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6 大將軍之謀
何進匆匆應召入宮,又匆匆從永安宮裏埋首出來。
大將軍出了宮門還臉色陰沉,全程不發一語,護衛不敢相詢,陳琳自然也不敢多問,他歪斜屁股坐在車帳外,衝人點點頭,隻能按部就班將馬車引向蔡府。
察言觀色,陳琳眼望張燈結彩的街道琢磨,料想,定是宮中出了大事,至於什麽大事能讓養尊處優的大將軍坐立不安,雖談不上洞若光火,但陳琳閉著眼睛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陳琳,字孔璋,本是廣陵射陽人,早年遊學浪跡,而後憑白身魚躍成龍,一舉被擢拔為大將軍府主簿,彼時不知道引了多少人豔羨,隻是,每日抄抄寫寫下來,最初的那點吐氣揚眉消磨到現在,多少感覺有些挺不直腰杆。
所謂“蓬萊文章建安骨”,陳琳亦是其中佼楚,行文素以風骨遒勁著稱。
年少成名的陳琳尤其擅長撰寫章表書檄,風格雄放,文氣貫注。同時,陳琳還長於詩,身為“建安七子”之一的他,曾憑一首《飲馬長城窟行》獲譽無數,其中那句“男兒寧當格鬥死,何能怫鬱築長城”,寫得慷慨悲涼、陽剛之氣十足,也正是藉此,陳孔璋為何進看重,繼而被延請入了幕府。
陳琳不長的一生,當過大將軍何進府上主簿,逃難委身過袁紹,兵敗投靠過曹操。
人生顛沛苦短,壯誌難酬,正是漢末他這樣鬱鬱不得誌的文人之真實寫照,憂國憂民、傷時感事如他,卻是無端死於建安年間一場可笑的瘟疫,甚至,同殤於疫者還有,徐幹、應療、劉楨、王粲、阮癆……
說起陳琳的千古文章,也有一樁趣事。
建安五年官渡之戰,袁紹讓陳琳寫了一篇著名的檄文——《為袁紹檄豫州文》,借以痛斥曹操而師出有名,文中言辭犀利,大義凜然,洋洋灑灑羅列了曹阿瞞很多罪狀,還順帶痛罵了曹操的祖宗三代一番。
曹操當時正苦於頭風,病發在床,因臥讀陳琳檄文,竟驚出一身冷汗,翕然而起,頭風頓愈,足見這篇檄文之威力震天……
後來,曹操行賣主許攸之計火燒糧倉,大敗了袁紹,望著迫不得已投靠而來的陳琳,指責道:“孔璋安敢來見?當初你為袁紹所寫之檄文,數落於我便算了,為什麽還要辱我祖宗三代?豈不知羞人於體無完膚焉?”
陳琳愁眉苦臉答道:“曹公明鑒,彼時身在袁營,可謂矢在弦上,不可不發。”
這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的典故。
此時的陳琳身為大將軍府主簿,光鮮的背後是無顏的苟且,每次都是自己出麵行賄,疏通宮中常侍、曲意交好士族……所作所為,又何嚐不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更再莫說什麽建安風骨,他那尾椎骨早快被壓塌成了渣。
陳琳回頭看了一眼搖擺不定的車簾,剛欲出言,正巧何進伸出腦袋來,他疑道:“孔璋,外麵何事喧嘩?”
“稟大將軍,適才對街誰家迎親,鑼鼓齊鳴,一路已繞馬市而去。”
“嗯!”這幾日明明晦氣,為何還偏巧如此多人娶妻納妾?
大將軍放下簾子便不再出聲,讓自己卡在喉嚨裏的話吞吐不出,陳琳心歎一聲,驀地乖乖閉上嘴,當年大將軍禮聘自己為主簿,事後想來,不過千金買馬骨而已,自己便是那馬,便是那骨,就像酒坊的招牌一樣,掛得老高。
大將軍尚且信不過自己,而皇子辯的儲君之位,便是他唯一誓死要保的東西,與自己憂心江山社稷的抱負無關。
旁人眼裏的大將軍何進素無大誌,位極人臣,已然沒有了野心。他執百官牛耳,偏又百般交好閹宦……要說這大漢天下,除了皇帝劉宏便數他權柄最大,可何進卻完全沒有當權臣的覺悟,每日插諢打科,做的都是些雞毛蒜皮、明哲保身的事……偏偏他就是大將軍。
車外陳琳自怨自艾時,殊不知,車裏的何進正握緊拳頭,目光深邃思索著。
韜光養晦,何進這些年長的可不隻是膘,他深知自己出身卑微,根基尚欠,身處高位引得人人虎視眈眈……哪怕是自己的手足兄弟。
何蓮、何苗,都是何進同父異母的弟妹,年幼喪母,其父何真再娶,生下一子二女,可何真不久便撒手人寰,留下的弟妹三人幾乎全由自己一手拉扯養大。
皇子辯之事已經足夠人煩惱,奈何二弟何苗行事陽奉陰違,也許在他心裏,皇後何蓮是自己胞妹,親疏有別,難道大將軍之位大兄何進坐得,自己便坐不得?
何進無奈搖了搖頭,最怕禍起蕭牆,二弟怎會明白,何家要權傾朝野,除了廣植黨羽外,還需靜靜等待,也許要十年二十年,等到當今陛下賓天,到時新帝年幼登基,自己加封國舅,才能算高枕無憂!
說來可悲,兩邊交好的何進在心中把人一一想過一遍,卻發現除了同樣出身低微且臭味相投的董卓之外,捉襟見肘,竟無一人可堪重托。
何進是大將軍,這大將軍一職早在漢和帝竇憲出任時,便由滿朝文武聯合奏請以之位列三公之上,所以,何進手底下光明正大匯聚了大把大把的能人異士,袁紹、曹操等後起之秀姑且不論,連皇甫嵩、盧植等人,也是自己正經八百的下屬,但也僅限於下屬,不鹹不淡,近日那袁本初倒是頗為活躍,不過是打著自己旗號謀私而已。
何進表麵茫然未知,心裏卻抹了豬油一樣澄亮!
正苦惱,外麵陳琳卻道:“大將軍,蔡府就要到了……不過……”
“孔璋直言!”何進最不喜讀書人說話這般溫吞。
“聽聞陛下赴宴,去的是劉府!”陳琳正色道。
馬車停駐,何進望著門匾略微思考,道:“轉道,去劉府!”
……
大將軍來而複去,更是讓蔡邕及府上賓客吃了蒼蠅一樣難受,卻不知何進甫一進劉府的門,便感歎走對了地方。
張讓、趙忠、郭勝、畢嵐、段珪……宮中一應常侍都在。
婚宴尚未開始,張讓等人便已在書房小酌,小輩打鬧,自己正好忙裏偷閑,順便聚在一起規劃規劃來年,他見來人竟是盛裝出席的大將軍何進,先是一愣,隨即趕緊延請上坐。
“張公雅興,怎不見陛下龍駕?”何進翻身坐下,張口問道。
張讓遞出酒水,“讓可聽說,今日小晴,陛下生龍活虎擺駕迎親去了,劉侍郎聖眷之濃,真是羨煞旁人啊!”
吉時快到,按說哪怕迎親三趟也該回來了,何進狐疑片刻,拉住嗬嗬直笑的張讓小聲道,“張公可還識得冀州刺史王芬?”
張讓麵不改色,心中卻是一驚,何進雖與自己聯姻,卻少有提及政事,況乎這般場合,他不解問:“大將軍這麽一說,倒是有些印象,灑家還記得中平元年,王文祖官拜刺史,而後收整黃逆、治理冀州軍政,可謂功勳卓著,怎的?”
王芬年年回京,第一件事便是來給自己送禮,今年的賀禮還格外的豐厚,張讓又怎能不識得,隻是國庫吃緊,王芬想要擴編冀州兵卒的帖子還須斟酌一番,他暫且摁住沒答應。
“也無甚大事,隻是天幹物燥,張公百密一疏,府上可要小心火燭啊?”
這屠夫彎拐得太大,讓人摸不著頭腦,見何進搖著杯子,張讓斜眯眼睛,“是啊!得虧大將軍提醒,讓差點都忘了,歲進三九,正是一年裏最寒的時候,皇子辯那裏,還得少府置辦些日用火炭,莫要龍子著了涼、寒了心!”
張讓說話同樣夾槍帶棒,何進聽完猛然回頭,目光灼灼說道:“張公!某以誠相待,公亦能推心置腹否?”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張讓微微一笑,端起酒水一飲而盡。
屋外,陳琳獨立賞景,卻見一薄衫男子望著院牆悲秋傷春,他左右無事上前攀談,那俊逸郎一臉尷尬道:“舍弟頑劣,今日嫌吵扔過一敝帚來,我上門來拾,卻被誤以為飲酒賓客,如今院牆太高進退不得,如何是好?”
陳琳聞言大笑,一掃陰霾,“如此妙人,不知公子高姓?”
“愧不敢當,在下司馬朗。”那青年羞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