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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88 打劫

  匈奴人呼嘯著過境的時候,馬蹄聲如雷,像是大漠裏的漫天黃沙席卷,又像是無邊的潮水從天際掩來,小小的受降城,地動山搖,瞬間被包裹成了岌岌可危的飄搖扁舟。


  哪有人見過這陣勢。


  城裏,兩千多號人無分老幼婦孺,齊齊爬上了牆頭,睜大眼珠子眼看著,等待末日一般。


  很多人活了大半輩子,也沒一次性見過這麽多匈奴人,何況來得突兀,紛紛狐疑,與大漢相爭了數百年,戰死的胡人莫非不曾轉世,沒到七月十五中元,陰兵又都從地府裏鑽了出來?

  可這些人明明有血有肉,還是同樣顯得囂張跋扈。


  匈奴大軍抵近,似有意為之,王旗舉得老高,打哨的輕騎疾馳入百步之地,又牛角一吹,引著人馬分成左右兩路揚長而去,說不盡的張狂。


  進了草原,於夫羅所部的南匈奴人總算魚歸大海,任由馬兒肆意逞著歡。


  “豈有此理!”


  阿奴一拳頭砸在石板之上,厚實的石板應聲龜裂,但心中的無奈絲毫不得消減,甚至有人暗自慶幸,幸好,胡人隻是路過。


  城裏人不知道,於夫羅看不上受降城,一來行是得急,二來,這城裏實在沒有丁點兒油水,勞命傷財。


  趙無義好不容易擠上城牆,拉著人問:“瞎伯!你看,沒騙你不是?人是不是多得數不過來?咋樣,還搶是不搶?”


  “搶?搶個屁!滾!”


  瞎伯滿臉怒容,這小鬼,存了心拿自己開涮。天殺的匈奴人,比草原上的牛糞還多,受降城裏哪怕傾巢出動,投進去也冒不出個水泡,還搶?那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

  趙無義癟癟嘴,“瞎伯,以前你說自己殺人如麻,割下的人頭比城牆上的板磚還多,還說胡人見了你,吼兩嗓子,跑得比兔子還快……不會是吹牛的吧?難不成你是怕了?”


  “怕!嗬嗬!”瞎伯氣得嘴角哼哼,仍自狡辯道:“老子過的橋,比你娃娃走的路還多,會怕?永壽年間……爺爺我這輩子,除了怕婆娘,別的,還真都不怕!你看我瞎了的這隻眼珠……想那天,來的胡人鋪天蓋地、排山倒海……”


  “你哪有婆娘?”趙無義撓著腦袋問。


  瞎伯獨眼一閉,嘟噥著嘴說:“胡人見了我,哪個不是婆娘一樣羞答答邁不開腿……就等老子提槍上陣!”


  趙無義聽了,哈哈大笑,老瞎子臉皮厚,隻當聽不見。


  老瞎子在受降城裏年齡最長,活得也最久,可都知道他還沒死,那是因為膽小,每回打劫都縮在最後,人還說救軍頭那回,他那是腳下踩了水,滑……


  “真不搶?”難得見老瞎子吃癟,趙無義調笑道。


  “搶!”


  軍頭沒回身,背上的皮甲破了,用針線縫了又逢,讓人見了總想掰開看看,他指著匈奴大隊後部,“你們看,那是什麽?”


  馬車,糧食,牲口,錦布陶罐,還有漢人,很多很多漢人。

  眾人圍著軍頭,拍拍灰土看去,幾萬漢人被牲口一樣趕在一起,跟在後頭悶頭小跑。


  於夫羅班師回王庭,不隻劫掠了錢糧,同樣,也劫掠了大量的漢人兩腳羊。


  那些漢人驚恐地奔跑在雪亮的彎刀下,偶爾看向城頭的目光,說不上是麻木,還是祈求。


  瞎伯沉下臉來,嶽飛是自己看著長大,從小便是個愣頭,說了話,也從來算數。


  他道:“嶽小子!你可得想清楚,胡人有多少?咱們人才多少人?莫說老瞎子沒提醒你,這不是打劫幾隻小魚小蝦,可不能鬧著玩!”


  軍頭看著還見不到頭的人流,突然問道:“瞎伯!你說,咱們守著的這座石頭城,像不像一口不朽的棺材……這日子,又到哪天才是盡頭?”


  嶽小子沒大沒小,曆來管自己叫“老瞎子”,怎就突然轉了性?又哪天才是盡頭,瞎伯沒念過書,想不明白,他氣得兩腳一蹬,吹胡子瞪眼說道:“要去你去,反正,老子不去!”


  說完,瞎伯獨自下了城牆。


  老瞎子是怕這一去,受降城真絕了種。


  軍頭笑笑,接著問道:“阿奴,你那時候太小,除了名字可能啥都忘了幹淨,或許,你的爹娘就在那裏,即便不在,那些被卷走的漢人裏,也有別人的爹娘和別人兒女……”


  阿奴嗬嗬一笑,“不瞞你們說,前些日子我去塞圍裏轉悠了一圈,親沒尋到,卻遇到個道人,還給我算了一卦。”


  “說說看!”


  “那道人說,我命裏早夭,本來活不過二十四,趕緊回頭,得幸遇了貴人,才能保命!隻是那道人沒說,貴人是誰。”


  小鬼笑得岔氣,那道人肯定不知道,受降城裏人,活過三十的就算長壽。


  軍頭見氣氛不再緊繃,道:“你們看,胡人從塞圍出來,劫的可不隻是人,還有大車大車的糧食錢財,說不得,咱們還能順帶賺他娘的一票!所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別的不閑扯,就問你們,敢是不敢?”


  賊當得久了,見了錢財居然眼冒幽光。


  “呸!”有人朝城下啐了一口,罵道:“人死鳥朝天!軍頭多說個卵,幹了!”


  “幹了!”


  眾人笑嗬嗬起著哄。


  於夫羅坐在棗紅大馬之上,狐帽潔白,輕裘飄揚,他望了望牆頭上傻笑的漢人,目光輕夷,打馬而過。


  ……


  天黑。


  匈奴人選了處臨近水沼的山穀駐腳。


  鋪開氈棚,叮叮咚咚敲打木銷,還宰了牛羊,他們在河東逗留了很久,每天都想起這樣舒坦自在的草原,一直也住不慣漢人的宅子,吃不慣不腥不臊菜肴。


  匈奴人不相信嚇破了膽的漢人還敢跑,三五匹快馬持刀盯著,看守鬆懈。花木蘭蜷身坐在丈許寬的水池邊,借著水光照了照自己,她嚇得一個激靈彈起,這,哪還是自己!

  氣憤地看向劉誠,那個說得大義淩然的所謂錦候,匈奴兵殺進楊府時,第一個跪伏在地、磕頭求饒,此時,他正下人一般殷情幫著匈奴人打樁、撣土……


  匈奴兵笑罵著踹了自己一腳,劉誠撿起草地上的烙餅,藏在袖裏,又笑嘻嘻小跑了過來。


  娘的!鐵板差點踹漏了出來。


  見蘭兒賭氣扭過臉去,錦候稍顯尷尬,又故作不悅,掏出烙餅強塞人手裏,道:“趕緊的!要到王庭,一路上還要很久很久,蘭兒體弱,可不能餓死在路上。”


  蘭兒抽了抽臉皮,自己身子弱?這樣沒用的書生自己單手能撂倒幾十個……不過,出了塞圍便是大漠,草深得能藏人,自己真不曾來過,更覺得無助,她問:“你去過匈奴人的王庭?”


  “看你說得!”錦候挺直腰板,拍胸口說道:“那幾年有幾個小錢,出國旅遊,連泰國人妖都看過,咳咳……別的不說,就說咱們現在呆的這裏,再東邊一點便是包頭,那房價,近幾年蹭蹭往上長……噓,小聲一點,別惹了人注意!”


  人妖?房價?

  蘭兒驚得臉上的黃泥啪嗒啪嗒掉下了好幾塊。


  劉誠從水裏撈了撈,又認認真真重新往人臉上抹,邊抹便道:“看你,妝都花了,小心露了餡兒,皇軍奸淫擄掠,可不是說笑的……話又說回來,我這袍子穿你身上,居然不顯勒得緊,你這是營養跟不上啊!”


  蘭兒翻了翻白眼,匈奴人不過喪家之犬,不信真能將漢人掠了當奴才,要不是劉誠攔著,自己怎麽也要拚上一拚。


  卻聽錦候又道:“匈奴人可不得了,就說那於夫羅,本來在中原搞風搞雨,他那子孫劉豹劉淵,還開國漢趙……匈奴人不是省油的燈,後來什麽蒙古、突厥、韃靼,都他娘一窩的,大大的壞……成吉思汗你是不知道,專喜歡射大雕那個,一射一個準!”


  錦候說的,仿佛天方夜譚,蘭兒一臉懵逼,完全雲裏霧裏。


  他又一拍腦門,“你還別說,老劉家世代同匈奴王族和親,說不得,我這劉氏子孫還能攀上親戚,萬一去匈奴當上個小王爺酋長啥的,嗬嗬……”


  錦候一個勁兒傻笑。


  大漢自開國以來,沒少同胡人和親,莫說始於高祖,武帝劉徹何其雄才大略,還不一樣送去過嬌滴滴的公主,元帝時昭君出塞的典故,後世可說耳熟能詳。


  蘭兒覺得腹中饑餓,她捏著那塊餅,遲疑一下掰成兩半,剛想說:晚上趁人不備,殺出去,或許還能活命。那邊,卻有人用生澀的漢話大聲吆喝。


  “唉!”


  劉誠歡喜應了一聲,答道:“太君,小的馬上就來!”


  塘裏,青草靜靜地隨著流水搖擺,對麵,錦候扛了頭羊,在滿頭大汗清洗著髒器,他回頭一笑,埋頭,卻在心裏擔憂:胡人該死,可還是保命要緊,再說,蘭兒這丫頭性子烈,不拉著點,真會出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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