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8 無言
書房裏,劉宏踱步而來,兀自坐上高位。
這張椅子柔柔軟軟,躺起來比龍椅還舒服,後背稍微使力,便悠悠搖晃許久,他索性脫去翹頭錦履,蜷身在那兒,包裹住自己的,便是木棉。
木棉少生於北疆邊陲之地,劉誠搜刮來三五兩斤,縫條褲衩有剩,彈床棉被又不夠,左右為難,索性製成了一張座墊,餘下的幾捧,都被那個著名的南宋農學家陳專給吃了。
見堂內之人神情肅穆,劉宏翻了翻眼皮兒,轉臉喜道:“趕巧眾愛卿都在,朕近日夙興夜寐,苦苦念來,也想於北宮選妃!你們且都說說看,趕在年前會不會太緊?”
再有五日,便是年歲。
張讓心中發笑,隱隱的不安稍減,陛下年近三旬還玩性不減,一如初登大位那年,也是這樣問過何時選美,那時候,少不更事,陛下心性也好琢磨,事事都要問過自己……
東漢光武帝建國,去繁為簡,除母儀天下的後位外,宮中妃嬪諸女,隻分貴人、美人、宮人、采女四等。又除貴人授予金印紫綬、俸祿粟數十斛外,為揚儉樸,其下三等皆無爵秩,隻在歲時賞賜充給,是故宮中清苦,力爭上位,齷蹉叢生。
說朝堂沆瀣一氣不比下裏市井幹淨,曆代後宮深闈,烏煙瘴氣又比朝堂有過之而無不及。
更何況,時至今日劉宏已在龍椅上穩坐了十幾年,年年選秀采女,說後宮佳麗才三千,嗬嗬,那絕對算是謙了個大虛。
為了選妃夙興夜寐?
張讓敢打賭,陛下定是今日見劉侍郎娶妻才觸動了春心,他出聲答道:“陛下,北宮佳麗如雲,人人豔絕天下,哪個賢良淑德,哪個溫婉嫻惠,該嬌該寵,不過陛下歡喜,一道聖旨而已,哪還用什麽章程?”
劉宏大袖一揮,不耐煩道:“朕膩了,說來心中鬱氣,宮中秀女被你等說得花容月貌,可依朕看來,頂多不過蒲柳之姿,當年選核之人狗膽,竟然誆騙了朕如此多年,方才迎親,朕見菜市商賈女子都比朕的所謂後宮佳麗姿色更甚三分!哼!朕乃九五至尊,當是傻子不成?”
在座之人垂首不敢搭話,個個心知肚明,采納入北宮的女子,講究的是要家室清白,要守孝持禮,容貌反倒是其次,這事兒跟膳食一樣,可不能讓陛下嚐到鮮後欲罷不能,指鹿為馬也是迫不得已,再說,哪一次遴選,到了最後不成了眾人斂財的契機……
遴選采女,曆來由趙忠安排,張讓暗推了他一把,自己也悟出些門道來,陛下這是要選一批新人,而不是真要擢升哪個舊人為妃。
聽說,北宮要淘去老黃者成百上千,西園又擴建緊缺……年歲裏辭舊迎新,仿佛正當其時,張讓卻心生疑竇,僅僅如此而已嗎?
思索間,就聽趙常侍道:“陛下!要遴選采女,需從三輔六郡良家子核實統籌做起,明辨出生,家世不可不清正,至於這時日,年前太短,萬萬來不及啊!依老奴之見……”
劉宏眉頭一皺,趕蒼蠅一般厭煩說道:“罷了罷了,你等這般迂腐行事,跟那幫酸儒有何區別,墨守成規,選來的所謂美人,還不是一樣醜得不堪入目,不選了不選了!還是說說今日有何事緊要,難得逍遙一回,莫要誤了朕喝酒!”
趙忠尷尬一笑便退了回去,陛下打小就是這樣,主意生得快,去得也快,什麽不開心的事,過一兩天也便忘了。
說到正事,不隻趙忠不再出頭,連張讓也閉嘴、轉頭看向何進。
“大將軍?”劉宏奇怪道。
何進感覺自己像被人推了一步上前,自己明明沒動,仔細一看才明白,這群閹人都不動聲色往後縮,把自己敞亮了出來,說好的共諫良言……他暗罵了幾句,硬著頭皮開口。
“陛下!臣並非經學儒生,卻也知道,我漢家祖製,立嫡長為先,辯皇子恭孝好學並無過錯不說,廢長立幼、廢嫡立庶,無一不是家國之亂伊始……”
何進長跪不肯起身,語態淒然道:“陛下!禮之可以為國也久矣。與天地並。君令臣共,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和妻柔,姑慈婦聽,禮也。天家無小事,欲違舊製,必闖新禍,當年新莽篡漢,便是始於群臣鼓吹破例授其還‘安漢公’……”
這話聽得張讓等人一陣惡寒,舉什麽例不好,偏偏要說王莽,這何進難道忘了自己跟莽賊一樣,同是位極人臣的外戚。
劉宏愣愣聽著,遠的倒沒多想,附和說道:“誰說不是啊,這道理朕是懂得的,可國舅此說,緣何而起呀?快快起來再說!天寒莫要糟踐自己!”
何進站起身來,自己是粗人,做足了功夫引經據典,可見劉宏一臉茫然望著自己,頓生無力之感,他側頭看了看,又咬著牙給張讓使了使眼色。
張讓心領神會上前,放下拂塵幫劉宏輕輕捏著,解說道:“陛下,大將軍心係國事,他之冒昧,那是聽了宮裏多舌之人說,陛下欲立協皇子為董候,宮人私語,竊以為是立儲先兆……都道是語焉不詳是非多,大將軍之言在理,立長立嫡,禮不可廢!何況謠言四起,最怕日久生變……”
“啪!”
劉宏一巴掌拍在額頭之上,力度之大,轉眼便紅印一塊,卻見他跳將下來,急道:“讓父怎不早說,朕那日不過見協兒乖巧上進,母後從旁誇耀,便隨口許了他個‘董候’,原以為官爵可鬻外人,並非什麽大事,沒想事關皇子親貴,卻有如此之多講究!”
劉宏走下來拉住何進雙手,“國舅,你要信我,朕正值壯年,天下待平,萬業方興未艾,斷不會糊塗,無端早立儲君!”
眾人相視一眼,廢長立幼確是無稽之談,原來,是虛驚一場。
劉宏恩寵有佳,何進臉色微紅道:“陛下,那協皇子的侯爵之位?”
“眾卿之意?”
劉宏臉色難堪,負手在屋裏打轉,“這該如何是好?那日朕可是當著母後的麵許下了話,甚至與皇後相商,也並無異議,朕是天子,金口玉言,才允諾於人便又食言,叫人如何開得了口!哎……讓父?”
張讓腦袋一沉,輕輕將拂塵馬尾搭在肩上,這些年宮裏朝令夕改的事還少了嗎,腹誹間,又聽劉宏喜道:“不若這樣,朕先封協兒為董候,過幾日,再封辯兒……”
劉宏越想越有理,拍手稱快,嚷道:“這般妙極,既不失公允,又免人妄議!如何!如何?”
“可!”張讓想了想答道,餘者交口相讚。
許是自覺英明,劉宏坐回躺椅,神采飛揚,在一片阿諛之聲中又飄飄然道:“聽聞冀州安平,前幾日,刺史王芬請駕巡撫。那王芬說,冀州山勢鬼斧、水土養人,勃海之畔水天相接、碧水一色,築高台,告天封禪,恰好以彰人心向背……朕想好了,待到來年開春,便東巡冀州,示疆威,服海內……”
書房內人人默不作聲,劉宏卻依舊說得慷慨激昂,他似乎忘了,不可一世的始皇帝嬴政,便是東巡途中死在沙丘宮……
天子若是東巡,機會渺茫的王芬,便一切都有了可能。
“讓父?”感覺張讓的手力道有減,劉宏仰頭問道。
“可!”
張讓言畢,又重新使力,微笑看著劉宏暢想東巡之樂,心中,卻像有一隻嗬護了幾十年的精美瓷瓶,無聲爬滿了裂痕……
他心中感歎,大將軍說得對,那年劉宏上位,自己賭對了上一個百年,現在,該是對賭下一個百年的時候了……就像這看似常年如故的宮城裏,每到年邊,便是新人換舊人……
張讓終歸心中不忍,慈父一般說道:“陛下!冀州天寒,再怎麽說,也要晚些時日,立了春再去,老奴也好給陛下多備幾件日用。”
劉宏聽完,笑哈哈起來,“說得也對!讓父有心了……朕差點忘了,劉侍郎那匹白馬駒妖孽一般,通人性,聽說還能吃肉喝酒,朕這就去看個究竟,若是真的,怎的也要討要過來養幾日!”
陛下邊跑邊穿著錦履,模樣詼諧,跟當年試穿龍袍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