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負心漢子(下)
周翰並未介懷,隻莞爾輕笑,嘴角依然噙著一縷放蕩不羈的淺淺印痕,帶有半分玩笑似的說:“女人表達事情時總是會很違心,也會說些反語,我是否可以理解為你很希望我留下,然後安穩地把你送回家裏去。”
許是察覺出她微蹙的眉宇間隱露的抵觸情緒,還不待她做出回應,他又遞她瓶初啟的酒水飲品,便說:“隻有瞧見你入了房門,我才會心安。”
“我希望獨自靜靜。”她有意提升了嗓門,刻意重複強調了第二回。
她隻希望獨自安靜些時候,亦不願被人瞧見脆弱魄落的樣貌,這便就是伊語淇,是自尊心太盛了些。
周翰淡淡一笑,“好。”
她總好爭強,凡事總也會論個輸贏,此番試探,周翰更是摸清了她的脾性,也便從了她的願想,二次瀟灑地離開。
可臨走時留了句不甚痛癢的話,看似漫無經心,實則很是走心地說:“遇到麻煩請撥我電話,我的手機今夜為你長開!”也許他並非真的離開,靜靜跟著、癡癡盯著和默默護著也是不錯的選定。
畢竟傾慕一個人並不單純地意味著要硬待一處,有些特定的時候換作另個方式守護也是種別樣的幸福!
何況他的感性思維向來不與尋常之人類似,個性上也兼備了七分易卜生的理性個人主義與三分尼采的叛逆精神,所以並不走尋常路子,成了個別樣奇特的天才——什麽都入不上眼,亦什麽都不在乎,別人欲要他如何,他偏是反其道而行之。
更重要的是,他與她可有著極深的淵源……
其實,周翰並不徹底認識她,她的要強向來隻與特定的人物有幹係——她不願被那個自大狂小瞧了去,故而每每總喜歡論個短長,爭個勝負,一如創業!
而對於額外的事物,她則時常保有一絲局外者的超然態度,很少為之觸動,還原了性格本先的麵貌,故而她的好強是複雜而又局限著的。
說者有意,聽者有心,自然最好的,他的話語多少使她心頭掀起了些波瀾,可現下滿腦袋裏裝存的全是別人,再多的觸動也隻化作了可有可無的感激與不溫不火的感謝言語。
如果起先遇著的是周翰,卻不是那個自大狂,想必她定會嚐試著愛上他,可現實裏並不存有如果!
“不開心的時候吃些酒總是好的!至少可以無所顧忌地排遣心頭的煩悶與苦楚……”
她又是啜了口酒水,始終加速著步伐,隱忍著鼻尖的酸楚與眼角的悸動,是生怕回到公寓再巧遇甚熟人,便估摸著先往小區路道旁的廊道涼亭裏調適心緒,平日裏累了乏了總是會到那處清淨的場所靜靜心,那裏尋常時候便鮮有人至,現下又逢雨天,更應是沒甚人。
心下有了認定,便循著鵝子石鋪就的羊腸小路疾步走著,步調較之先前和緩了許多,可仍舊緩裏帶急,急中有促,恨不得一步便紮進廊道深處,貼靠著烏木板打造的雅座,作個閑逸的安歇。
興許是陰鬱的層雲翻過了外灘,遁離了上海,秋夜的雨終是開始有所收容了,換回了起初的雍容綿長,有幾分瑟瑟索索、靜靜寂寂,不由地又使人多了些好情緒,走起路來也很是輕盈舒緩。
何況壁廊上一切的燈盞也齊數閃亮了,柔順的光澤飄飄灑灑並行了一排,串成了一束,把兩端垂落的金黃色的楓藤也憑空點綴出許多絢爛的詩意,好似兩道雅致的簾幕隔絕了雨與秋,頗有情致。
她前悲後喜,一時詩興突發,不由地吟作起心頭閃過的五言詩句《秋雨夜行》——漉漉雨獨行,淒淒夜伴影。喜逢連壁葉,巧作兩風景。
這篇即興而作的絕句確是道出了現下複雜的心境,這是由極度的悲切轉變為霍然驚喜的切實寫照,確有苦中尋樂的意味,亦不乏排遣苦悶與喜而忘憂的豁達,身作女子能有此番真性情,實屬難得。
其實,她也並不知曉是何等緣由的催促使得自個徒然冒出來了靈感,可大抵是與今日的遭受有著密切的關聯,一日裏好似經曆了許多驚心動魄的大事件,安穩閑逸的生活格局也被傾覆打穿,心情便好似隻在悲和喜之間極度徘徊,感觸落差自然大的很。
借景抒情、寓情於景也自在情理中,從某種層麵裏講,也多虧了那負心漢的薄情寡義之舉才徹底觸動了她,催生了這高雅的作為,使她短暫地從煩惱瑣屑的人生中超脫出來,獲得了心情的愉悅。
正當心緒深埋在方才玄妙的境界裏盡興暢快時,她的嬌軀卻好似觸電似的僵滯住,踏在實木板塊上的腳底也黏住一樣動彈不得,欲顫愈緊得厲害。
她終是明白過來了——是視野裏忽的冒出一對“親昵”的情人,那魁梧的男子雖則背過她,見不清麵貌,可似曾相識的身影卻如何也瞞不脫她,哪怕化作灰燼!
何況他身側那嬌俏可愛的少女正雅靠在她平日裏喜坐的位子,紮眼的很呢。
辨清身份,她心神一蕩,厭惱狠惡的感覺又齊數擁堵在心口,腦袋裏大片空白,情緒也繃成了扣死的琴弦,又是現出了煩亂與惱怒,可她並未及時恨,反倒不敢再往前涉足半步了。
是憂心再撞見?還是憎厭了他作秀的舉動?終歸是嫌惡到了極點,思維亦淩亂到了極點……
情急時候她總算還有著不錯的處理,餘光瞥見了遠處的岔道便不由分說地衝了過去,也再顧不得其它了——既然不喜招惹,她還躲的起!
不過,興許是她性急了些,奔走的時候確實鬧出了動靜,木質地板的響動也驚擾了那側“花前月下”的兩位,隻見那男子倏地站起身來,目光灼灼地盯視著遠走的倩影,眉宇間依然流轉出逼人的英氣與淩厲,可裏頭卻不免摻和了莫名的欣喜,隻用著依然渾厚的嗓音連忙叫喚說,“伊語淇!”便快步追了上去。
久違的呼喊使她生不出半分怨念,疾行的步子也霎那間冰凍在了原處,雙腳又好似灌注了沉重的鉛水,無法撼動分毫,就直直立著。
她猶記得大學時代的時候兩人因為觀念有別生了很大的爭執,那次衝突鬧的是很凶,他們又全是倔強性子,誰也不願起先開口低了一籌,便時刻僵持著,約莫有好些天也未說上半句話。
可值得一說的是他們鬧起別扭卻與別人不盡相同,不論藺子衿心裏窩著多大的火氣也會時時尾隨在她後麵照看著,是生怕別人鑽了空子,也是擔憂她耍起性子不注重安全。
她原先並不知曉他的心思,直至穿行教學樓與圖書館間的路徑時出了狀況——她不曾留心岔道拐角正轉了輛車子,也怪心思全數在與他的爭論上,以至全無絲毫的覺察。
“伊語淇!”驚喝後是嘶鳴的汽笛與鑽心的摩刹聲,她完全慌亂了手腳,隻瞬間便生出恍然如夢的感覺來,隻覺著旋動的天地褪盡了所有的靈氣與油彩,生出了凝重的暗黑色調,變得不夠那麽真實。
她根本沒甚反應呼救的時機,血紅色的鐵甲就如洪水猛獸一樣逼近她跟前,奔襲的風勁也冰涼的刺骨,心都霎那間被掏空了。
下個時間裏,一道偉岸挺拔的身影忽的橫擋在她跟前,把她緊緊攬抱在堅實的胸膛裏麵,他強健的臂彎就好似擁有無窮盡的力道,硬而柔的圈錮叫她打心底滋生出安全感來,哪怕正身處刀山火海、風口浪尖也並不十分可怕!
那個時候的他是個合適交托一生的男人!
“伊語淇!”好在車子的主人及時停住了,危險較之他們隻是零點幾個公分的間隙,也稱得上共同往鬼門關口走了一遭。
其實,她早已忘卻了自個是如何被他托抱到道路旁的,反正是借由很粗蠻的法子以及很無禮的叱責,就好似所有的事物完全印拓在了圖框式的風景裏頭,四下沒了動靜,隻餘存他扯命的叫喊,“伊語淇!你可不可以長點心!可不可以不要這麽自私,如果你出了事情,叫我怎麽辦?”
盡管是他先張了口,盡管已過了這麽些年月,她仍舊覺著是她輸了……
是的,她又是任情哭了出來,就如當日泣不成聲,張著的傘應手脫落,捏拿的雞尾酒瓶子也跌落在鵝子石上摔成個粉碎,殘片散布滿處。
沒了庇佑,冰涼的雨滴驟地裏撲打在身上、滾蕩在心裏,秋雨原就冷寂穿心、寒孤非常,何況又如此不合時宜地隨性落降,擾亂了她的心思,整個人都好似被人當頭來了聲沉重的棒喝,叫她立時緩過神來,縹緲虛無的幻夢也崩碎成了散碎的泡影,無可捉捕,給人近乎失落的衝擊是無可避免的。
即便就是潛意識也催促著她要趕快逃開,她半刻也不願多待,此處儼然被她打上了憎厭的烙印,隻怕以後也再不願踏足半步了。
“伊語淇!”
她還不曾脫逃,藺子衿幾個疾步就上前攬住了她,觸動她的瞬間,她的麵色倏地翻白,神經凝作成團,身子也遭遇驚雷轟擊似的忍不住顫抖起來,她如何也想象不出時隔多年以後,他仍舊如此無賴,“放開我!無恥!”
她叱罵了句,也奮力反駁了一通,可他環展的臂彎有著較之當初還更加大幾分的力道,愈發使她動彈不得,她隻覺著思維大片恍惚,呼吸也愈發變得有些劇烈緊促,隱然間生出窒塞的感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