胡人不在少數。這群遠客早就聽說,如今洛陽城中胡人過半,今日一見,果然不假。行過一座石橋,掌事向橋邊的路人拱手問道。“請問露華坊怎麽走?”
被問之人還沒說話,卻先怪聲怪氣的笑了起來。“露華坊呀,好說,你瞧,東石橋的西邊,走到女肆,”話還沒說完,跟著他後麵的婦人已經揪住他的耳朵,男人疼得哎喲直叫,硬生生被婦人拖走了。
隊伍中的樂師和家丁見此情景,麵麵相覷。這露華坊,難道是個煙花之地?窸窸窣窣的議論聲立刻響了起來,掌事的厲聲咳嗽了幾下,才鎮住他們。
進入女肆,胡姬像蝴蝶一樣撲麵而來,將一眾人團團圍住。異域的嫋嫋香氣勾得眾人心猿意馬,險些忘記了差事。虞美人的香氣越來越濃,花瓣滿徑,花叢深處,一幢琉璃瓦朱紅門的高大樓閣終於露出真容。
露華坊門前來客絡繹不絕,似乎整個洛陽城的人丁都聚集在這裏了。門旁的拴馬石邊還有幾隊人馬,想來也是來納征的。
掌事的下了馬,對站在台階上的半老徐娘作了一個揖,“敢問,可有一位姓羽弗的娘子住在此處?我們是來納征的。”
掌事一路上都沒有提起過娘子的名諱,眾人這時才知道,原來家主下聘禮的這位姑娘,有一個胡人的姓氏!莫非,還是個胡姬?
“喲,敢情又是來找虞娘的。”那婦人立即換上了一副漫不經心的腔調,隨手往門邊一指,“先候著吧,想見虞娘的人多了,婆子過些時領她下來。”
掌事見狀,低頭在貼身的衣服裏摸索了一陣,捧出一樣寶物,呈給婦人看。“我家主人說了,虞娘見到此物,自會出來相迎。”
婦人的臉被那寶物綠瑩瑩的光照亮了,掏出絲帕蘸了蘸嘴唇,輕聲說道,“隨我來吧。”
虞娘的房間在二樓,沿著花香就能找到。他們剛走到回廊拐角,忽然一個小丫鬟衝過來,差點跟婦人撞了個滿懷。
婦人一把抓住那小丫鬟,厲聲訓斥道,“要死啦,這麽慌慌張張的幹什麽?”小丫鬟倉皇抬起臉來,臉色煞白,發絲淩亂,身體止不住的哆哆嗦嗦。
婦人恍然意識到了什麽,臉色一變,瞪著小丫鬟問道,“虞娘人呢?!”
“虞,虞娘她……”小丫鬟的嘴唇還在觳觫。
婦人一把推開小丫鬟,快步穿過回廊,走到掛著紅線穗子的雕花隔扇門前。門虛掩著,婦人先是貼著耳朵聽了聽,見屋裏沒有響動,這才揮起拳頭,捶門喊道,“虞娘?虞娘?快開門!”
隔扇門被捶打的簌簌發抖,過了許久,屋內仍是一片死寂。她正想推門而入,不經意的一低頭,才發現門縫底下,一團緋紅色的東西像蛇一樣探出了頭來。
乍看之下,婦人還以為是屋裏的花瓣灑落出來了——虞娘素來喜歡在廂房裏擺弄花草,下人們時常抱怨,說滿地的花瓣難得打掃——直到那殷紅爬上了她的尖頭鞋,她的腳趾感到有些濕潤,又有一絲甜腥的氣味撲鼻而來,她才知道,出了大事。
房門被猛地推開。
老板娘眼前是一泊尚未幹涸的血泊,中間橫躺著一個男子,瞳孔渙散,半截玉簪插在鬆散的發冠裏,身上的鵝黃絲綢軟袍上插著一把剪刀,衣衫已經被鮮血浸透。
老板娘發出歇斯底裏的慘叫。
掌事的人站在她身後,呆若木雞。
隔扇門外已經擠滿了圍觀的人群。小小的廂房即刻被衝進來的衙役擠得滿滿當當。
獄吏們手中的大刀明晃晃的,刺得老板娘眼睛生疼。她連連後退,腳步踉蹌,腳跟忽的踩到了什麽綿綿軟軟的東西,一下子摔倒在地上,鞋底上浸滿了鮮血。離她的鞋跟不足半尺遠的地方,是一隻軟塌塌的手掌,手指蜷曲著,大拇指上還有一隻花紋精美的羊脂玉扳指。
老板娘麵如紙色,手腳都開始戰栗,眼角餘光看見一雙黑底青邊的長靴邁進房門,她知道隻有衙門裏的捕快會穿這樣的長靴。
捕快進屋後立刻查看了屍體,男子脈息全無,他又查看了一下屋內各個角落。一個衙役湊到他耳邊,“頭兒,死者是張大人的三公子。”捕快即刻伸手示意他不要多嘴,繼而大聲喝令到,“屋子裏的人,全都給我帶回去!”
“唉喲——李捕頭,慢著點,慢著點。”老板娘這才回過神來,憋著嗓子長歎一聲,一手輕輕搭在捕快的肩膀上,一手拈著蘭花指,對身後躍躍欲試的衙役們擺了擺手。盡管她竭力克製,聲音還是生硬刺耳。
“冤枉呀!奴家這也是剛剛才進屋的呀!——喏喏,這些人,都可以為奴家作證的呀!”她指向站在門外的人群,人群中有來擺飯局的本地富商,也有打幹鋪的窮酸旅人,甚至還有一些沒接到客的姑娘和雜役。露華軒每日賓客滿門,魚龍混雜,隻要出得起錢,什麽樣的人都有。至於那些偷偷來此廝混的達官貴胄,不能露臉,此刻都心驚膽戰的躲在各房裏,等著風波快些平息。
捕快沒有聽老板娘嗔怪的叨叨絮語,他的眼神聚焦在廂房最裏側的紫檀木架子床上。床緣掩映在密密叢叢的虞美人中,珠紅色的幔帳似乎在微微發抖。
捕快慢慢靠近架子床,正要伸手去掀那幔帳,一團東西遽然從帳子後麵滾了出來。
捕快立刻閃身退了幾步,抽出大刀,正要向那團東西劈過去,又驀地住了手。
那團東西蜷身伏在地上,許久,捕快才辨認出一條骨節淩厲的脊背,原來,這是個瘦弱的小姑娘。
麻姑子趴在捕快腳邊,想要站起來,可是手腳像是沒了骨頭,全然使不出力氣。許久她才艱難的揚起脖子,張著一副煞白的麵孔,呆呆地仰視著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