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悠悠我心(中)
藺子衿側回身,目光直勾勾地望定住她,漠然的神色裏仍是含有些多俯視人的囂張氣焰,就如此帶有幾分審視意味地將雙手負於身後,隻麵無表情地張合嘴巴,也未有過多的做作,便很有情緒地吟詠出一首詩來。
“夜覽古籍倚畫屏 ,鳴燈十載守清影。不求舞榭杯中酒,隻為青史落姓名。”
熟悉的聲色,熟悉的詩句使她好似遭受晴天霹靂一般,心神顫動、神經也扭擠成一團繁複的麻線,久久不可釋懷!
這首《言誌》是在水伊方前日裏發來稿件中的一首七言詩,講述的是古時一位儒生苦讀數十載“一守初心”的故事,而整個雜誌社除了她這個直屬的總編還不曾有人“窺伺”其中的內容,藺子衿更絕無半分可能!
這也意味著藺子衿便就是雜誌社一向神秘莫測的白金專欄作家——在水伊方!那個與她神交數載的至深密友!
確實了此等消息,伊語淇隻覺著自個遠比遭遇晴天霹靂尤甚幾分,心頭空落落的再沒甚依托,臉麵上也早先便寫滿了四枚大字——生無可戀!
可她終究是有經受大場麵淘煉過的,她不由地晃了晃腦袋,有些失落與頹唐地攤坐在轉椅裏,就仿若霎那間被抽空了精神,真如暴雨後奄奄一息的玫瑰耷拉在那處,不動聲色;
可僅僅幾息間檔,她又倏然清醒回來,心頭徒然添出了一抹恨,沒來由地與先前的所有怨混攪在了一處——
她恨自個太傻,沒能及時識破這騙子的宵小伎倆!也恨自個本以為在那場愛情博弈裏時刻占有先機,哪知會被人猴耍一般輸個一敗塗地!更恨這騙子不單偷取了她過往的青春,更霸占了她現有的一切思想!
前些時間,她竟還誆騙藺子衿自己的男友就是那素未謀麵的作家在水伊方,哪曾想藺子衿這個騙子就是在水伊方!她終究還是被藺子衿玩弄於股掌之間了……
她愈發聯想,愈發氣惱,愈發死死切緊牙關,是有種又一次被人欺騙耍弄的憎怨;她終究是按捺不住情緒的湧蕩了,叱罵幾近是從喉頭與牙齒縫隙裏鍛壓扭擠出來的,“你這個騙子!無賴!流氓……”
一通怒吼,她卻並未有絲毫的舒坦,反倒是添增了無數多的委屈,他那日與貌美少女親切的畫麵以及今日與婉玗兩相親昵的場景也齊數湧蕩在腦海裏頭,愈發激化了這情緒的潮湧;
雖則她強行仰起臉麵用以抑製鼻尖的酸楚,可怎奈眼淚總又不爭氣地淌個不停,以至於她一麵啜泣,一麵惡狠狠地吼:“我半刻也不願再見到你!消失!不準再看!”
她上一回哭成這淚人似的約莫是八年前了,那個時候的她盡管是遵從母親的誡告與他斷絕了往來,可終歸是有著深摯的感情。
那些夜裏,她孤自抱著枕頭一哭便近乎就是一宿,也全然不曉得是在怎樣的情緒裏入了眠,可她卻始終記得——夢裏的她也是在哭!
那時是有割舍的痛與不舍,可而今卻盡是委屈和惱恨!
藺子衿始終板著臉麵俯視她,不曾言語半聲,用冷漠坦然麵對她的暴雨狂風,他曉得她爽朗的脾性,若是不叫她把滿腔怨氣發泄個痛快,這事便永不會翻篇;
可不論他如何沉默,他古井無波的眼神裏也時刻溢漏著疼惜,是擔憂她氣壞了身子,盡管他正當麵遭她訓罵,可並不存在半分怨怒;
自然是早有習慣的成分含在裏頭,可更多是很享受這個遭罵的過程,其實,他並不存有絲毫受虐的傾向,可唯獨覺著還能被她酣暢淋漓地“罵”上一回確也是種幸福。
也不曉得她這些年來是積攢了多少的怨與恨,總歸許久之後她才是有所消停,他瞧她的情緒是穩定了許多,才把紙巾推到她的跟前,“喏。”若非有著桌台的阻隔,他早便將她圈錮在懷裏了。
“你走!”伊語淇倏地轉回身,隨手一揮,便將他的用心摔個粉碎,狠辣的眸光死死射定住他,近乎是切緊牙關在吼:“你知道我有多討厭你?消失行嗎?”
她總是在與他的牽扯中失了耐心與理性,也獨獨在關乎他們情感的問題上有些敏感與任情,不,很多是灑脫的情緒吧!
確實,他很難體悟出她這些年歲裏遭受的種種,也很難感應到她這絕決的回應裏暗含著怎樣的深味,無情是有,憎厭亦存之,畢竟她的付出與守候要以揮霍青春為成本!
而現實回饋她的卻遠非是一向的期許——反倒是盼來了一個自大狂、負心漢!還一副“道貌岸然”的於這窮耍關心的戲碼,而她非但要為這般“惺惺作態”憤惱了心情,還要遭受他的欺淩,憑什麽!
“能不能走了?無賴!”
若他真是一麵隨人絞弄的手帕,她定會將其撕扯成了碎布爛條,燃成了灰燼才可罷休!
藺子衿依然麵無改色,任由她鬧騰,也隻在最後填了句,音調依舊沉穩渾厚,“她是我的堂妹!”他早先便意圖把這事告知於她了,可她從未給他道明的時機!
堂妹?哪裏冒出的堂妹?
伊語淇自然曉得他口中的堂妹是指那妙齡少女,可她從不知曉他家裏還有這位妹妹,心中怒意尤甚,隻道是撒謊都懶得編排,便怒喝道:“你當旁人都是三歲的孩子呢?藺子衿,你真是好手段,你的臉呢?”她的憤激使談話一時無法持續。
藺子衿也深知事態的嚴重,趁著她抹淚的間檔忙做解釋,“她是我家二老爺的孫女……”
藺家二老爺藺仲謀可是淇水鎮響當當的人物,即便消失了數十載,也仍舊為人津津樂道,隻因他是戰亂時淇水一帶唯獨的高材生——曾就讀於國立軍校,後在抗日戰爭裏也立下了不小的功勳。
隻是後來去了台灣省,近些年才返回故裏尋根祭祖,順帶也把他的孫女領了回來,而她便就是那貌美少女藺子涵。
藺子涵自小便被送往了法國接納古典文藝熏陶,可她愈發接觸西洋物什,愈發對中華傳統文化生出了濃鬱的興致,在此一處也算與藺子衿誌趣相投,兩人雖則相認不過幾載可勝似一奶同胞的兄妹,故而在大賣場外即便有著挽攬手臂的“親密”之舉也算合乎情理。
伊語淇出奇地並未幹擾他把來龍去脈說個透徹,隻默默傾聽,默默排查這話語裏的信息,雖則仍舊存有偏見與憤惱,可總算是將這套說法入了耳朵,而跟隨這逐步清晰的事態,她心中憋存的火氣是消解了許多。
就如此兀自呆了半晌,她心裏是有些開心的,可嘴上硬鐵的很,嗔道:“你說這些幹嘛?與我何幹?”卻是拿起了他又推送過來的紙巾,擦拭淚痕。
他微皺眉頭,努努嘴角,自然曉得她多半消除了火氣,便有些輕鬆地沉進躺椅裏頭,張望著她,很無賴地作答,“你是她嫂嫂,怎會沒相幹?”
“你亂講什麽!藺子衿,你的臉呢!”伊語淇憤憤地側回身,順帶便把那蘸著淚水的紙團擲了出去,多半是有些惱羞成怒了。
藺子衿眼疾手快,手掌隻輕輕張合便把那白色的“暗器”擒在手裏,而後輕輕捏在指尖把玩起來,有些得意地看住她,說:“還好有練過。”
他分明在笑,出奇地鬆下了他那頗有威嚴的麵色,若是這世間還有女人能使他笑得如此燦爛,想必除了他的母親,也就是她了!
伊語淇讓這極具挑釁挑逗的舉止氣的神色變了,切緊的牙關也恨恨地打起了哆嗦,可短瞬間也想不出更恰切的詞匯來叱責他,隻怒道:“你……下流!無賴!”
“你第一天認識我?”
可藺子衿儼然是那種隻吃軟法消磨而不怕硬把式的人,他挑高了劍眉,又一副很有意味的俯視人的樣子,也不搭話,隻當著她的麵前明目張膽地把那“凶器”放進了兜裏。
四目對望,灼烈的氛圍在空氣中引燃,久違的情緒也在曼妙的節奏裏緩慢碰觸齧合,使人不勝歡喜;隻一刹那的功夫,就似乎窗外的江水與清風也息止了曾經的步調,靜止出了一麵絕美的畫卷,那其間浮動的略微沾染江海鹹味的氣流也使人別樣溫馨。
伊語淇始終記得兩人第一回對望是在家鄉的淇河旁,那時還誰也不識得誰,隻隔著江水瞧出對方的大概,在她的記憶裏頭他玩那“漂瓦”很是在行,兩村競技,每回都可以使一枚石子漂出六七個浪花來,在孩子群裏很有威望;
何況那時的他總是隔著水岸問詢她的名姓,也總是被村中的娃子起哄,說些“小的們,抓了北村那姑娘作壓寨夫人”的狂言,小時候做些過家家的把式則稀鬆尋常,以至在很多日子裏,兩村裏的孩子們都希圖舉行一場盛大的聯姻——
說來也巧,他們便趁著新年的當口擠出壓歲錢拚了份子,把這既行的婚程辦了,也算湊一份天荒地老的美談,而那時候的彩金與婚宴也不過是些可解口饞的汽水、棒棒糖、辣條以及“唐僧肉”等諸多可口的玩意。
盡管過後是有好事者把情況密告了母親,也曾一度找上了他家家門,可那份荒誕而又天真的經曆確是永也不會抹除的,畢竟,誰讓那故事發生在了最是單純爛漫的年歲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