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破曉
月涼如水,星芒燦燦。
小孩眼裡有不符年齡的沉穩老成,皺眉思索。
在風瑤後山時,看到他全身駭人的傷口,怒不可遏,那個無端出現的高大硬朗的身影真是熟悉。滿山黑色霧氣瀰漫,深厚的修為霸道而強勢,源源不斷似是永無油盡燈枯的跡象。黑霧直衝天際,輕易的撕開一條裂縫,銀光潑灑進來,四周像是平靜的水面擊進數顆石子,起了重重漣漪,景色變得猙獰而模糊起來,那人的身影也變得扭曲透明。
他倉惶的收回力道,在夜空被銀光修補完整以後,才恢復如斯。
那是第一次。
聽聞那人不測,他心境激蕩,血洗風瑤派,他能清晰的感受到黑霧襲身,是怎樣一寸一寸的腐蝕消磨人的身體,靈魂和身體痛苦漫長的絞成齏粉。不知是有意還是下意識,他小心的避讓過長空,將黑霧壓在地面。這是第二次。
第三次……
鴻元望著濃郁而厚重的深夜,正是深眠的好時間,他卻雙目清明,眼瞳似乎比黑夜更深更沉,堅冷如石,複雜晦澀。
他額間覓出冷汗,隨著每一次成功的調動修為,腦海里零散的片段和線索越來越多。
對於他來說,撬開一個角,繼續深挖下去,並沒有那麼難。
那些片段凌亂和紛雜,並不連貫。
有的是他這個年紀該有的。
更多的是不該有的。
模模糊糊的並不真確,像是在看別人的故事,這實在不是一段愉快的經歷,他深深蹙眉,置身事外,站在陌生人的角度上回望從前,對那樣深刻的絕望痛苦,仍是感同身受。
那個小小的孩子蜷縮在地上任人踢打,他本能的捂住柔軟的腹部和頭部,用後背承擔毆打的力度。辱罵和拳頭過了午後才停止,他吃力的抬起手來,掀開衣服的皮膚上是淤血的紫黑痕迹。他拄著地面爬起來,神色平淡,隨後在抬頭的一瞬間,看到一個比他還要大上幾歲的小哥哥,被健壯的男子抱在懷裡,身側同行的女人給他一塊香噴噴的點心。
他眨了眨眼睛,似是有些不適,紅著眼眶別過頭去。
身披道服的小孩在初進門派便遭到了排擠,同門弟子三兩成群,笑笑鬧鬧,他眼巴巴的看著,看師兄弟迎面走來,看到他時臉色大變,紛紛繞遠,像是與他說一句話,被他看一眼,都像是被玷污了一樣。
清雅乾淨的房間里,少年人被層層疊疊的鐵鏈鎖在床上,軀體因為腐爛而發臭,像是一具活骷髏。他睜著眼睛看著房梁,一動不動,疼的連眨眼的力氣都沒有。
幾名白衣長袍弟子有說有笑的推門進來,才踏進房門便嫌惡的掩住了口鼻。即使開了窗通風,仍是難遮因被魔獸吞食過,*潰爛難以痊癒的怪異惡臭。
他遲緩的轉動眼珠,那幾名丰神朗目,眉宇不凡的弟子用白布遮住口面,打開極為珍貴的白玉瓷瓶,倒出幾滴清香的液體,塗在他身上療傷。
「多塗一些。師尊吩咐過,小師叔這回曆劫,需得用八階六角魔獸來做防護罩,正急用呢。」
「是。三師兄,這小怪物長得雖丑,但命是真硬,這樣居然都死不了。」
「烏鴉嘴!他死了你去誘引魔獸?別說他命硬,就算不硬,就沖著能誘引魔獸這個本事,也要留他一條命。」
「是是是,師兄說得對。」
「扶搖劍宗已經兩次來討人了,再快一些。」
……
在深不見底的懸崖底下,千錘百鍊,經過無數次的瀕死又重生,最後一次脫胎換骨之後,他看到了兩具屍骸。
那是一男一女的屍體,旁側放著一面因緣鏡。
裡面出現兩道身影。
那兩人都是龍風一樣的人物。男人眉目冷清,說話的時候,與其人一樣,如泉水擊石,聲音清冷得像是深澗的泉水,然而望向女人的時候,眼中的柔情蜜意幾乎要溢出來。
女人嬌小玲瓏,彎眉笑眼,白衣白裙,體姿纖弱,肌膚象牙一般雪白無暇。素衣黑髮,簪邊插著一朵嬌艷的紅花,平白添了三分顏色。
女人的腹部微微隆起,神色極盡溫柔,與男子一同解釋了他的身世來歷,以及籌備了近萬年的吸丹之術,闡述了利弊,讓他慎重擇選。
十多句話。
他雙膝跪地,看著早就消失的幻象。
這是與他血溶於水、一脈相承的雙親,留下來的僅有的東西。
從千屍谷逃出,被一路追殺到萬獸森林,三千年後,少年身量漸高,已是成年之姿。
沉默肅殺的青年,從蔥蘢森郁的萬獸森林緩步走出,天際烏雲壓頂,不時有彎曲的蛟蛇一樣的細長閃電,他所經之地,萬獸臣服。行至萬獸森林之外,密密麻麻的跪滿了奇禽異獸。
龐大的壓力如山如海,壓彎了所有人的脊背。
修真界的修士不論正邪,看到他出來,齊齊後退一步,臉上寫滿了震驚忌憚和隱憂重重。
高大硬朗的男人雙眸黑若寒潭,神色冷淡而疏離,視線從修士身上掠過,他看向何處,何處的修士便像瘟疫一樣遠遠的避開。
他做錯了什麼?
為什麼從過去到現在,都離他那麼遠。
他定了一瞬,長期積壓在心中的怒意不平和牛角尖,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洩的出口。他神情帶著幾分譏嘲,抬起手來,天際登時變色,雷聲滾滾,他沒有用任何功法,當修為登高絕頂,遠超於人,功法靈器已經無法為他增色半分。
他原地未動,魔獸早已瑟瑟發抖,修士噤若寒蟬,做出抵制防禦的姿勢,正邪兩派齊心協力,聯手禦敵,那個敵人自然是他。
雙方對峙僵持,不知茫茫修士里誰也出的手,一朵火雲在前方空地炸開。
……
當日鴻元神君小試牛刀,十萬修士齊聚萬獸森林,只回去了不到一成,舉世嘩然。
萬獸森林深處的萬獸神殿,一桌一椅一花一木都極具雕琢,神殿大得讓人吃驚,也靜得可怕。
他高高的坐在上面,是睥睨一切的神,呼風喚雨的在他面前魔獸做小伏低,小心翼翼的大氣不敢喘,跪在下面。
他的左右兩邊,什麼都沒有。
其實仔仔細細的想起來,他這一生坑坑窪窪,崎嶇坎坷,大落大起。從一無所有的怪物,到高不可攀的神,看起來得到了很多,可世間最基本最易得的東西,他從來沒有得到過半分。
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修真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嘴臉被徹底撕了下來,無數魔獸大張旗鼓的闖進修真界奪盤佔地,仗著鴻元神君的威名胡作非為。他冷眼旁觀,推波助瀾,看魔獸欺人,打家劫舍,城鎮村莊化作廢墟,仍是處變不驚,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一手將修真界攪得天翻地覆,生靈塗炭。
他最常做的事情是看著一個門派世家,上上下下幾百人上千人,只能活一個的時候。那些人為了生存而變得面目猙獰,和昔日好友師兄弟自相殘殺。看他們不再談笑,不再像個朋友,不再帶著笑容……不再令他覺得羨慕。
他才有一點報復的快意!
很快,所有開罪過他的大門小派前來討伐,大義凜然說冤有頭債有主,何必故意報復,濫殺無辜?
他統統拒之門外,失笑搖頭。
他從來沒有刻意的針對誰報復誰,就是覺得……活著真是無趣。
他這個怪物,連身上流的血都是冰涼的,他陰戾病態,隨心所欲,不分善惡,別人的喜怒哀樂愛恨悲苦和他都沒關係,真情冷暖也無法讓他動容半分。
他日復一日,與孤影相伴。
鴻元沉默的看著那個孤獨的孩子,孤獨的少年人,孤獨的青年人,孤獨的男人,身形散著一股濃濃的寂寥和蒼涼。
那是怎樣的一種心情,小孩抓破了床單,心口痙攣一樣的疼痛。以前世界給他的是陰暗折磨和□□,後來則是憎惡恐懼和沉默,那種被人敬而遠之,遠遠避開的生活,千千萬萬的日子裡,都是孑立一人,想一想就那麼絕望。
已近凌晨,輕微的床單撕破聲驚醒了床上的人。方棋半支起身體,揉了揉眼睛看他,眼底有些疑惑和柔情,伸腿踢了他一腳,問:「你是醒了還是沒睡?」
鴻元如夢方醒,眼底晃了一下,抬眼看他,尚未說話,心已柔了十分。
鴻元看著他的臉,藏鋒斂銳的眼睛現出幾分柔軟之色,啞聲道:「我……做了一個噩夢。」
窗棱透進一抹微光,驅散了黑夜,破曉將至,黎明已來。
方棋使勁眨了眨眼睛,驅散還很濃郁的睡意,裹著被子湊上前去,貼著他的臉,問道:「什麼噩夢啊,跟我說說。」
鴻元看他睏倦的表情低笑一聲,他總是能輕易的看出來他是渴了餓了還是困了,當即把人按回床上,低聲道:「再睡一會。」
方棋的後腦勺挨到枕頭,幾乎就要向睡覺投降了。多虧方才起身時,侵襲的寒意讓他勉強留住了一分清醒,他掀開被子,把坐在外面的人撈進來蓋住,嘟噥道:「反正是夢嘛,醒了就沒事了,別怕。睡覺睡覺,有什麼事兒等到白天再說……你又不用上學。」
小孩的身體冰涼,方棋有一下沒一下的安撫他的後背,心中有些不滿意,怎麼身體直挺挺的僵硬的這麼厲害,一定是凍壞了。
鴻元和他面對面,抵著他的胸膛,眼中的寒冰飛速融化,那人低低的呼吸吐在他的額頭上,源源不斷的熱量從他的胸膛傳達他的四肢八骸,心裡瞬間踏實了下來,這種感覺太舒服□□心,幾乎將他溺斃其中。
鴻元僵直的身體慢慢的放鬆下來。他曾經很是不解,為什麼那麼多光明大道,只有他的路最黑暗絕望。
在這條路上。他曾無數次對這個世界心灰意冷,想要一死了之。他曾在無數個深夜中輾轉難眠,受盡欺辱,心裡對自己說,我真的好累。
可是那些日積月累的灰心絕望統統加起來,不堪一擊到敵不過此時此刻千萬分之一的快樂甘甜。
他終於迎來獨屬於他的拂曉,終於苦盡甘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