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第九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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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雲容要引他去的地方是月老祠旁的馬頭娘廟。
前世沈家人犯事之後, 沈碧梧與太子及時做了應對, 將事情捂住了, 皇帝雖則知情, 但也只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其實對於皇帝的很多做法, 顧雲容都不甚理解。
她看了那麼些年, 也不知該說這個皇帝是昏君還是明君,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皇帝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至少多數時候是這樣。桓澈很好地繼承了他父親的這一優點並青出於藍,他幾乎能看透他父皇每一步棋隱藏的心思,連皇帝身邊伺候多年的心腹太監都不明聖意時,桓澈也能明了他父親的想法。
雖然桓澈多數時候都是藏著不說。
桓澈有時會跟她解釋他父親言行背後的意思。但沈家這件事出來之後, 桓澈並未跟她解釋皇帝的想法,只是閑話時將事情始末與她說了個大概。
桓澈當時跟她說了個細節, 沈家那個挑頭的旁支沈亨趁著夜色在馬頭娘廟附近與海寇交易。京師這邊沒有馬頭娘廟, 他便問了一些有關於馬頭娘廟的事。
若是交易地點在馬頭娘廟的話, 那麼去附近轉一轉, 可能會有所斬獲。如此一來,也不用發愁如何跟桓澈提起這一茬兒了。她並不擔心桓澈會懷疑她什麼,桓澈必定早在傳她去衙署之前就將顧家調查了一番, 何況以她的身份處境, 她是不可能知曉走私內情的。
但為了不讓目的太過明顯, 顧雲容還是領著桓澈一行人兜了個圈。她欲往馬頭娘廟那邊時, 顧嘉彥搶先一步擋在她面前,壓低聲音警告她:「不準去月老祠!」
顧雲容原本還在想尋個什麼借口將桓澈引過去比較好,顧嘉彥一語點醒夢中人。
可以先去月老祠啊!
馬頭娘廟附近有個月老祠,月老祠附近有幾家米面行,可問糧價,桓澈應該會感興趣。
顧雲容指了指遠處米面行的招牌,順勢就要往那邊拐。顧嘉彥一個不留神就被小妹鑽了空子,再轉回頭時她已經領著人朝那邊去了。
他預備補救,想帶桓澈去另一邊,但桓澈還真就順著顧雲容的引領過去。顧嘉彥咬牙,無奈追了過去。
桓澈下馬往米面行那頭去時,看到眾多腳夫往來穿梭於各個店鋪門面之間,卻是有條不紊,問顧嘉彥這些人是否有結有什麼行幫會社。
顧嘉彥之前去各地遊學過,算是見多識廣,聞得桓澈此言,倒是對他又有了些改觀。
他起先當真以為桓澈一個金銀窩裡長大的皇子此番南下是來當樣子的,但之後從桓澈的諸般問話里,他逐漸發現這個王爺似乎也不是幹事的。眼下桓澈又一眼就看出了那幫腳夫之間的道道,他越發對這位年歲尚輕的親王刮目相待。
不過一碼歸一碼,這並不能排除他想對他小妹下手的可能。
顧嘉彥答道:「您所言甚是。店家各有賃戶,肩駝腳夫亦由甲頭管轄,故此鋪戶之間雖雜無爭,米面到得埠頭后,可徑入店。」
顧雲容斂眸。
甲頭又稱霸頭,寇虎當初便是附近幾大碼頭的總霸頭。這些腳夫實則都是訓練有素的,分工有序,各有領頭,哪一批貨要搬去哪家店,俱是一清二楚。
各埠頭最大的頭領便是霸頭,凡是要到碼頭上謀生的百姓,都要去霸頭那裡打商量,獲准後方可去做活,而且不可自帶扁擔,一定要向霸頭租扁擔,一年租金三四石米。腳夫們一日所挑貨物以籌子計算,挑一擔得一根籌子,晚來據籌子數目到霸頭處領取當日工錢。
正因盤剝厲害,霸頭們大多富得流油。寇虎靠這勾當一夜發跡,又兼人很心黑,勢力蔓擴迅速,連知縣都要給他幾分顏面。
所以她前世的處境才更加艱難。她前世救下桓澈后,因寇虎的步步緊逼,後來已經不能時常去看望他。
她最後一次偷偷跑去給桓澈送衣食時,一入山洞,便發現他神志有些迷亂。她焦急喚他,卻被他一把推開,又聽他低聲讓她離開,她還以為這附近有什麼危險,出去謹慎查看了一番,卻未見異常。她折回來打算將他扶起來喂些水,卻在拉扯時忽然被他按倒在地。
他壓在她身上,一雙幽沉沉的漂亮眼眸定定凝睇她,眸中驚濤湍轉,巨浪翻覆。
她不知他怎會忽然這般,明明上一回還好好的。他身體與她緊密相貼,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吹拂在她面頰上的氣息越加灼熱凌亂。
他低下頭來,一面剝扯她的衣裳一面在她身上胡亂親吻吮咬。她身子僵了須臾,腦中亂紛紛想了許多,卻又好似什麼都沒想。
她之前以為他們那段不算緣分的牽繫過去后,他就跟她再無瓜葛,卻沒成想還能見面。
她當時發間插戴簪腳尖銳的油金簪子,身旁也有石塊,他對她的鉗制也並不嚴密,任何一樣物件都可以作為武器助她脫身,但她並未動作。
脫身又如何,回去也是面對一盤死局,倒不如賭一賭。
所以她默許了他的舉動,只是她至今也不知道他那日為何會忽然亂性。
顧雲容看了正與顧嘉彥談話的桓澈一眼,忽地紅了耳尖。
桓澈頭先女色不沾,前世那一夜露水之歡好似幫他開了竅。他頭一次尚在摸索,按著她急切地胡沖亂撞,疼得她恨不能立等撓死他,之後幾次就慢慢無師自通了。婚後他更是要她要得勤快,她也不知這是一朝開葷食髓知味了還是迫切地想要一個嫡子。
既然他不喜歡她,那娶她做正妃最可能的緣由就是考慮到她與他做了一夜夫妻,可能會有孕,而他當時大約正好想要一個嫡子。
這是她能想到的稍微合理一些的解釋之一。
顧雲容發現她從他那個坑裡跳出來之後,再去看待那些她從前不太想正視的事,發現也沒有多麼難以接受。
反正今生寇虎這個大患已不復存在,她前世與桓澈的那一夜露水姻緣按理說也不會重演。不必費盡心機地去焐桓澈這塊石頭,她估計能活得輕鬆不少。
與顧嘉彥邊走邊說的桓澈瞥見顧雲容面上表情幾乎一時一變,末了嘴角還溢出一絲笑來。
他微微一頓。
他方才瞧見顧雲容偷覷他,覷罷之後耳尖就紅了,跟著就開始竊笑……這姑娘是不是表露得太過明顯了,完全不怕被他看見似的。
他這些時日又做了幾回顛倒胡夢,有頭先的綺艷情景,也有旁的,但大多是關於顧雲容的。情境中浮現的也不拘於那一方隱秘洞穴,又出現了嵯峨殿宇和王府景緻。
他覺得他怕是真出了什麼毛病。
正此時,顧雲容一錯眼間,遠遠地看到打月老祠里走出來一行人。
打頭的是一對母女,遍身綺羅,滿頭珠翠,身後綴行幾個低眉順眼的丫鬟。
顧雲容怔了一下,這不是沈碧音跟她娘曾氏么?
沈碧音是沈碧梧的堂妹,沈家二房的嫡出姑娘。可沈碧音怎會在此?難道藉機南下遊玩來了?
杭州府的月老祠聲名遠播,不僅本地人,外地人也常來此求姻緣。若說沈碧音是特特跑來拜求月老賜下良緣的,顧雲容絲毫不以為怪。
沈碧音也是個心高氣傲的,仗著沈家的勢,在世家女里向來自恃鰲里奪尊。沈碧音處處皆向堂姐沈碧梧看齊,親事上也是如此。只是太子只有一個,她又不可能入宮給太子做小,於是在婚事上挑挑揀揀,遲遲未能定親。
眼下皇子裡頭只有桓澈和六皇子桓朗尚未娶親,皇帝估計也已有了為這兩位一起選妃的打算。
顧雲容總覺得沈家人想將自家女兒嫁給這兩位的其中一個,多多押寶總是沒錯的,畢竟太子的心機手段在眾兄弟里算不得出類拔萃,皇帝又心思難測,後面幾個親王有些到了年紀的也未催促就藩之事,將來局勢會如何,沈家人心裡怕也是沒底。
但是,沈家已經有一個女兒做了皇家媳婦,怕是難再塞一個進來。端看沈家這徑怎麼念了。
沈碧音挽著曾氏的手,一面含笑說著什麼一面往轎旁去。與顧雲容一行人相錯走過時,她無意間往旁側掃了一眼,瞥見桓澈的側臉便是一頓,旋即察覺失態,暈生雙頰。
顧雲容留意到沈碧音的舉動,以為她是認出了桓澈,誰知沈碧音又轉回了目光。
沈碧音似乎……並不認得桓澈。不過這也不奇怪,沈碧音入宮機會有限,沒見過桓澈也是情理之中。
顧雲容才將視線轉回來,忽聞身後傳來一陣喧嚷,回頭一看,原是沈家的轎子過大,擋了一隊運糧腳夫的道,腳夫與沈家的下人起了爭執。
沈碧音母女加快步子上前,並未讓道,態度反而極是強硬。
相去不遠,顧雲容隱約能聽到雙方的理論。
「光天化日之下,咋咋呼呼的,成何體統,」曾氏素性強勢,放下臉道,「欺我們出門未帶護衛么?」
沈碧音大大方方地立在曾氏旁側,輕笑道:「母親莫要跟他們這幫粗鄙刁民計較,他們沒個眼色的。」
這幫腳夫多非南人,又久慣走南闖北,倒聽得懂曾氏母女的話。內中一個為首的腳夫怒目而視:「好大的口氣!耍威風也要看看我們頭上的管領是誰!惹惱了我們,仔細報官拿了你們!」
沈碧音忽地斂了笑:「不曉得口氣大的是哪個,你可知我們是哪家女眷?」
曾氏朝女兒使了個眼色,但沈碧音視而不見。
「太子殿下是我堂姐夫,皇後娘娘是我表姑母。若爾等認為天高皇帝遠的話,前陣子來浙的衡王殿下爾等應當知曉,」沈碧音眉尖微揚,「衡王殿下的母族,與我宗族也有淵源,報官?衡王殿下如今就在杭州府,要不你們去殿下那裡告上一告?」
四下突然一靜。
正與顧嘉彥說話的桓澈見隨行眾人似乎都朝他投來目光,頓言止步。
顧雲容覺得沈碧音這攀親攀得委實勉強。京中勛貴與外戚多多少少都打過照面,桓澈的母族與沈家並無甚過硬的交情。
何況張口就扯上桓澈的母族,這不是找死么?
回到聽楓小筑後,桓澈轉去更衣用膳。等自花廳出來,就見握霧找過來,躬身低聲道:「殿下,您昨晚讓查的名錄已整理停當。」
桓澈頷首,命往書房細看。
書房院外都布有桓澈的親兵。頭先萬良安排的兩婢借送茶行勾引之事惹了桓澈不快,自此便吩咐護衛,除非得他允許,否則任何人不可入他書房。
因此眼下書房內燈火未掌,門窗緊閉。
房門開啟,看著黑魆魆的書房,握霧略顯忐忑地看了桓澈一眼,見他面上平靜無波,這才暗暗舒口氣,疾步入內點了燈,又認認真真地將檻窗開了兩扇,方折回門口,請桓澈入內。
桓澈接過他遞來的名錄,迅速翻看幾頁,瞥見寇虎的名字時,看到後面的註解上寫著「漕運水手兼周家渡舟子」。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今日在船埠看到的那個粗黑漢子。
顧雲容回家的路上,忽然萌生了一個念頭。
她可以借桓澈的手除掉寇虎,如此便可免除後患。
她路上想了許多法子,甚至連舉家搬遷都想到了,但都不是最穩妥、最保險的法子。唯有借力除惡,才是上策。
寇虎乃窮凶極惡之徒,她後來受寇虎脅迫時,聽他說他手上早就有人命,殺人於他而言如同吃飯喝水一樣稀鬆平常,還威脅她說若她一直不識抬舉,仔細他滅了她全家。
霸頭挑頭的一場械鬥死個百十號人都是常事,所以顧雲容對此毫不懷疑。
顧雲容至今都記得那種被比自己強百倍的惡徒脅迫的無力感。還好寇虎擔心她尋死,只是逼她妥協,沒有用強,這才給了她喘息的機會。
這種歹人就該早早除掉。從桓澈這兩日的作為她也能看出他應有肅清官場之意,那順道為民除害應也不是不可以,左右這不過是他一句話的事。
問題就在於她應當用什麼罪名來告發寇虎,以及應當用怎樣的言辭去跟桓澈說。
顧雲容深深嘆氣。
她聽說當年顧家跟汝南侯沈家祖上頗為交好,結果後來兩家幾乎朝著兩個相反的極端發展。沈家如今正當煊赫,而顧家卻是困境不斷,思想起來,倒也令人唏噓。
她覺得她應該多多督促兄長讀書了,若兄長能中舉,那顧家的境況會好上許多。
他們兄妹兩個早就通了氣兒,這兩日都跟母親說是出門尋親戚幫忙撈父親出來。母親不讓顧雲容跟去,她就推說在家裡心慌得很,待不住,不如跟兄長出去走走。
徐氏知在丈夫的事上,顧家哪一門親戚都幫不上忙,指不定多數都還躲著,攔了幾攔,沒能阻住,便只好隨他們去了。
只昨日顧雲容兄妹歸家之後,等候多時的徐氏上來便詢問情況,今日到家卻不見徐氏的人影。
問過丫頭,才知原來徐氏去了宋家。
宋家只與顧家隔一條街巷,兩家相識多年,常有往來。宋家人口簡單,只有一個寡母曹氏帶著獨子過活。
宋家小子腦筋靈光,而今在知府衙門的西班手底下當差,倒有些風光,打探消息也方便些。徐氏是今兒聽曹氏說顧同甫可能明日就要被提審,便特特跑去宋家問個仔細。
顧嘉彥正打算去宋家尋母親,轉頭就看見母親跟曹氏母子一道來了。
曹氏笑道:「我頭先也不過聽我家哥兒說了幾句,怕聽得不真切。適才恰逢我家哥兒回了,我便想著讓他當面跟你們說道說道,這便跟著徐妹妹一道來了。」
曹氏說著話就將目光溜到了顧雲容身上,一頭笑著一頭上前:「姐兒可曾用了飯?我家今兒燉了鯽魚湯,還做了豬油細沙八寶飯並皮蛋粥,又煮了米飯。」說話間拉住顧雲容的手,親親熱熱道,「那米是上好的晚粳米,珍珠也似的,煮的飯又軟又香。姐兒若尚未用飯,不如我去端些過來?都熱乎著,我們還沒動筷子。」
民間尋常百姓家做飯是有講究的。勤儉人家做飯多用早秈米,俗稱尖米。這種米質地易碎口感又差,但出飯量多,且價錢便宜。若要吃得好,就要用晚粳米。這種米柔軟可口,但出飯量少,價錢也高,一般人家吃不起,勉強能吃得起的,也只有在逢年過節亦或招待客人時才會用晚粳米下鍋。
鯽魚湯又是大補的,所以曹氏說的確實是好飯。但顧雲容覺著曹氏似乎對她太熱情了點,一時倒有些無措,道謝之後推說家中飯菜已預備停當,不需勞煩。
曹氏轉頭又去勸徐氏和顧嘉彥,但兩人亦是這般說辭。曹氏又似是想到了什麼,一把將兒子拽來,笑著道:「我家哥兒今日又去打聽了,讓他說道說道現如今怎麼個光景。」
宋家小子撓頭笑笑,有些局促。
顧雲容對曹氏這個兒子印象是比較深刻的,不為別的,就為他的名字和性情。
她還是個梳著小髻的小女孩兒時,跟著顧嘉彥一道去宋家串門,一進門就看到一個正眉飛色舞跟曹氏說著什麼的小少年。那是她頭一回見到曹氏的那個獨子。小少年扭頭看到她,熱情非常,撒著歡兒帶她去看他家院子。
他得知她叫顧雲容,大呼好聽,而後挺起胸脯表示自己的名字也十分好聽。
顧雲容就隨口問他叫什麼。
「你的名兒有出處,我的也有,」他不無得意,「我爹當初翻了三天《文選》才給我定的名兒。你知道《文選》吧?就是南梁昭明太子編選的那個。」
顧雲容原本漫不經心,聞聽此言倒霎時來了興緻。
她當然知道《文選》。翻了三天《文選》取出來的名字,那必定相當有文化。
誰知他清了清嗓子,微昂著頭鄭重道:「我叫宋文選。」
顧雲容陷入沉默。
後來她聽說宋文選他爹之所以給他取這麼個名字,是因為想讓他將來文采出眾,科考入仕,為老宋家光耀門楣。只是宋文選不是讀書那塊料,後頭去了知府衙門裡倒是混得左右逢源。
宋文選有個多年如一日保持著的嗜好,吹牛。平日便是張口就來,若是灌下兩壇酒,他能把宋玉吹成他祖宗。
不過宋文選大事上不犯渾,所以若他真打探來什麼消息,倒是可以一聽。
宋文選坐下后,喝了口茶便開始講述自己打聽來的消息。
他講罷之後,顧雲容與顧嘉彥對望一眼。
怪道桓澈吩咐說後日再出門,原是明日要提審人犯。
宋文選見顧家人都不言語,一疊聲勸他們莫要太過憂心,顧同甫必定很快就會被放出來。但說著說著,他又尷尬止言。
他說的那些鬼話他自己都不信。
那個王爺來浙之後,除卻頭先出門檢閱兩回水師之外,旁的就沒動靜了,也不知鎮日里都做些什麼勾當,怕是這回所謂代欽差南下不過是在皇帝面前做個花架子。
曹氏也跟著說了好些寬心的話兒,見顧家人確實沒有一嘗她家飯菜的意思,便拉著兒子作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