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

  崔太后被新帝這樣當面挑釁,心中燃燒著最為強烈的憎恨,憤怒到了極點,綳硬得像塊石頭,全身骨節吱吱作響。


  新帝笑得愈發溫文爾雅,文質彬彬。


  崔太后傲慢慣了,但為形勢所迫,不得不暫時隱忍,「琮兒,承恩侯也是你舅舅,舅甥之間有話好說,不必小題大做,大驚小怪。」


  新帝微笑,「是,承恩侯不過是想廢了我另立安王之孫而已,這又是什麼大事了?」


  崔太后被新帝譏諷,只作不知,親切的道:「你舅舅這個人性子直,喝多了愛胡鬧。什麼另立小皇帝之類的話不過是說著玩兒。琮兒不會和你舅舅較真的,對不對?」


  新帝凝視崔太后良久,方道:「朕自然不會。」


  崔太后心情稍微安定了些。


  被朱琮這小子挑釁也好,顏面大傷也好,最重要的是她弟弟平安無事,崔家平安無事。


  崔太后憋著一口氣,和顏悅色的賞了新帝一個笑臉。


  這對於崔太後來說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崔太后內心之中感到深深的屈辱,決定度過眼前這個難關之後,一定要狠狠還擊,讓新帝知道知道她慈明太后崔氏的厲害。趙氏進宮向崔太后哭訴,「太後娘娘,侯爺他是冤枉的。我全打聽清楚了,這全怪定國公府那個楊氏,是她誘侯爺出去,也是她誘使侯爺寫下那封信,還是她的親生兒子張劼拿著去安王府的。結果還沒到安


  王府就沒人給截了,害苦了咱們崔家!」


  崔太后想到這一切全因楊氏而起,五臟猶如遇到烈火的乾柴一般呼呼呼地燒起來了,厲聲喝道:「拿了這個楊氏,立即前來見我!」宮人不敢抗命,忙出宮至定國公府,宣定國公的妾侍楊氏到延壽宮。定國公府是張午的妻子韓氏管家,見延壽宮有人到來,不敢怠慢,一邊款待宮中使者,一邊到后宅催促楊氏。楊氏正惶惶不可終日,聽

  到崔太后宣召,三魂不見了七魄。


  「不,我不能到延壽宮去,崔太后饒不了我。」楊氏倒也不笨,知道一旦去了延壽宮一定沒有好果子吃,嚇得臉色慘白,連嘴唇都沒有一絲血色。楊氏想不去,但此時此地,哪裡由得了她?韓氏差來的人催著楊氏馬上就走,楊氏心裡更慌。偏偏她的女兒張洢這會兒不在,不知道去哪兒了,楊氏忙叫過小丫頭楊桃,命她急急到定國公面前送個信兒。楊桃年齡不大,人也不機靈,不知道該到哪裡找定國公,「國公爺這會子應該上朝去了。便是不上朝,也要四處走動,不會在府里。」自從張劼攤上這麼樁謀逆大案,定國公是吃不好睡不好坐卧不寧,從早


  到晚的在外奔走,想把張劼從牢里給救出來。現在去找定國公,哪兒找去?不知道他上哪了啊。


  楊氏急得跺腳,「你去外院給添祿送個信兒啊,添祿是國公爺的小廝,親近之人。你見不著國公爺,還見不著添祿么?給添祿送過信兒,你趕緊找姑娘,讓姑娘拿主意。」


  「是,奴婢明白了。」楊桃這才知道應該怎麼做。


  韓氏差來的是個三十多年爽快麻利的管事媳婦,早等的不耐煩了,伸手拉了楊氏,「快走!宮裡來人你也在這兒磨磨蹭蹭的,存心找不痛快。」不由分說拉著楊氏便往外走。


  楊氏面紅脖子粗,用力想打掉管事媳婦的手,「我是你能胡亂拉扯的人么?你不過是個管事媳婦,認清自己的身份!」


  那管事媳婦冷笑,「我是管事媳婦,你又是什麼金貴人了?你以為你還是從前的國公夫人么,一個姨娘罷了,和我一樣都是奴才,沖著我你擺不起架子!」


  楊氏被這管事媳婦氣得不斷地喘氣,渾身發抖,兩眼亮閃閃的,像忿怒的貓眼睛一樣。


  她可是做過十幾年超品國公夫人的人啊,現在連個管事媳婦都敢當面奚落她了!

  「好你個沒有上下尊卑的東西……」楊氏嘴唇羅嗦。


  管事媳婦蠻橫的拉過她,「到延壽宮去和太後娘娘講上下尊卑吧。」


  楊氏聽到延壽宮三個字,從頭到腳皆是冰冷。崔太后在延壽宮等著她呢,這回她把承恩侯給坑了,崔太后絕不能輕饒了她。


  楊氏不寒而慄。


  「快給國公爺送信兒,快……」楊氏被管事媳婦強拉著往外走,掙扎著回頭交待楊桃。


  「放心吧,忘不了。」楊桃連連點頭。


  楊氏被強拉走了,楊桃忙也跑出小院子,一溜煙兒到外院找定國公的小廝添祿去了。


  楊氏被拉到外頭,宮裡的使者早等得不耐煩了。楊氏一出來,那使者冷笑一聲,「帶上楊氏,走!」楊氏聽到這陰惻惻的一聲,口中發乾,身子發軟,幾欲暈去。


  眼看著楊氏就要倒下,那使者抬眼大喝,「無恥賤人,你迷惑了承恩侯,還想再迷惑誰?」楊氏一個激靈,站起身子,神色惶恐,「我沒有,我沒有!」使者目光陰寒毒辣,楊氏魂飛魄散。


  楊氏被迫跟著崔太后的人往外走,一雙腿似有千斤重量,每抬起一回都費儘力氣。


  等待著她的一定不是好事,一定是場狂風暴雨……


  楊氏跌跌撞撞被帶到大門前,門前停著輛精緻的香車,張勆正扶唐夢芙下來。


  唐夢芙踩了紅木腳踏拾階而下,不過是從馬車到路面這短短的幾步,竟也被她走得曼妙生姿。


  果然是位天生麗質的美人。


  唐夢芙攜了張勆的手,笑盈盈站在車畔。


  崔太后的使者雖然驕橫,見了張勆、唐夢芙夫婦也皮笑肉不笑的行禮問好。


  陽光耀眼,楊氏眼中全是張勆和唐夢芙那譏諷的笑容,一聲大叫,神情狂亂,「你們是來我的笑話的,對不對?我就要倒霉了,你們是不是很開心?」


  張勆神色冷冽,唐夢芙笑著對那使者說道:「這瘋婆子在說什麼?我怎地全然聽不懂。」繼而面帶憂色,「使者是帶她到延壽宮去的么?到了太後娘娘面前,她若是再這般發瘋,驚了太後娘娘,如何是好。」


  使者很是傲慢,這時卻眼皮跳了跳,深深一揖,「多謝唐夫人提醒。」是了,這楊氏眼神、神情都不對,到了延壽宮可得把這個人看好了,不能讓她驚著太後娘娘。


  「你說我是瘋婆子……」楊氏羅羅嗦嗦。


  「你不是瘋婆子,難道真是風韻猶存能迷惑得承恩侯寫下那種書信的半老徐娘?」唐夢芙調侃的道。


  楊氏又是氣憤,又是著急,又是害怕,絕望的叫道:「你污衊我!」


  什麼風韻猶存能迷惑得承恩侯寫下那種書信的半老徐娘,崔太后最護著的就是她的娘家人了,如果確定承恩侯真是因為她倒霉的,崔太后焉能輕輕放過她?


  楊氏態度很差,唐夢芙也不跟她計較,心情很好的道:「楊氏,你本事很大啊。承恩侯因為你已經入獄了,你知道么?」


  「你說什麼?」楊氏怛然失色。


  唐夢芙甜甜一笑,「楊氏,你自求多福吧。」


  張勆冷冰而厭惡的掃了楊氏一眼。


  楊氏臉色陡然變為灰黃,死了似的。


  張勆身上有股子凜然正氣,更有股自內而外的殺氣,他腰間佩劍,楊氏卻恍惚之間覺得那柄利劍是懸在她頭頂的,就要衝著她一劍劈下了……


  「你要殺我,是么?」楊氏身子顫了顫,面無人色。


  張勆神色冷漠,並不開口,唐夢芙清脆的道:「你不配死在他的劍下。殺你只會污了他的劍。你的榮光始自延壽宮,美夢破滅也在延壽宮,你快隨這位使者走吧,延壽宮才是你的歸宿。」


  早已心焦的使者聽不得這句話,命下屬拽了楊氏便走,「世子爺,世子夫人,小的改天再向賢伉儷請安。」話音才落,已逼著楊氏到了宮車前。


  楊氏拚命掙扎著回頭望,只見張勆和唐夢芙攜手站在那裡,正是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是張勆和唐夢芙害我的。」楊氏熱淚滾落,「一定是他倆害我的。沒有他倆,我落不到這個田地。他倆挖了陷阱等著我和劼兒往下跳,用心險惡,毫無親情。」


  使者拉她上了車,重重一巴掌抽在她臉上,「少廢話!張世子和世子夫人讓你勾引承恩侯的?張世子和世子夫人讓你自作主張命令張劼到安王府送信的?壞事的是你,休想拉他人下水!」


  使者一陣拳腳腳踢,楊氏狼狽的伸手護著頭臉,時不時發出低低的、痛苦的呻吟。


  一個約十七八歲、身材瘦削的女子神色慌張的出來了,「我娘呢?我娘呢?快把我娘攔住,她不能進宮,她一定不能進宮!」


  這女子年紀不大,滿臉戾氣,看面相便知道定是自私偏激狹隘之人。


  這人自然是張洢了。張洢追出大門,楊氏已被延壽宮的人帶走了,急得直跺腳。楊桃陪笑臉獻殷勤的提醒,「姑娘,世子爺和世子夫人來了,要不求求他們吧。奴婢早就聽說過,世子爺本事可大了,世子夫人又是姊歸長公主的

  小姑子、陛下的親戚,他倆一定有辦法救人……」


  張洢反手一記耳光重重抽在楊桃臉上,「我用得著求他們!」


  楊桃人雖不聰明,說這話卻是一番好心。無端挨了這一巴掌,伸手捂著臉頰,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又不敢流下來,可憐之極。


  「這個張洢。」唐夢芙不由的搖頭。


  太沒涵養了。國公府的姑娘動輒責打丫頭,像什麼樣子。丫頭便是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交給管事嬤嬤教訓,管事嬤嬤自會按家規家法責罰,姑娘家親自動手,那不是責罰是泄憤了,成何體統。


  張勆和唐夢芙一個玉樹臨風,一個光可鑒人,張洢卻是臉色灰敗,三人站在一起,張洢更是被襯得灰撲撲的,一絲光彩也無。


  張洢心中不忿,叉腰怒罵,「都是一家人,我娘我哥哥落難,你倆干看著不肯伸出援手,真是鐵石心腸!」


  楊沅匆匆忙忙從府里出來,臉上一層薄汗,「阿洢,表哥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快莫要如此。」


  張洢正在氣頭上,怒目瞪著楊沅,「你心裡就只有你的表哥!你是我嫂嫂啊,我哥哥被關在牢里,你有臉為別的男人說話?」


  楊沅嫁的是張劼,想的是張勆,這件事定國公府人人心裡明白。但這是第一回有人當著楊沅的面毫不留情的說出這種話,楊沅到底是嬌生慣養的侯府千金,被張洢這麼一說,登時羞紅滿面,又氣又急。


  「張洢你不要欺人太甚。」楊沅顫聲道。


  張洢呸了一口,「呸,是你們不要欺人太甚才對。」心中怒火愈盛,對張勆和唐夢芙道:「你倆還有臉回來啊?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我娘被延壽宮帶走,我哥哥還關在牢里,你倆沒事人一樣!」


  張洢氣憤之極,只顧泄憤,也沒注意到有幾匹駿馬疾馳而至。


  「阿洢,住口!」定國公滿臉大汗的下了馬,大聲訓斥,「你是怎麼跟你六哥六嫂說話的?不懂事,沒規矩!」


  「爹。」張洢看到定國公,像看到了救星,跑到定國公面前哭訴,「娘被延壽宮的人帶走了!您快救救她啊!還有哥哥,他被關在牢里,也不知道有沒有吃苦受刑……」張洢哭得跟什麼似的,定國公又是心疼,又氣她沒眼色不識大體。現在張劼被關在牢里救不出來,楊氏又被延壽宮帶走,正是用得著張勆和唐夢芙的時候,張洢不和他們修好,反倒當面質問,還指望張勆


  和唐夢芙幫忙么?傻啊。張勆和唐夢芙面上掛著淡而諷刺的笑容,叫了聲父親,便不再說話了。定國公滿臉是汗,惶恐不安,小聲的向張洢道:「為父這些天到處奔走,也救不出劼兒。你在這兒鬧什麼?你六哥是大將軍,你六嫂是

  姊歸長公主的小姑子,慈聖太後面前的紅人,他們若肯出面說個話,咱們也就不必愁得睡不著覺了。阿洢你怎麼連這個也想不到。」


  張洢還在委屈的哭,「都是一家人,還得我巴結著六哥六嫂,他們才出面救人啊?」


  定國公眉頭皺得能夾死只蒼蠅,面色嚴厲,「不許再哭了。去向你六哥六嫂陪不是!」張洢被定國公威逼著,不情不願的福了福,「六哥,六嫂,方才是我不對,我給六哥六嫂陪不是了。我方才那樣,也是因為咱們本是一家人,沒和六哥六嫂見外。六哥,六嫂,你倆本事大,快想法子把我娘

  我哥哥救出來,爹爹便高興了,祖母也開心,合家團聚,豈不是皆大歡喜?」


  「是啊,阿勆你想想法子。」定國公眼巴巴的看著張勆。


  唐夢芙肚中暗笑,叫過含笑耳語兩句,含笑會意,悄悄的抽身走了。


  定國公府門前慢慢聚集了不少閑人,沖著這邊指指點點,「瞧見沒有?定國公那個被逐出族的兒子犯了事,進了監獄,現在定國公讓張大將軍救他出來,正在威逼利誘呢。」


  定國公渾然不覺,還在給張勆說好話,「阿勆,劼兒是你親哥哥,你不能置之不理。」


  張勆容色冷淡,「張劼早已被張氏宗族除名,他涉入謀逆案,不只我不會管他,整個張氏宗族也沒人肯管他的。你早就求過伯祖父了吧?伯祖父只會罵你,不會肯幫你。」


  定國公臉上一紅。


  他確實去求過齊國公,齊國公大罵一通把他給打出來了。


  張劼已被驅逐出族,齊國公不會出現保他,張氏宗族不會出面保他。定國公不甘心,低聲下氣的道:「阿勆,劼兒是你親哥哥,雖說被張家除名了,你還是要救救他。楊氏雖不是你親娘,卻也是咱們張家的人,你也不能見死不救。阿勆,爹知道你本事大,你替爹救出楊氏和

  劼兒,爹一輩子感激你。阿勆,咱們是一家人啊。」張勆雖然對定國公的為人處事早已經習慣了,這時心中還是一片悲涼,「我七歲離京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我和你是一家人?我在邊關辛苦征戰十三年,你有沒有想過我和你是一家人?父親,在你心目當中

  我究竟是不是你的親生兒子?」


  「當然是啊。阿勆,爹當然當你是親生兒子了。」定國公臉上發燒,心裡發慌。


  唐夢芙忍不住為張勆說話,「你當他是你親生兒子,還讓他去救楊氏?就是楊氏害得他小小年紀離家出走,遠赴塞外,現在你讓他救楊氏?」定國公臉皮也是真厚,「唉,這個不怪楊氏,是我糊塗。我當時年輕,確實許諾過楊氏,要以嫡禮相待。我也知道委屈阿勆了,可我說過的話不能不算數,對不對?阿勆,芙兒,你們要怪就怪我,莫怪楊氏


  ,這都是我的錯。」


  張勆氣極反笑,「甚好。都是你的錯,那後果自然由你來承擔。楊氏被延壽宮的人帶走,莫說是我了,連陛下也沒有辦法。你等著給楊氏收屍吧。」


  「你說什麼?給楊氏收屍?」定國公驚駭之極,失聲大叫。他是受驚嚇太過,不過遠遠的圍觀那些閑人就傳開了,「看見沒?張大將軍不肯救他那個已被張家除名的異母哥哥,定國公就沖張大將軍發火了。你們說說,世上哪有這樣當爹的,兩個都是兒子,一個是原


  配嫡出,又有出息,一個是妾侍所出,頑劣到被逐族,現在還牽涉到謀逆重案里了。這當爹的就是不疼那個有出息的,一心向著那個沒又本事又愛惹事的,這算啥?」


  張劼牽入的是謀逆重案,你定國公讓張大將軍去救人,保不齊人沒被救出來,張大將軍自己倒折進去了。到時候你當爹的不心疼?「這位國公爺也是稀奇。若換做是我,我有兩個兒子,一個沒出息的兒子已經深陷泥潭了,我一定要保住另一個有出息的兒子,不能讓他也陷進去。定國公倒好,他是威逼著另一個兒子也往泥潭裡跳。」有

  人嘆息道。


  「就是,這位國公爺不明智。」眾人議論紛紛,都覺得定國公不近人情。定國公眼淚掉下來了,「你是說楊氏這回保不住性命了么?不,楊氏是我定國公府的人,崔太后就算再跋扈,她也不能殺了我的……」想說「不能殺了我的夫人」,但又想到楊氏這時已不是定國公夫人了,只是

  他的一個妾侍,不由的一陣心痛,說不下去了。


  「你胡說,你胡說!」張洢先是驚得呆住了,繼而發出一聲聲尖叫,「你胡說,我娘不會死,她一定不會死!」


  張洢發了瘋似的鬧起來了,定國公府門前一片混亂。


  看熱鬧的人興奮的踮起腳尖向這邊張望,膽大的越聚越近,都想看得清楚些。混亂當中,只見身材頎長醒目的張大將軍甩開定國公等人,先是把他一位身姿窈窕動人的年輕女子送上了香車,方才對定國公長長的一揖,朗聲道:「孩兒自當孝順父親,但父親命孩兒去營救一個涉入謀逆


  重案的除族之人,孩兒萬死亦不敢從命!父親大人就算打死孩兒,孩兒也是這句話,還請父親大人見諒!」


  張勆這話異常響亮,圍觀的人大多聽到了,更加亢奮,「聽聽,張大將軍不樂意,定國公就要打死他了。偏心糊塗又狠毒的爹!」


  有一個衣著寒酸的白面書生振臂高呼,「定國公說不定還要告張大將軍忤逆不孝呢。諸位,咱們都是親眼見到親耳看到的,應該為張大將軍做個見證,免他受了不白之冤!」不少人附和,「就是,咱們是有義氣的人,沒見著就不說了,既親眼看到,一定要為張大將軍做個見證。」更有一人流淚道:「小人原是在北邊做皮毛生意的,不幸被胡人擄走,是張大將軍率軍攻入胡人王庭,把我們一眾漢人奴隸全給救出來了。我若不為張大將軍說句公道話,還是個人么?」眾人本就看熱鬧看得起勁,這時更是熱血沸騰,「做人不能沒良心。咱們能在京城安居樂業,還不是張大將軍率軍擊退

  胡虜,令胡人聞風喪膽,才能有這太平盛世么?一定做這個見證!」當下便由那白面書生牽頭,到附近一個書鋪討了紙筆,寫成見證文書,之後率先簽上他的大名。眾人一看他寫的是國子監監生白連,都道:「人家堂堂監生都不怕仕途受阻,咱們小老百姓怕啥?」各自也把


  名字、住址等寫了,不會寫字的就按了手印兒,姓名由白面書生代寫。


  這見證書寫好之後,一行人浩浩蕩蕩往順天府去了,要當面呈交順天府尹。


  定國公眼睜睜的看著張勆和唐夢芙上車離去,心驚肉跳,「崔太后真會殺了楊氏?不會吧,她不會這麼無情這麼殘忍吧?」


  張洢哭成了淚人兒,「爹,你快想辦法救救娘啊。」


  幾個大理寺的公差上門了,「奉命捉拿楊氏。快把楊氏叫出來跟我們走。」


  定國公頭都大了,「楊氏是我一名妾侍,大理寺為何要拿她?」


  「國公爺,這得問你的好兒子張劼了。」公差笑道。


  定國公心中連連叫苦。


  不用問,這一定是張劼把楊氏給招出來了。


  「我娘已經被延壽宮的人帶走了,你們有本事就到延壽宮要人啊。」張洢哭著喊道。


  張洢這聲哭喊倒把定國公提醒了,登時精神一振。


  崔太后要了楊氏去,可能會要楊氏的命。但大理寺不一樣,大理寺是要審案子,說不定楊氏被交到大理寺去,反倒是個好去處。定國公不顧身份的拉著公差的手說了許多好話,又命小廝偷偷塞了銀子過去,讓這些公差到延壽宮要人。公差臉色大變,忙不迭的把銀子還了,「小的只是個差人,上有老下有小,還要養家糊口呢,可不敢

  到延壽宮冒險。小的這便回稟上官,接下來怎麼辦,聽上官的吩咐,不敢自作主張。」飛一般的逃了。


  「這幫沒血性沒膽色的小人。」張洢氣得直罵人。定國公心亂如麻,「崔太後果然厲害,公差聽到延壽宮三個字就嚇跑了。怎麼辦?我應該怎麼辦?有了,我找大伯母想法子去。劼兒說是被張家除名了,大伯父不管;楊氏還是我張家的人,大伯母得替她做


  主。」


  張洢還在拉著定國公哭訴,定國公無心理會,推開她上了馬,到齊國公府求見齊國公夫人,「大伯母,崔太后定要為難楊氏,求您老人家救救她。」


  齊國公夫人大怒,「張克你得了失了瘋不成?我堂堂齊國公夫人,你讓我到延壽宮保一個小妾?你的小妾算個什麼東西,也用得著我老人家親自出面了?」


  定國公央求,「大伯母,不是侄兒看不起您,可楊氏她到底也是一條人命啊。您老人家慈悲為懷,救救她吧。」


  齊國公夫人冷笑,「我慈悲為懷,那我救救阿勆好不好?阿勆多少回險些死在戰場上,你這當爹的都不知道吧?是了,你不知道,那是因為你根本不想知道。」


  定國公汗流夾背,「大伯母,不是這樣的,我也疼愛阿勆的,只是……只是……人命關天,您救救楊氏……」


  齊國公夫人見他如此執迷不悟,惱怒的吩咐侍女取家法,她要親自打醒定國公。定國公眼瞅著齊國公夫人和齊國公一樣要打他,驚慌的跑了,「大伯母消消氣,克兒先走了,改天再來跟您請安。」


  齊國公夫人扔下家法,望著定國公的背影喘粗氣,「張克你個偏心糊塗沒出息的,真給我們張家丟人!」


  定國公出了齊國公府,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在門前徘徊許久,硬著頭皮進宮求見崔太后。


  誰都不肯幫他,他也得去延壽宮救人,不能真讓崔太后把楊氏給殺了。


  延壽宮裡,崔太后眼中冒火,厲聲吩咐兩個執著大木杖的內侍,「打,給哀家狠狠的打!」


  跪在下面的楊氏看著內侍手中高高舉起的實木大杖,嚇得魂飛魄散,「太後娘娘,我冤枉!我冤枉!」


  崔太后冷笑,「哀家不讓你做枉死鬼!來人,告訴這個女人,她都做了什麼事!」一名內侍應聲而出,手裡拿著張供狀,「承恩侯本不想說,但事情到了這一步,他也只有吐露真情。他之所以寫下那封書信,完全是因為楊氏以酒色相誘,他喝得多了,才會開玩笑的依著楊氏的意思寫了。那封書信全然不是承恩侯的本意,承恩侯就是為酒色所迷,哄楊氏開心的。承恩侯還拿出了楊氏約他見面的桃花箋,可見全是楊氏的主意。奴婢手中所拿的是張劼供狀的副本,張劼自入獄之後,受刑不過

  ,已經原原本本的都招了。這件事從頭到尾就是楊氏和張劼母子二人做的,和承恩侯無關。」


  崔太后命內侍把供狀扔到楊氏面前,「楊氏,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楊氏聽到張劼受刑不過招了供,心如刀絞。受刑不過,她的劼兒在獄里是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啊,可憐的劼兒。有崔太后的親弟弟承恩侯作證,楊氏賴不掉,只能承認她確實約了承恩侯在酒樓見面,也確實勸了承恩侯一些話,但楊氏還想垂死掙扎,「太後娘娘,陛下忘恩負義,一旦得意,便會對付崔家的。臣妾以為


  ,您應當先下手為強,廢了新帝,另立安王之子,這樣才是長久之計啊。」


  崔太后心中一動。


  她覺得楊氏這話真還有幾分道理。她也覺得新帝靠不住,現在敢給她臉色看,將來總有一天會對付崔家。


  但崔太后覺得楊氏的話有道理,不代理她就會放過楊氏,就會覺得楊氏不該死。


  崔太后冷笑一聲,「死到臨頭,還想花言巧語欺騙哀家,妄圖逃脫。你這賤人方才的話語是公然挑撥哀家和皇帝,其心可誅。」悍然吩咐內侍,「打!打死這個賤人!」


  實木大杖重重打在楊氏身上,楊氏一聲嚎叫。這執杖的內侍是打慣人的,知道輕重,崔太后吩咐的是打死這個賤人,而且崔太后親自觀看行刑,顯然是對楊氏恨到了極處。內侍半分力氣不敢留,每一杖下去都是實打實的,楊氏這血肉之軀如何受得了


  ?連連慘叫,慘絕人寰。


  立在地上的宮女們臉色雪白,有幾個膽小的已是嚇得動也不會動,魂魄離體。


  崔太后恨楊氏入骨,「打,往死里打!」內侍越加用力,杖杖見血,殿宇之中,血肉橫飛,成了人間修羅場。


  一道鮮血濺到一個宮女臉上,那宮女腦中一片空白,呆立片刻,重重倒地。


  旁邊的人一開始以為她只是嚇暈了,還在為她擔著心,擔心她過後必受重責。誰知有內侍過來拉她,試了試鼻息道:「這人已經嚇死了。」其餘的宮女兔死狐悲,愈是心膽俱裂。


  楊氏一開始還在慘叫、哀求,後來聲音漸漸弱下去,漸漸癱倒在地上,聲息全無。


  楊氏這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成為那些宮女內侍全體的噩夢。


  當時嚇死了一個,事發之後又有兩個膽小的在夜間發起高燒,過了幾天也死了。更有上百人接連做了好幾個月的惡夢,想到楊氏受刑的慘狀,人就羅嗦起來了,驚恐莫名。


  這是后話了。


  崔太后高高在上,看著倒在血泊里的楊氏,臉上露出殘忍的笑容。


  膽敢陷害她的弟弟,楊氏必須死!必須這麼死!

  「便宜她了。」崔太后恨恨的唾了一口。


  定國公到宮門求見,但一直被攔在宮外,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團團轉。


  夕陽西下,兩個內侍抬著一個蒙著白布的人出了延壽宮。


  那看出來是個人形,還能看到那蒙在上面的白布血跡斑斑,可見那人受傷極重。


  出了宮門,內侍把人抬上了一輛黑呼呼的、寬寬大大的裝貨馬車,馬車向著大理寺的方向去了。


  「這是張劼的生母楊氏。這是楊氏的供狀。」內侍把一個蓋著鮮紅手印的供狀交給了大理寺官員。


  大理寺官員嘴角直抽抽。


  這個楊氏看著都已經沒氣了,這時候把人送過來,大理寺收還是不收?不收,延壽宮那位定然發火;收了吧,犯人一到大理寺就咽了氣,算誰的?


  內侍笑得囂張,「這樁案子全是楊氏和張劼所為,和承恩侯無關,你們明白了吧?」


  大理寺的官員強笑兩聲,「人犯雖然是關在大理寺的,但有刑部、順天府會審,更有滿朝官員監督,定有公論。」


  內侍鼻孔朝天,大咧咧的道:「犯人就交給你們了,好好審案吧。」將楊氏丟下,帶了小內侍,揚長而去。


  大理寺的官員到底沒敢阻攔,忍氣吞聲的接收了楊氏。


  定國公在宮門前徘徊許久,也不管幫得上忙還是幫不上忙,見了內侍宮女侍衛等人就塞銀子說好話。終於有一個內侍看他可憐,小聲告訴他,「人已經被送到大理寺了。國公爺到大理寺瞧瞧去吧。」


  定國公一迭聲的道謝,又塞了塊銀子給這內侍,上馬飛奔,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還是肯賣定國公的顏面的,收了他的重金賄賂,許他和張劼、楊氏見上一面。


  定國公一路隨著牢頭走過去,兩邊全是關在鐵欄杆里的重囚、死囚,有人狂笑,有人痛苦呻吟,簡直是人間地獄。


  定國公想到他的劼兒和楊氏全落到了這種地方,悲痛傷感,如萬箭攢心。


  一個面目猙獰的囚犯沖著定國公獰笑,定國公心裡突突直跳,閉上了眼睛。


  「到了。」牢頭終於停下腳步。


  定國公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幅他連做夢也想不到的人間慘狀。


  張劼頭髮散亂,臉上全是傷,身上到處是血跡,狼狽不堪。而地上倒著的那名女子已被折磨得沒了人形,蜷縮著身體,氣若遊絲。但凡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她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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