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第八十一章
訂閱比例≥50%可正常閱讀, 否則需延遲三日,補足可立看 顧淑郁回頭望了一眼門衛森嚴的籤押房, 實在摸不著頭腦,暗暗為妹妹捻一把汗。
妹妹素性機靈, 希望能隨機應變。
顧雲容在正式入內之前, 還被一個嬤嬤搜了一回身。那嬤嬤神情肅穆,言行一板一眼。
這般鄭而重之,對於自己即將見到何人,顧雲容心裡倒是越發有了數。
於是在聽嬤嬤告訴她說籤押房裡坐著的貴人是衡王殿下時,她並不意外。只是對於桓澈傳她來此的目的, 她著實捉摸不透。
她步入槅扇時,借著轉身的空當, 飛快掃視一圈, 發現內中只有三人, 桓澈端坐上首, 左右立著握霧與拏雲。
桓澈此時方十六,眉眼尚青澀,但這無損於他身上那近乎天成的凜冽威壓, 更無損於那驚人眼目的無上儀采。
青衿之年, 風神世載。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幾未行過跪拜大禮, 素常都是行叉手福禮的,因而眼下她出於習慣, 屈身就要道萬福, 但臨了又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只是個平頭百姓, 面對親王是當跪下行大禮的。
雖則顧雲容動作極快,但還是被桓澈看出她臨時換了行禮姿勢。
福禮原本就是女子的常用禮,這姑娘瞧著年紀不大,怯場行錯禮不足為怪,但她應變極快,行禮時又儀態端方,神情不見慌亂,行動舉止與她的出身和年齡似乎不符,這倒有些出人意表。
他多睃了她一眼。
顧雲容保持著以首頓地的姿勢,一絲不動。桓澈未發話,她不能起身。
她能感受到他在打量她,雖然那打量極快。
因著前世經歷,禮儀規矩於她而言幾成習慣,跪拜大禮她也能做得十分標準。但她而今不能照著宮裡那一套來,否則桓澈見了不知要作何想。所以她適才只是力求端正。
因著緊張,即便跪的時候並不長,顧雲容也覺格外煎熬。因此等桓澈道了「平身」,她起身時,面上情態便與來時殊異。
雙頰潮紅,眼波瀲灧,白膩如脂的玉肌上浮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竟有幾分綺艷意味。
因未至及笄之年,美人眉眼之間蘊著些許稚氣,但明麗嬌冶之態已顯現無疑。
一旁的拏雲看得直抽氣。
殿下莫不是故意的吧?
桓澈翻閱著手裡的關文案卷,淡漠道:「拏雲問她。」
桓澈的嗓音冽冽清潤,悅耳非常,令人聞之如見霽月光風。顧雲容再度聽見他這把嗓音,不免恍惚,心中喟嘆不已。
拏雲整肅了神色,轉向顧雲容:「姑娘來說說,殿下來京那日,你為何會領著幾個家下人躲在岸邊櫻花林里遠觀?」
顧雲容一愣,原是為著這事?那他為何要等過了一個月再傳問?
她不能說出實情,只答說頭先聽聞朝廷會派一個欽差來查案,便想在欽差大人抵達時前去鳴冤。
拏雲道:「照你這般說,你父親是被構陷了么?」
顧雲容忙道:「正是!萬望殿下明察,還家父一個公道!」說話間又誠心誠意朝桓澈一禮。
暈色愈艷,眸如含水。
桓澈倏而道:「你可有憑證?」
顧雲容一僵,旋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通倭大罪是錢塘知縣強加於家父身上的,為的不過是給自己脫罪!知縣萬良興許已捏造了一干證據,以坐實家父罪名。事出突然,民女實難拿出憑據來證家父清白。」
「孤今日才開始審閱卷宗,對顧同甫一案始末所知不多,你先將來龍去脈講上一講也無妨。只切記,不可道一句虛言。」
顧雲容額頭青筋直跳。
才……才開始審閱卷宗?那之前的一個月做什麼去了?真看景去了?父親的案子是跟于思賢的案子綁在一起的,而于思賢之事關乎抗倭,倭寇不知何時就會捲土重來,查案應當迫在眉睫才是。
她有時真想撬開桓澈的腦殼看看裡面裝的什麼。
顧雲容沉了沉氣,將自己所知道的有關嘉興、平望大戰的前後一五一十地道給桓澈。
桓澈聽她講罷,沉吟一回,道:「你父親也參與了那場抗倭大戰?」
顧雲容點頭:「是,家父是萬良身邊書辦,當時隨萬良去的。」
「你闔家是世代居於杭州府么?」
「是。」
「你還有個兄長,是個正在進學的士子,是么?」
顧雲容一怔,這是調查她家成分來了?
她兄長顧嘉彥在府學念書,父親出事後母親本不想叫他回來,橫豎他回來也不頂什麼用,還讓他白白分心。但是阿姐說這事得知會他,不然家裡連個支應的男丁都沒有。
於是姐夫前兒去接他去了,大約明兒就能回。
桓澈見顧雲容應是,又翻開一份關文:「你兄長歸家后,讓他來巡撫衙門一趟。」
顧雲容聽得一懵:「為何?」
桓澈彷彿不耐解釋,朝握霧瞥了一眼。握霧躬身應是,字正腔圓道:「殿下欲微服往錢塘四處體察民情,欲讓你兄長隨駕左右,為殿下介紹本地風尚習俗。」
他轉頭瞥見拏雲給他使眼色使到抽筋,恍然想起自己漏了一條,忙補充道:「還有你。」
顧雲容徹底傻眼了。
桓澈不在衙署里待著好好查案,出來溜達什麼?還讓他們兄妹跟著,這不是胡鬧么?
握霧等了片刻,見顧雲容遲遲不應聲,催促道:「怎不謝恩?」
顧雲容倒抽一口氣,略作踟躕,行禮應下。
她雖覺著這事有些怪異,但不能違拗一個親王的意思。她爹的命還在他手裡捏著,她顧不了那麼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顧雲容禮畢,捏了捏衣角,壯起膽子向桓澈詢問她父親如今的境況。
吳語與官話不同,臨來時那嬤嬤還問顧雲容可會說官話,若是不會,她還要一道入殿做翻譯。顧雲容點頭說會,嬤嬤才放她入內。
顧雲容嗓音嬌軟,一口官話也說得輕柔細潤,尤其她眼下滿心忐忑,聲音更是細細緩緩,聽來如羽毛拂耳廓,酥酥-痒痒。
桓澈未曾抬頭,翻閱案卷的動作愈來愈快:「顧同甫今和于思賢同押於巡撫衙門大牢,無人為難。」
得他這麼一句,顧雲容長舒一聲。拏雲交代她不可將今日聽到的話外泄,便示意此間無她事了。
顧雲容行禮告退。起身之際,她眼角餘光瞥見一側的窗牖是半敞的,念頭一閃,忽又想起了她前世死前沈碧梧問她的問題。
桓澈那個不可說的軟肋若是被太子知曉,他的境地就十分被動了。不過聽沈碧梧話中之意,太子頂多只是查到了他的一些異樣,不至於猜到肯綮上。
不過,縱無她的提醒,桓澈大約也能夠應對,他這般揣著一顆七竅玲瓏心的人,即便是在波譎雲詭的宮廷朝廷,也怕是敵手難遇。
顧雲容斂眸。她前世曾想過在跟桓澈坦明后試著為他治療,但因她的突然身死而未能達成。而今……他還是祈禱他能自愈的好。
打從自家殿下蹦出讓顧雲容兄妹隨駕的念頭之後,握霧就始終不能理解。顧雲容退下后,他再度上前,鞠腰道:「殿下何不正正經經找個嚮導?讓那兄妹二人隨行,是否略有不妥?」
拏雲剜了他一眼:「殿下自有計較。」
桓澈擱下筆,看了半開的窗扉一眼,聲音清淡:「記得預備出行事宜。」
翌日,顧嘉彥裹挾晨露急急歸來。
他聽顧雲容悄悄說了桓澈的囑咐,又匆匆去了巡撫衙門。
他前腳剛走,嬸母方氏便登門了。
顧雲容不喜方氏,本打算去打個照面就回來,但到了正堂,卻見母親面色很是難看。
正困惑間,就聽母親沉聲道:「田底不賣,田面照舊,你不必多費口舌。」
方氏抿了一口茶,笑道:「大嫂莫惱,我這也是為大伯大嫂著想。我們給的價也不算低,大嫂回頭若是再想轉賣,別家不定有這個價。老話兒說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顧雲容聽出道道來了,二叔一家這是要變相搶田產。
這一帶的田地所有權稱「田底」,使用權稱「田面」。顧家雖是小戶,但日子實則也算豐足,當初分家時,父親得了幾十畝薄田,日常都是將田租給農戶耕種,自家只管收租子,也即只賣田面。
顧家統共兩房,她父親居長,下面還有一個弟弟顧同遠。而因著長子長孫要承擔更多的祭祖之責,所以約定俗成的規矩是分家時長子會多得一份。當初為免紛爭,祖父還在世時就立下了文書,將家產分定。
父親多得的那一份實則不多,只是個意思而已,但二叔卻惦記了好多年。
二叔一家眼下怕是想趁火打劫,將父親手裡的田底低價收走。
方氏見徐氏已經開始趕人,臉上的笑竟是絲毫不減:「要不大嫂先將田典給我們也成,典期不拘三兩年,這都好說。我們也想直接捎了銀子來幫大嫂一把,可大嫂也知道,如今日子難過,我家中幾個哥兒姐兒念書的念書,說親的說親,倭人又三天兩頭來鬧事……我們也只能這般了。大嫂千萬再考量考量,大房見今正是用錢之際,大伯還在牢里押著,打點是少不得的,那可是巡撫衙門,不比旁的地方……」
她跟丈夫都聽說了,顧同甫如今被押入了巡撫衙門的大牢。他們這些升斗小民瞧見知縣老爺都抖抖索索的,巡撫那樣的大員他們只從戲文里聽說過。徐氏若想撈人出來,大房傾家蕩產怕是都辦不成事。
但他們不管這個,他們只知大房現下一定很缺銀子,那他們就能趁機將大房的田產撈到手。
說是可以典田,但大房若是將田典給他們,還能有錢拿回來?
顧雲容心中冷笑,她這二嬸的麵皮真是厚,明明打著奪人田產的算盤,說得卻彷彿是在勒緊褲腰帶幫襯本家一樣。
方氏又跟徐氏說起典押田產的事,顧雲容轉身就要去叫人送客,卻被一旁坐著喝茶的堂姐顧妍玉起身攔住。
「聽聞謝家前兒來退了婚,」顧妍玉長嘆一聲,眼中卻是毫不掩飾的譏誚之色,「兜兜可莫要太過難受。」
顧妍玉喜歡謝景,但謝景卻早早與顧雲容訂了婚約。顧妍玉如今也到了說親的年紀,但方氏給她挑的夫婿不大如她的意。
嫁不了謝景,但好歹也要嫁一個跟謝景差得不多的才好。母親給她尋的那個未婚夫家世倒是尚可,可她相看之後,發現對方那長相實在尋常,跟謝景相差甚遠。
顧妍玉心裡正憋著一股氣,就聽說了顧同甫下獄、顧雲容被退婚的事,一下子覺著自己的氣兒順了。
顧雲容聞言卻是面無表情。她雖知以顧家而今的境況,被謝家退親之後她怕是婚事艱難,但心裡仍舊掀不起波瀾。
顧妍玉跟顧雲容不睦,此番是特來激怒她看她出醜的,但等了一等卻見顧雲容神色淡淡地繞過她,徑直去外面叫了兩個丫鬟進來高聲攆人,一副懶得搭理她的模樣。
顧雲容這完全就是不將她放在眼裡。
顧妍玉一口氣憋在胸口,咬牙暗想,顧雲容不過是強撐來著。橫豎她打聽過了,顧同甫那罪不會連累他們二房,等著,等顧同甫定了罪,大房就倒了,到時候可就有好戲瞧了!
顧家這是真的攀上貴人了?
宋文選跟曹氏今日也來赴宴。曹氏也是個心思活絡的,對於顧同甫此番治酒的初衷也能猜到幾分。她是十分屬意顧雲容的,原以為顧家遭此變故,擇婿上頭不會太挑剔,但如今顧家似乎非但未受影響,還得了貴人的青眼,如此一來,顧家夫婦兩個未必會瞧得上她兒子。
曹氏禁不住嘆氣,扯了兀自低頭吃喝的兒子一把:「吃吃吃,媳婦都娶不上了!」
宋文選悶了一口酒:「那能怎麼著,我不吃不喝難道就能娶著了……」說著話也心覺沮喪。
如今連於大人都跟顧家有了交情,他怕是更難娶到顧雲容了。
宋文選在飯桌上的慣例是喝了酒就要開始跟人海侃,但他今日實在沒這個心緒,吃了個七八分飽,便向顧同甫打了聲招呼,出了顧家的大門。
他無心回家,想去顧家巷子後面的小茶館里坐會兒醒醒酒,但又不想遇見熟人,便專挑小道走。
他才出巷子不多遠,就忽然瞧見幾個生面孔聚在一起,行蹤詭異。
因著這三街六巷的住戶他都臉熟,尋常也不會有生人在此出沒,他以為自己醉酒眼花,但再三揉眼,仍是如此。
他尚且發愣,忽見那幾道人影齊齊竄起,幾個閃身便不見了蹤影。
職分使然,他正琢磨著要不要追過去看看,就聽兩道巨響轟然乍起,震得他耳朵一陣嗡鳴。
那炸雷一樣的轟隆巨響驚得四鄰紛紛奔出,互相詢問出了何事。
顧雲容也嚇了一跳,她方才甚至感覺到了地面的搖撼。她使秋棠出去看看,秋棠急急奔出一看,便瞧見門外圍的滿是人,撥開人叢左右掃視,又被眼前情景驚得說不出話來。
顧家巷子前面一段路已經被炸得面目全非,磚瓦泥土堆得小山一樣高,焦黑一片。
一旁的于思賢面色陰沉。
他卻才從顧家告辭出來后,就總覺得似乎有人在暗處監視著他。才走幾步,就聽到輕微的異響。多年的臨戰經驗使他即刻嗅到了危險,想也不想就往後翻滾伏地,下一瞬就聽到了巨響。
還好他兒子慢他一步出來。
他命手下四處搜尋是否有可疑人跡,自己上前去廢墟里翻找了一下,翻出了些許盛裝□□殼子的碎片。
他面色一沉,回頭跟顧同甫交代一番,便帶著於紹元離去。
他匆匆趕到巡撫衙門,將手中的火器殘片交給了桓澈。桓澈仔細瞧了一番,起身便走。
于思賢一怔,殿下這是要去何處?
跟在桓澈身後的拏雲反而鬆了口氣。殿下昨日走神了一天,今日又猶豫了半日,眼下終於尋著往顧家去的由頭了。
因著于思賢的交代,筵席散后,顧家今日請來的一眾親戚都未走。
顧家一眾人等才從驚悸之中回過神來,就見又來了一隊官兵。徐氏聽見動靜出來一看,發現領頭的是那日請她們去茶館避雨的少年。
徐氏對少年的印象極好,瞧見他便上前寒暄。兩廂才敘了禮,顧同甫從門內出來,與少年打了個照面的工夫便怔住了。
顧同甫須臾回神,疾步上前就要行禮:「王……」他才喊了個開頭,就見少年朝他使了個眼色。
於是他後面的話全卡在了喉嚨里。
徐氏見狀低聲問顧同甫怎麼了,顧同甫嘴唇翕動半晌,不敢貿然作答,謹慎地以眼神徵詢桓澈的意思。
桓澈道:「鄙姓王。」
徐氏一怔瞭然,當下笑道:「王公子請裡面坐。」
桓澈猶豫一回,微一搖頭:「不必,我且在外頭待著,夫人若是方便,可否給一份今日宴客的名冊?再與我的手下說說事發前都有誰離開過。」
徐氏點頭道可,回身欲入內時,見顧同甫還在原地懵著,以為他是醉酒醉的,即刻一把將他拽了進去。
徐氏看出丈夫認得桓澈,等進去后,便悄聲問桓澈究竟是什麼身份。
顧同甫囁嚅半晌,也不知如何作答,桓澈顯然不想暴露身份,他不能違了殿下的意,於是只搪塞說是在巡撫衙門裡當差時認識的一個官家子弟,讓徐氏莫要多問,也莫要多往人家面前去。
徐氏搖頭嘆息:「我先前還道是沈家的子弟……原來姓王。」
桓澈安排人手將顧家前面一整條巷子都封了起來。他基本斷定,此番刺殺于思賢的刺客是倭寇那邊的人,而且很可能是趁著倪宏圖開門迎納災民入城時混進來的。
他已經罰了擅開城門的倪宏圖,但後患已經顯露出來了。這回是于思賢出獄后的首戰,倭寇大約沒想到于思賢會出獄,迎戰時瞧見於思賢顯然有些措手不及。
于思賢才一出獄就率軍給了倭寇重創,倭寇怕是認為此人非除不可,便趁著倪宏圖打開城門之際派了刺客來暗殺。
另外,他還有個猜測,就是于思賢這案子里也有倭寇頭子的手筆在裡面,從一開始,想讓于思賢死的人就不止是構陷于思賢的錢永昌。
一旁的握霧滿面憂色,低聲勸說桓澈離開:「殿下,此處不可久留,萬一那伙人還想對付您……」
桓澈兀自指揮拏雲等人在廢墟上翻找:「不妨,他們的目標不會是我。」
握霧不解,但殿下正忙著,他也不敢問。
一炷香的工夫后,桓澈一片一片地查看了翻出的火器殘片,面沉如水。
不一時,拏雲來報說一個叫宋文選的曾提前離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