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7 天生郭奉孝
暖陽映雪。
小院裏布置得雅致精巧,二人也相談甚歡。
這青年舉止風雅,姿態矯矯不群,較自己年幼,但又經綸錦繡、見識不凡,名士之風仿佛渾然天成。
陳琳有心交好之下,兩人也從那柄草編笤帚的趣事一直談到來年天時,後又談到了天南地北的人情風土……惺惺相惜之際頗覺相見恨晚,至於司馬朗是何出身,扔笤帚的頑童又是誰,還有那一堆繁蕪瑣碎之事,陳琳反倒不在乎了。
此時的司馬朗,尚未出仕,自然不知名,但其父騎都尉司馬防就算已經養誌閭巷、闔門自守多年,知道的人卻也還是不少。不過,普天之下能透徹曆史,知道龜縮隱忍的司馬一家最終會篡魏為晉的,估計就隻有新郎官劉誠一人。
司馬防誌存高遠,也出了名的能生,而今年近四旬還如老黃牛一般在床榻之上苦苦耕耘,此時,殫精竭慮之下,尚且生到第四子司馬馗……
須知後來的司馬防總共生了八個兒子,且個個機敏有智,號稱“司馬八達”,尤其是其二子司馬懿,更是奠基了一個嶄新的王朝。
說起司馬懿,端是不得了,據說他自幼便神勇智慧、善謀奇策,身為戰略大家,其一生的思想精華便是“夫將兵者、不戰則守、不守則走、不走則逃、不逃則死……”
旁的且不說,不管別人台前如何鮮衣良馬、風光璀璨,是誰生生熬死了曹阿瞞?是誰堵死了諸葛老妖?又是誰最後賺了個盆滿缽滿、等來了一個江山萬裏?
這人,便是西晉高祖司馬懿。
隻是劉侍郎再神通廣大,也料想不到司馬防老賊就貓在自家隔壁下蛋孵卵,而那日吐自己唾沫的兔崽子,便是博學洽聞、伏膺儒教的司馬仲達。
此刻的劉侍郎死死夾著馬背,努力把臀部墊高,旁人眼中本該春風得意的他,正萎靡不振騎在身材矮小的白馬之上,體驗著何為生不如死。
馬兒騎得久了,腰酸背痛,胯下的皮膚更是快要磨蹭出水來,每每輕微顛簸一步,自己便跟著兩股戰戰,從東到西,由南及北,再逛上一圈,保管侍郎大人入洞房都要人抬,可看這架勢,皇帝劉宏依然精神抖擻,意猶未盡在前方領著路。
“陛下!這道咱們走過了!你看那些乞兒,賞錢都多得揣不下了!”
“走過了嗎?”
“不止一趟!”
劉宏身著便裝,拍拍腦袋又要引人往南市裏鑽。
周圍擠滿了看熱鬧、撿喜錢的百姓,灑下一把銅錢,劉侍郎忍不住心中抱怨,總感覺自己這趟不像是迎親,倒像雞鳴狗盜之輩被人押著遊街示眾……難怪會有人扔雞蛋。
“哐當!”
見眾人苦惱,劉宏手上兩片銅鑼一合,震得人耳膜突突直響,他仰天感歎:“哎!爾等是不知道,以往看洛陽城裏有人騎馬迎親,那場景,敲鑼打鼓、抬轎遊街,朕心中羨慕,奈何求之不得啊!可宮中講究禮儀,繁文縟節太多,朕納了那麽多嬪妃,也未像今日這般快活一回!”
古代帝王納妃,跟嫖娼一樣,不給錢不說,還都是自己倒貼著送上門來,劉宏覺得不夠熱鬧,沒有征服的欲望,也沒這般有儀式感,更不能喜氣洋洋把洛陽城好好轉個遍,連帶著看人的眼神都有幾分幽怨。
“陛下,您那是高處不勝寒。”
“高處不勝寒?愛卿言之有理啊!”
帝王貴為天子,曆來稱孤道寡,所謂與民同樂不過口舌之語,劉侍郎這句“高處不勝寒”說得尤其貼切,天子之位,既高且寒……
劉宏在嘴裏玩味了好幾遍,脫口讚道:“侍郎說得好!朕也倦了,那便回吧!”
劉誠聽完一喜,正身之際菊花猛然一緊,他擔心皇帝反悔,強撐著痛楚,躍馬揚鞭,立刻命人轉道回府。
……
說宮中禮儀繁複,其實民間嫁娶也周折頗多。
劉府今日高朋滿座,勝友如雲。沿途喜紅,彩綢滿樹,聲聲喝彩此起彼伏……
新人聯袂,姍姍而來,在一片恭賀聲中千呼萬喚擠入喜堂,負責主禮的陸元方早等得前胸貼後背,他身著直裾,清了清嗓子,又抹了一把嘴角油漬,開始故作沉穩準備讚辭。
周遭新奇,劉宏好奇觀望,家祖劉瑾上坐,滿堂賓客笑而不語,甚至連屋外也圍滿了人,女眷童子絡繹穿梭,絲竹管弦共鳴,禮器犧牲齊備,門口還有幾個僧人祈福,幾個道士占卜……
劉宏微微一歎,旋即又被唱詞吸引。
隻見陸元方手捧卷軸,越眾而出,他目不斜視悠揚吟誦:“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這番讚者頌辭雖是些陳詞濫調,卻也瞬間顯得莊重肅穆。而後,劉侍郎在人指引之下,捂著屁股沃盥、對席……一臉僵硬,全程麻木被人牽著行事繁文縟節,劉侍郎再起身抬頭時,恰好李蓮英對著自己挑眉一笑,僅剩的欣喜頃刻間蕩然無存……
抽了那麽多能人異士,唯一不喜的便是這醉酒整出來的李蓮英,何況這老兒現在還捏著自己的把柄,左光鬥假死之事,隨時抖出來都會人頭落地,他還是掖庭令,素與何蓮親近。
李蓮英心中古怪,匆匆一瞥後,趕忙躬身靠近劉宏,小聲道:“陛下!張公和大將軍一幹人等早已在書房恭候聖駕,陛下您看……”
“朕再觀禮片刻,讓他們等著!”劉宏麵上說得隨意,心中卻在冷笑,封皇子協為董候,果然明辨幾多忠奸,可別人越是反對,自己的決心反而越甚。
李蓮英稍一停滯便要再勸,畢竟事關天家後嗣,一有不慎便會攪得後宮安寧不得,且張公也反複交代過,務必請陛下移駕,他正欲出言,後方卻有一少年郎泣聲感慨:“天生郭奉孝,豪傑冠群英。腹內藏經史,胸中隱甲兵。風華正茂時,奈何未娶妻!”
這少年郎聲音不大不小,緋紅的臉上麵色悲戚,狂妄至此,不禁引人莞爾。
身側王維調笑:“奉孝又貪杯飲多了!你才去總角而束發,又豈不知大丈夫何患無妻之理?”
那少年郎鄙視了一眼,又看了看王維身後的亦步亦趨的娟秀美眷,埋怨道:“兄長說得輕巧,而今你可謂久旱逢甘霖,自然不知餓漢之所饑,冬深春不遠,小弟夜夜思來,讀書乏味,飲酒寡淡,若能攜美踏春同遊,夫複何求?”
那女子俏臉一紅,卻聽王維柔聲在耳畔道:“圓圓何不去內室找寇姑娘敘舊?”
輕“嗯”一聲,佳人便翩然而去,弱柳扶風之態看得人眼前一亮。
等人走遠,王維拉住少年郎,低語道:“為兄也不誆你,這花重洛陽城,可有不少好去處,明日便帶你去觀瞻一番……”
“真的?哥哥莫要盡找些庸脂俗粉糊弄於人!”
“豈會有假!奉孝難得進京一趟……”王維耳語的表情極其猥瑣。
少年心性,那郭嘉三言兩語便被誆騙得眉開眼笑,王維摟著人肩膀便要退去一角,卻聽身後有人出聲詢問:“你是何人?”
少年一愣,笑答道:“在下潁川郭嘉,觀君器宇軒昂、卓爾不凡,同為飽讀之士卻出聲無禮,不知又是何人?”
“大膽!”
身後李蓮英輕聲斷嗬,怒目而視,手中拂塵眼見就要甩出,卻被劉宏抬手打斷。
劉宏聽人褒獎自己氣質出眾,出口的還是素不相識之人,一時頗為欣喜,況且隻是個童言稚語的半大小子,更不可能是諂媚之言,自然也就沒有了責罰之意。
他舉手投足更故作了幾分溫文爾雅,循循善誘道:“不知者無罪,我便是當今陛下禦筆親封的威武大將軍,少年郎可曾聽過名號?”
郭嘉摸著腦袋想,半天也想不起朝中有這麽一號人物,卻是旁邊王維臉色煞白,拉著人衣袖便要告辭。
劉宏卻冷不丁道:“節信先生故去多年,此生未曾有緣一見,不知家中可還安好?”
節信先生是誰?郭嘉又是一愣,無奈看向王維,卻聽他恭敬答道:“托聖上洪福,家中一切安好!”
劉宏見人已經猜出自己身份,頓覺索然無味,拍拍王維的肩膀,“年後還不肯出仕為官?”不待人答,又轉身對李蓮英道:“走了!莫要大將軍等得急了,侍郎高才,果然高處不勝寒……”
人入後堂,王維立即起身拉著郭嘉回避,那郭嘉不解,為何須臾之間,王兄的手心全是冷汗。
劉誠側耳聽著對話,雖顯嘈雜,卻總算聽得那麽幾句。
他心中奇怪,近日變天了一樣,怎麽各路神仙都趕著往上湊。
那其貌不揚的少年郎是誰?可是大名鼎鼎的鬼才郭嘉郭奉孝啊!劉誠隻是納悶,也不知他從哪兒鑽出來的!還臭味相投找上了詩佛王維。
人言“郭嘉不死、臥龍不出”,或許有些誇張,不過史書稱讚郭嘉“才策謀略,世之奇士”,乃是曹操手下“奇佐”之才卻很中肯。
據說曹操赤壁戰敗後,哀歎道:“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足見其分量之重。
最讓人預想不到的卻是王維的家世,係統究竟給他安了什麽樣的一個出生,值得皇帝劉宏側目?
劉誠不解,在再腦子裏梳理了一遍。要說起東漢姓王的世家門閥,太原王氏的王允、東海王氏王朗首當其衝,琅琊、涼州也有幾個二流世家,可王維明明出生河東,胎應該投得不算好,因為實在沒聽說過河東王氏有誰家世顯赫。
他卻不知,東漢還有一個姓王的大人物——王符王節信。
此人一生崇儉戒奢、躬耕不出,著書《潛夫論》卻流傳甚廣。王符乃是東漢有名的文學家、思想家,而低調如他,單看朋友圈便已經足夠拉風,如:張衡、荀悅、馬融……王維,便是其嫡孫,承其遺誌,故而也不願輕易入朝為官。
正苦想入神,不料趙巳一腳佯踢在背,劉誠不解道:“兄長這是為何?”
“拜堂!”
“誰?”
人群哄笑。
“你這混人!難不成還能是我?”
“哦哦哦……”劉誠抬頭看去,二叔公劉瑾正氣得吹胡須,一手默默去取鞋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