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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30 生不逢時

  醜時,雪花如風吹的柳絮敷在麵上,化成水,又與人的喘息一起凝結,仿佛想將活著的東西統統都凍住。


  劉誠縮著脖子不敢停下,此時的北宮裏,除了夜風悲嗚,便隻剩嘎吱嘎吱的腳步聲。靜謐中的細微不敢側耳去聽,兩旁長串的宮燈昏黃,照亮自己,卻讓看不清的遠路更像藏有鬼魅。


  引路的三寶回身,難為情道:“侍郎大人!摟著我腰作甚?”


  劉侍郎不肯撒手,還用力掐了掐,憐惜說道:“三寶!近日可是宮裏的膳食不好,看你!都瘦了!”


  三寶停下來,指著遠處小聲道:“我倒是無恙,托了大人的福衣食無憂,大人你看那邊,穿過廊徑便是永樂宮。”


  “永樂宮怎的?”


  說起永樂宮,劉誠便想起了久違謀麵的獻帝劉協,還有不苟言笑的董太後,以及見錢眼開的容嬤嬤……


  “噓!大人不知,當日夜裏勒死的近百宮人,全是從這一路拖出去的,就咱們走的這地兒!”


  “三寶莫要聒噪!許是就喝多了,我這腿軟,背我一程!”劉誠說完便跳了上去。


  劉侍郎不重,三寶一路背著繼續往前走,風雪迷眼,他忍不住又說道:“大人可還記得蘭兒?就是當初牢裏幫你洗衣的那丫頭?”


  “記得!如何?”


  “哎!協皇子遇險,太後震怒,那永樂宮裏的奴才賜死了大半,蘭兒便是太後的人,這麽多日一直未見,你說,會不會,會不會……”


  那蘭兒能入選宮中侍女,自是長得清秀乖巧,服侍的那幾日手腳麻利不說,也從不多言多語,隻是沒想到世事無常,還來不及再見這苦命的丫頭一麵,就已然枉死。


  人命如草芥,就跟寒風中的燈火一樣,看著耀眼,指不定說滅就滅,又比如那左光鬥,堂堂司空,權傾一時,要走時,僅配了一杯毒酒。


  聽人說少府前去查抄家當時,掘地三尺也沒湊夠二兩酒錢,那左光鬥無妻無妾、無兒無女,孑然一身的他清廉得令人難以自信,府上,最值錢的便是一條產崽的黃狗。


  三寶聽不到回話,停下來說道:“大人!大人!”


  “在!”


  “你蒙我眼睛作甚,看不見路了!”


  ……


  掖庭獄裏沒見到趙巳,聽睡眼迷蒙的獄卒說,趙大人公事繁忙,已大半月未見露麵。嗯!昨日才同濟軒一起喝過酒,那趙巳此時,不知正睡死在哪家娘子炕上……


  劉誠退避閑人,朝關押左光鬥的囚室慢慢走去,巧了,還是自己當初待過的那間。


  推開門,這間裝裱一新的屋子點亮著燈,左光鬥沒睡,獨坐在矮桌旁,手撐腦袋像在思索,又像在等人。


  桌上擺有酒食,未見開動,他聽到外麵的人語,也一直目光複雜看著劉侍郎踱步進來,這人懷中鼓鼓揣的應該就是聖旨,卻肯定不能官複原職。


  劉誠拱手一禮後掀袍落坐,這還是第一次有機會與大名鼎鼎的左司空秉燭而談,沒想到不在酒肆或雅亭,竟是這般場麵。


  曆史上的左光鬥,是東林黨,是萬曆“六君子”之一,卻也是為官清正、磊落剛直之人,被譽為“鐵麵禦史”,至於首鼠兩端的錢謙益之流,根本不能與之相提並論。


  他治水興利,種稻養民,秉直諫言,勇鬥閹宦,更是抗清名將史可法的授業恩師,風風火火生,風風火火死,上一世,也是遭魏忠賢迫害,同樣冤死獄中。

  這樣的人是值得尊敬的。


  劉誠不知如何啟齒,倒是左光鬥率先出言,“外麵天寒,洛水封凍,這天氣恐怕要立了春才會轉暖,小侍郎辛苦,不妨陪我痛飲三杯!”


  似有人來過,桌上竟然布置了兩副碗筷,不待回答,左光鬥自顧自將杯中酒水喝幹,抿嘴說道:“好酒!聽受之(錢謙益,字受之)說,這酒,還是侍郎大人進獻給陛下的,我倒是沾了光。”


  見劉誠坐著沒動,左光鬥朗聲一笑,“要殺頭的又不是你,侍郎為何愁眉苦臉?”


  “大人都知道?”


  放下酒樽,他又開始吃肉,神情舉止自然到仿佛要殺頭的同樣不是他自己一樣,他道:“原本是不知道的,陛下說讓我在此小住幾日以堵悠悠眾口,還一再囑我莫忘了梳理政策,可前幾日還有人來探視,近日便慢慢減了,再後來,便是小侍郎你來了!”


  劉誠羞愧低頭,並不反駁,此刻的自己豈不正是劊子手,雖然身不由己,而且聽這意思,左光鬥不過成了皇帝劉宏的棄子,頗有些兔死狐悲。


  “還請侍郎莫怪,我想看看那密詔!”


  劉誠將聖旨從懷中取出,靜靜放於桌上,他卻突然想到,問:“少府抄家時,可有損了我院裏埋下的冬苗?”


  “隻怕是損了!”


  左光鬥惋惜癟嘴,而後緩緩展開黃綢來看,看得一字不漏。


  而後,他起身對著西園方向遙拜,再坐下時,如釋重負飲了一杯酒道:“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


  古時孔聖有言,“君待臣有禮,臣事上以忠”,於是,便有了儒家後來的“三綱五常”。所謂的“三綱”,便是指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而“五常”即指:仁、義、禮、智、信。


  後人,多為此生,為此死。


  “來來來!小侍郎莫要嫌棄!”左光鬥突然間有了胃口,邊吃邊道:“我祖生於此,永興年間不肯折節,守著藏卷活活餓死;我父生於此,建寧時遇民亂,死於遷徙半道;我亦生於此……”他嘿嘿一笑,“至少得留全屍,不至暴棄荒野不是?可喜可賀,當浮一大白!”


  劉誠不知如何應答,舉杯同飲後夾了一塊醃肉,食之無味,卻道:“這手藝上佳!”


  “豬狗之食!”左光鬥笑罵。


  兩人心漸放開,深宮大獄內,談笑生死如同家宴。


  “近日無事,反複思來,我大漢之頑疾不在朝政,在於民,可惜我明白得太晚!”說完,他歉意一笑,“難得有人來,我說這些不過是不吐不快,侍郎莫要嫌我聒噪才好!”


  “哪裏哪裏!誠,洗耳恭聽!”劉誠趕緊放下筷子,做出凝神狀。


  左光鬥為何非死不可,其實劉誠也想不明白。


  他減賦稅、興水利,開田育稻,哪樣不是利國利民?硬說他是天災找的替死鬼未免牽強。昨日聽張奉說起,左司空當政不久,似乎搞得天怒人怨、雞犬不寧,至於怎麽個天怒人怨、雞犬不寧法,張奉沒能細說,自己官小也不在朝堂,真不知道。


  劉誠糊塗了,有心解惑。


  不想,左光鬥也從懷裏掏出一物,看樣子是本奏折,聽他歎道:“說來還得多謝畢公,他那翻車渴鳥可不是奇巧淫技,挖渠通運,用得好,能澆灌出不知多少良田,所謂滄海桑田,不過如此……這本政策,煩請侍郎……哎!”

  常侍畢嵐的確是個能人,奇思妙想迭出,南宮被他修建得令人歎為觀止,尤其是那些撒尿的銅像。


  左光鬥猶豫了一瞬,遞到半道的文書又轉而放進了燈燭裏,轉眼便燒成了青煙,一起熄滅的,似乎還有他那未酬的壯誌。


  望著一堆灰燼,劉誠不明白,這樣的人,陛下為何非殺不可。


  左光鬥重新整頓一番,變得健談,聲音也洪亮不少,笑道:“原本這些都是好的,卻是我愚蠢,獻言分戶減田之策,活該!”


  劉誠起初不明白,聽他一番暢言,豁然開朗。


  漢代的爵位例承秦製,更可溯源至周。


  秦從商鞅變法後,實行軍功二十爵,累積至關內侯起,便可食租稅或食邑,此製不僅沿襲,除此之外,大漢還先後分封異姓、同姓為王無數,林林總總,一番承襲下來,享有封國或食邑者多如牛毛、混亂不堪,他們魚肉百姓、不勞而獲,坐擁大量土地之後,便是後來尾大不掉的所謂門閥世家。


  大漢數位明君並非沒有設法加以遏製,如“非劉勿王、非功不侯”,又如武帝推恩,以郡立國,采取嫡長子繼承製,“無子國除”,並逐代削爵……但卻依舊未能根除不說,後來又來了個賣官鬻爵,催生出無數新的門閥,致使糜爛無以複加。


  左光鬥執政,諫言分戶減田,且人丁不足者由官府收歸餘田,類似於逐代削爵,無疑會讓子嗣眾多的門閥逐步分化,扒皮抽筋,再來個“無子國除”,如此一來,便會空出大量的土地和產業,這些閑置之物給誰,按他的意思,全都分給天下百姓、苦寒流民。


  此策,功在千秋,實施下去定能溫水煮蛙一般根除頑疾,可也正是如此,左光鬥受到了滿朝攻殲,世家、閹宦、外戚,蜂擁而上,連皇帝也保不住,何況,天下最大的地主,便是姓劉。


  豈不又成了新莽篡國之害!

  如此說來,這左光鬥的確該死!他這天下大同的思想與他本人一樣,生不逢時。


  左光鬥說得興起,口渴之時,卻沒了酒水,他“哐當”將酒壺砸碎在牆角,吐一口濁氣,“不知不覺,竟已飲下三壺,我這將死之人灑脫,倒是害小侍郎作陪受累!”


  窗外雖未天明,卻已微亮。


  劉誠一笑,搖頭從懷裏取出一壺新酒放在桌上。


  左光鬥眼中的寒光一閃即沒,悵然揭去封泥,滿上,道:“伴君如伴虎,我無妻兒,已了無牽掛!今日,多謝小侍郎相送!”


  他仰頭一飲而盡,還想說這酒比方才的更烈更純,卻腦袋一沉閉目趴了下去。


  劉誠搖搖晃晃起身,飲了酒,自己也有幾分頭疼,正欲喚屋外的三寶來扛,門卻被突然推開,那新任的掖庭令探身進來,收起拂塵,顫動著兩撇胡須,疑惑道:“我看這左光鬥胸膛起伏,怎鴆酒下去還未死透?”說完,他就欲前來望聞。


  劉誠趕緊拉住,道:“斷然不會……李公可還識得我,瑾公家的那個……你看,這裏這裏!”


  那公公皺眉看去,自然識得,隻是奇了怪,時過多日,這劉小公子頭上的龍角一點沒見消散,仰頭間,被火光照得鋥亮鋥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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