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6 黑暗
漢靈帝劉宏出生於冀州河間國,那裏,比洛陽皇城更靠近北方。
每年還不到十一月,河間便會開始下雪,緊接著,冰雪的世界裏銀裝素裹,連溪流和池塘也會被封凍住。
興許是那時候還小,劉宏不覺得冷,蹦蹦跳跳跟同齡人在水麵上鑿冰下網,年年凍得手腳開裂。有時一日下來,往往僅得幾尾兩指寬的小魚蝦,他卻依舊樂此不疲。
第一次來洛陽城,是永康元年十二月。
他聽人說先帝駕崩,自己被選中,將會坐上那高高在上的龍椅。皇城很大,京城很遠,到時候,娘親也不能再時時管著自己。
果然,新年伊始,新帝劉宏於正月即位,改元建寧,他龍袍高冠,被人簇擁著,滿心歡喜地告天登基,那年,劉宏十歲。
窗外又開始飄雪。
這麽多年過去了,洛陽城一點兒沒變,還是跟當年初至時一樣冰寒刺骨,冷!
“父皇!我不要回去溫書!”
說話的小女孩跑來,頭頂上的兩隻總角起伏,一臉委屈,身後來拉的宮女不知所措,忙不迭跪了下去。
劉宏膝下有兩子一女,此刻,正在身旁撒嬌的便是公主劉芷,生得模樣乖巧可人,比劉協長了一歲。
劉芷的母親本是宮中名不見經傳的下賤侍女,甚至到現在,劉宏也都不知道姓甚名誰,她地位低下,加之難產而死,終未來得及顯貴。
宮中腹誹皇帝薄情寡義不在少數,卻也都知道,陛下最喜愛的,不是皇後娘娘所生的嫡長子劉辯,也不是太後悉心教導的劉協,而是性子有些野的萬年公主——劉芷。
光和三年,劉宏冊封劉芷為萬年公主。
萬年,便是此生無憂的美意。
劉宏側身,笑著把萬年公主摟在膝上,重了,抱起來竟有幾分吃力,他刮了刮萬年公主的鼻頭道:“誰惹惱了我家芷兒,可是先生教授太過嚴苛?”
劉芷搖頭,長長的睫毛一閃,狡黠說道:“豈怪先生,先生近日回鄉探親去了,隻是芷兒聽說父皇這裏養了頭巨象,我要去看那巨象,與我家小白比一比誰吃的青菜多!”
小白是劉芷才養的一隻長耳兔。
麵對劉芷的哀求,劉誠先是一愣,隨即哄騙道:“芷兒有所不知,那巨象凶猛,長得比這大殿還高,獠牙伸出來幾丈長不說,還專愛吃小人,尤其是長相乖巧的女娃娃,莫說是你,就連父皇我也不敢輕易去看!”
那劉芷心中害怕,縮在懷裏不敢露頭,心中大為失望,卻仍舊不死心,問:“那父王今日喂過食了沒有?”在她想來,再凶惡的巨獸,吃飽了就應該不吃女娃了。
“宮人遭殃了那麽多,父皇哪敢近身投食,想必那巨象今日正餓得發慌,要不?父皇現在就帶你去看看,遠遠看看就好?”
哪敢再想什麽巨象,比惡鬼還嚇人,小妮子拚命搖著腦袋,跳下來道:“父皇,芷兒差點忘了,時辰不早得回宮了,隔日,先生回來還要考教!”
劉宏心中好笑,點點頭,見人領著萬年公主搖搖晃晃出門,旋即又一陣失落,三人之中,芷兒最像當年的自己。
生於帝王之家,幸!也不幸!此生她若真能如尋常人一樣無憂無慮,萬年才好。
待人走遠,“嗯哼!”劉宏咳嗽了一聲,正經道:“我的侍郎大人!你可知罪!”
劉侍郎跪在下麵有些犯困,不及抬頭,立馬答道:“微臣有罪!此罪,僅梟為宮人,尚不足以平民憤……但禍不及妻兒,望陛下看在微臣幾十年服侍的份上,沒有功勞也有苦……罰微臣閉門思過,直至羞愧而死!”
“一派胡言!”
劉宏在上麵正襟危坐,卻忍不住想笑,這劉誠一共才來洛陽一年,更沒有妻兒可言,何況,哪有人嫌自己罪小的,還有,這羞愧而死是怎麽個死法?
他想了想,多半又在貧嘴,貧得讓人心情莫名舒暢。
“好了,起來吧,每次都這般沒勁!”
劉誠尷尬地爬起來,岔口道:“陛下為何不讓公主殿下去看看那南越奇獸,巨象本就溫順,微臣馬不停蹄回京,也正打算幫著陛下稱稱巨象的斤兩!”
劉侍郎都盤算好了,稱象這種小事情,不比花錢困難,自己這一次,注定要聲名遠播、光大門楣,往後的史書得改寫,後世要叫“劉侍郎忠義雙全勇稱象”才對。
上座的劉宏瞪了自己一眼,道:“象是不用稱了,前日,被朕給宰了!”
“嗯?”不是說正玩得興致高漲嘛?劉誠不解,“陛下這是為何?”
“哼!本想讓那巨象坐下來比比高矮,那畜生打死不從,朕乃天子,自可以號令天下,況乎一頭野象!”劉宏義憤填膺說得言之鑿鑿,完全忘了自己是看上了那條象鞭……燉了滿滿一鍋。
劉誠了然,起身道:“膽大妄為,那就是它的不對了!微臣一定替陛下把那頭畜生鞭屍三日方可以儆效尤,陛下,不知那狂妄之徒的屍首現在何處?”
“喂了狗了!”劉宏仰著脖子。
劉誠暗道可惜,長這麽大還沒吃過大象!火鍋不能每次都就燙那幾樣,正欲問問那狗在哪兒,卻見劉宏又板著臉說到,“莫要閑扯,你可知罪在何處?”
“哦?啟稟陛下,巢湖水賊許幹有感皇恩浩蕩,舉兵來投不說,還獻上幾塊金餅,微臣回京,一時糊塗給忘了……”
劉宏皮笑肉不笑看著,“幾塊?”
“微臣記錯了,是幾十塊!”
“幾十塊?”
“百塊!”劉侍郎咬牙說到。
見劉宏還不相信,劉誠撲通跪了下去,苦著臉道:“陛下!真是百塊,實則隻有九十九,差的那一塊,還是微臣自己東拚西湊給補上的,想那水賊自己都吃不飽才造反,哪來的那麽多錢財?你若要是不信,不如還是把微臣五馬分屍算了!”
劉侍郎的表情滿分,自己說的可都是真的,金餅的確不多,至於其它的嘛……
劉宏撇撇嘴,“起來吧,納入西園,至於那水賊許幹和一幹有功之臣,自有封賞!”
“陛下英明!”
劉誠起身站在一旁,照這勢頭,估計再熬半個時辰就能回家了,見陛下失望,卻突然想起了宗正劉虞,他諾諾說道:“陛下!微臣鬥膽,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
精力不濟,劉宏正要起身去拿快活丹,隨口答道:“講!”
“微臣以為,左光鬥,殺不得!”說完,劉誠便不敢再抬頭。
大殿裏本就隻有兩人,都不說話,突然間安靜得可怕,讓劉侍郎感覺脖子縫涼颼颼。
劉宏擰著腦袋,冷冷看著下方,摸到錦盒的手緩緩收了回來,他定住很久,終於緩和,平靜說道:“劉侍郎可知,你是唯一一個給左光鬥求情之人!”
是嗎?這世上還有人人緣比自己還差?
劉誠結結巴巴,“微臣……微臣也就是隨口說說,要是陛下覺得……那就算了……”
劉宏揚手止住,悠悠說道:“皇叔!你可見識過真正的黑暗?”
皇叔?
劉誠左右找了找才想起,那聲“皇叔”,叫的是自己。
黑暗嗎?
劉誠真見過,那是有一次自己大膽,穿行一條沒有通車的隧道,全長五裏,沒有一絲光亮,看不見方向,走兩步便會碰壁。那場景,至今想來都後怕,劃燃的打火機,不過幾寸,光亮便被吞噬,周圍黑漆漆一片,自己,像被孤立在無盡的虛無裏。
“皇叔肯定是沒見過了!”劉宏歎氣道:“朕時常做夢,便是身處那樣的籠子裏,夢醒,還覺得驅趕不散!”
劉宏說話,大殿裏的油燈正燒得耀眼。西園裏的宮人都明白,陛下說過,油燈不能滅,白日裏也是如此。
“就快歲末了,你去吧!”
“是!”
見劉誠走得有些恍惚,劉宏站在大殿裏開始自言自語,“左光鬥的舉措雖有疏漏,可也說得上是利國利民,不過,他還是不明白,天下黎民百姓的生計,不在朝堂,而是握在世家大族的手裏,而且,他的法子太慢,朕等不及了!”
他來回踱步,“殺了左光鬥,既是試探,也是朕最後的讓步,待朕醒時,便是真正的一言九鼎,到那時,定會讓他們知道,這天下終歸姓劉!左光鬥,不過是爾等黃泉路上的引路人!”
“噗嗤!”油燈裏進了蟲子,爆出一個個火花。
“隻是左司空生不逢時,朕,真的隻能殺了他嗎?”
劉宏轉身,目光陰沉望著那把椅子,椅子背後的帷幔不揭,有人在裏麵沉聲說道:“可不殺,也可殺。”隻此一句,便再沒有了聲音。
劉宏像是放下了包袱,笑道:“隻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