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怎能遺忘？

  「嘿，00521，要去看花卉展嗎？」叮噹問00521。


  「啊……不了，我要回去。」00521遲疑了一下，然後笑著拒絕。


  昨天遇見的那位叫做丹尼斯的先生，他說，今天自己下班的時候與自己見面。


  可他……到底為什麼要見自己呢？


  懷有疑惑的00521走出金融大廈，卻並沒有如期看到丹尼斯，她左右張望，可是哪裡也沒有丹尼斯的影子。


  也許，這只是那位先生心血來潮的玩笑也說不定吧？


  早知道是個玩笑，她應該跟叮噹一起去看花卉展。00521有些失落地走向自己的家，在剛剛打開家門的時候，她的背後傳來了一聲輕笑。


  「沒有在金融大廈看到我，失望嗎？」


  00521轉頭，被出現在自己眼前的人嚇了一跳。


  「丹、丹尼斯先生？」


  「你記得我？」丹尼斯的眼睛頓時一亮。


  「不……」


  「不？」


  「總之……您是怎麼到這裡來的？」00521驚奇地問。


  「不請我進去坐嗎？」


  「啊，請進……」00521側身讓過，丹尼斯信步走了進去。他的背上背著一個吉他，不知為什麼，看上去有些眼熟。


  這真是太奇怪了，自己明明不認識這個男性人類呀！


  「丹尼斯，怎麼會知道我家？」00521追問。


  「我當然知道，」丹尼斯笑道，「你也知道。」


  「我？」


  「有一個地方知道。」


  「一個地方？」


  丹尼斯伸手指向00521的內核所在位置，那恰恰是人類心臟的所在之處：「這裡。」


  00521怔住了。


  「丹尼斯先生，我……」她剛剛張口想要說些什麼，丹尼斯卻豎起手指，輕輕地抵在了她的唇上。


  熾熱的溫度，抵在那微涼的唇上，激起一陣陣藍色微光閃耀，感應器傳來的觸覺，也是那樣的熟悉，令00521愈發的驚異。


  丹尼斯笑著收回手，摘下背上的吉他，輕輕地拔動琴弦。隨著優美旋律的傾淌，丹尼斯用他低沉而動聽的嗓音唱起了歌。


  「一生走散了多少人


  成全了多少人

  一生還記起多少人


  回憶里多少人

  一天一時一分芳華過

  你是否記得我

  一秒一眼一瞬一轉身

  是否還有眼神

  我不想流浪


  流浪到陌生的城市

  我不想緊張


  緊張著看你不說話

  我不想愛情


  愛情它不是我的名

  我不想錯過


  錯過錯過的懲罰……」


  如此……如此熟悉的歌聲，可為什麼，我……我會想不起來？

  00521怔怔地看著丹尼斯，陽光在他的身上鍍上一層耀眼的金邊，他眉眼之間淡淡的憂傷與優雅，還有那從歌聲里傳遞出來的孤獨，都那麼熟悉，熟悉到……


  臉上，好像有什麼東西滑落，00521伸手擦拭，詫異地看到她的手上竟是——


  「眼淚？」


  丹尼斯詫異地握住00521的手舉至眼前，然後又望住了她那掛滿淚滴的眼。


  00521亦抬著頭，悲傷地看著他。


  「真的是眼淚嗎？」


  丹尼斯說著，俯下身，輕輕地吻住了00521那沾著淚痕的手，將那淚，吻進口中。


  鹹的。


  丹尼斯抬起頭，黑眸有如群星在齊齊撼動。


  「你的淚，是為我而流嗎？」


  「是……是的，丹尼斯先生……丹尼斯先生！」00521上前，緊緊地擁抱住了丹尼斯。


  那自內核深處洶湧而起的、混亂的電波，就這樣衝破了那被肖恩設置成隱藏文件的記憶「閘門」。


  「要清除嗎？」那一天，在00521第一次製造了交通混亂，併流下眼淚的時候，肖恩曾問過她。


  「不……不想清除，但又承受不住這種痛苦，肖恩先生，怎麼辦？我覺得，我的內核……要被這混亂的電流攪亂、失靈了……」00521已經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淚，從來沒有過的痛苦讓她好像被四面八方的力量拉扯著，而這力量，彷彿要將她撕成碎片才能夠停止。


  她的眉皺得如此之緊，眼睛里承載的悲傷如此之多，她的身體抖得如此厲害，以至於肖恩有一種想要將這一切都替她分擔的慾望。


  慾望？


  這個詞本身就極其可笑不是嗎？


  而更加可笑的是，他真的出手相幫。


  「要藏起來嗎？」肖恩突然問。


  「哎？」00521詫異地抬起淚眼。


  肖恩平靜的神態和語氣，沒有任何奚落與譏諷：「可以藏起來，把那份記憶。」


  藏起……來嗎？

  「只能被你專屬的密碼啟動，等到你有勇氣去重啟的時候，再把它打開。」


  淚水，再一次滑了下來。


  「謝謝，謝謝肖恩先生。」隔著淚眼，00521這樣對肖恩說。


  「閉上你的眼睛，我要進入你的程序。」


  在肖恩的提示下，00521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

  她就這樣閉上了眼睛，閉上了那雙清澈的、帶著淚水的、美麗的眼睛。


  肖恩扭動領口處的按鈕，將那天的一幕，投影至眼前。


  他看到自己握住了00521的手，看到他和她的手上，因為沾染了她的淚而共同散發著藍色的微光。他看到自己望著她微頜眼眸的臉龐，那種眼神令自己陌生。他看到他通過電波進入到她的程序，在儲存記憶的區域流連。


  是的，他看著她所有儲存起來的記憶，那裡面有她與歷任僱主相處的片斷與畫面。她陪伴一個重病在床的小男孩，每天給他摘院子里第一朵綻放的花兒，每天抱著他出去看陽光聽鳥鳴，直到他因無法醫治而倒在她的懷裡靜靜地死去。


  他看著她陪伴一位在戰爭中失去兒子與妻子的老人度過晚年，她陪他一起看當年與妻子戀愛時候的電影，陪他一起去往埋葬兒子的墓園，在他年老失去記憶的時候，為他讀誦他與妻子當年互通的書信，直到老人微笑著離開人世。


  她……對所有陪伴和服務過的僱主，都付出無私而又純真的愛，而他們能夠比例她的，只有痛苦的別離與悲傷的記憶。


  但相比之下，這個X國的丹尼斯卻是最令她痛苦的一個。這奇怪，明明他並沒有死，也沒有生病，只是在她的面前救下了一個女性人類。


  難道無法正視這種舉動的原因，只是因為愛情嗎？

  肖恩連接00521的內核，把所有關於丹尼斯的記憶，全部，一一整理在一個文件夾里，設置成「密碼啟動」。


  「我已經整理好了，那個文件夾，密碼交給你自己來設置。」肖恩鬆開00521的手，揮手，調出光幕鍵盤，然後轉過身去，背對著她。


  00521遲疑了一下，最終在光幕鍵盤上輸入了一行密碼。


  「丹尼斯先生的吻。」


  在最後一個字元輸入之前，00521抬起頭，望著背對著自己的肖恩說了一聲「謝謝」。


  帶著悲傷的哽咽，帶著不舍與由衷的感激的聲音，那麼複雜，很難想象是從一個本應被淘汰的低級機器人發出來的。肖恩的神情微微動了一動，卻最終沒有回頭。


  於是，00521便得以順利完成她的任務。當她用顫抖的指尖輸入最後的一個字，身體的電流突然間被切斷，00521就這樣軟軟地倒在了地上。


  感情……竟然有這麼大的力量嗎？

  肖恩垂下眼帘，望著倒在地上的00521，沉默不語。


  可就算已經把記全部封存起來，她也還是會被丹尼斯觸動嗎？


  明明是那麼精密的設計，那麼嚴密的系統，怎麼會有漏洞呢……


  ***

  「博倫，你們的記憶，會被清除嗎？」


  夜色里，望著對面的金融中心，丹尼斯喃喃地問。


  正在幫助丹尼斯整理衣服的博倫點了點頭，回答：「是的，先生，在機器人自願的情況下，是可以被清除的。」


  「自願？」丹尼斯轉回身，意外地看著博倫。


  「是的，自願。」博倫繼續說道，「根據《B國機器人管理法》，任何機器人都不得強迫其他同伴刪除其本身的程序及記憶。」


  什麼……自願嗎？


  那麼說，00521是自願刪除了跟自己有關的記憶？


  「機器人每服務完一位僱主，都會刪除與其相關的記憶嗎？」


  「當然不，先生，完全沒有必要那樣做，因為只不過是一份工作而已。」


  如果僅僅是工作，她要刪除跟自己有關的記憶又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為什麼……呢……


  那個被飛起的汽車門重重擊傷，也微笑著對自己說，謝謝自己雇傭她成為管家的小小的機器人女孩，你想要刪除的記憶，和現在的、這張悲傷的臉，還有你眼裡的淚，都是……為什麼呢？


  被00521緊緊地擁抱著的丹尼斯，明明已經被勒得透不過氣，但他卻並不想推開她。


  機器人的眼淚，一定有著特別神奇的魔力，對不對？


  否則，它怎麼會透過襯衫，透過皮膚，浸透了自己的心？


  心……


  他，丹尼斯，素來被稱之為「花花公子」和「無情人」的王牌特工，還有心嗎？

  「丹尼斯先生？」


  「嗯？」


  「對不起，我竟然想要忘了您……」


  「沒有關係，如果你想的話，可以隨時把我忘記。」


  「那您呢？」


  「我忘不了。」


  「哎？」


  「人類不像機器人，有可以隨時將它整理起來的文件夾。所有的經歷，都會儲存在腦中，永遠都不會忘記。」


  就像那個人帶給他所有的傷害與痛苦，直到現在還讓他戰慄與恐懼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