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第五十三章
訂閱比例≥50%可正常閱讀,否則需延遲三日, 補足可立看 顧淑郁回頭望了一眼門衛森嚴的籤押房, 實在摸不著頭腦, 暗暗為妹妹捻一把汗。
妹妹素性機靈,希望能隨機應變。
顧雲容在正式入內之前, 還被一個嬤嬤搜了一回身。那嬤嬤神情肅穆,言行一板一眼。
這般鄭而重之,對於自己即將見到何人,顧雲容心裡倒是越發有了數。
於是在聽嬤嬤告訴她說籤押房裡坐著的貴人是衡王殿下時, 她並不意外。只是對於桓澈傳她來此的目的,她著實捉摸不透。
她步入槅扇時,借著轉身的空當,飛快掃視一圈,發現內中只有三人,桓澈端坐上首,左右立著握霧與拏雲。
桓澈此時方十六, 眉眼尚青澀, 但這無損於他身上那近乎天成的凜冽威壓,更無損於那驚人眼目的無上儀采。
青衿之年, 風神世載。
她前世在桓澈面前幾未行過跪拜大禮, 素常都是行叉手福禮的, 因而眼下她出於習慣, 屈身就要道萬福, 但臨了又突然想起自己如今只是個平頭百姓, 面對親王是當跪下行大禮的。
雖則顧雲容動作極快,但還是被桓澈看出她臨時換了行禮姿勢。
福禮原本就是女子的常用禮,這姑娘瞧著年紀不大,怯場行錯禮不足為怪,但她應變極快,行禮時又儀態端方,神情不見慌亂,行動舉止與她的出身和年齡似乎不符,這倒有些出人意表。
他多睃了她一眼。
顧雲容保持著以首頓地的姿勢,一絲不動。桓澈未發話,她不能起身。
她能感受到他在打量她,雖然那打量極快。
因著前世經歷,禮儀規矩於她而言幾成習慣,跪拜大禮她也能做得十分標準。但她而今不能照著宮裡那一套來,否則桓澈見了不知要作何想。所以她適才只是力求端正。
因著緊張,即便跪的時候並不長,顧雲容也覺格外煎熬。因此等桓澈道了「平身」,她起身時,面上情態便與來時殊異。
雙頰潮紅,眼波瀲灧,白膩如脂的玉肌上浮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竟有幾分綺艷意味。
因未至及笄之年,美人眉眼之間蘊著些許稚氣,但明麗嬌冶之態已顯現無疑。
一旁的拏雲看得直抽氣。
殿下莫不是故意的吧?
桓澈翻閱著手裡的關文案卷,淡漠道:「拏雲問她。」
桓澈的嗓音冽冽清潤,悅耳非常,令人聞之如見霽月光風。顧雲容再度聽見他這把嗓音,不免恍惚,心中喟嘆不已。
拏雲整肅了神色,轉向顧雲容:「姑娘來說說,殿下來京那日,你為何會領著幾個家下人躲在岸邊櫻花林里遠觀?」
顧雲容一愣,原是為著這事?那他為何要等過了一個月再傳問?
她不能說出實情,只答說頭先聽聞朝廷會派一個欽差來查案,便想在欽差大人抵達時前去鳴冤。
拏雲道:「照你這般說,你父親是被構陷了么?」
顧雲容忙道:「正是!萬望殿下明察,還家父一個公道!」說話間又誠心誠意朝桓澈一禮。
暈色愈艷,眸如含水。
桓澈倏而道:「你可有憑證?」
顧雲容一僵,旋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通倭大罪是錢塘知縣強加於家父身上的,為的不過是給自己脫罪!知縣萬良興許已捏造了一干證據,以坐實家父罪名。事出突然,民女實難拿出憑據來證家父清白。」
「孤今日才開始審閱卷宗,對顧同甫一案始末所知不多,你先將來龍去脈講上一講也無妨。只切記,不可道一句虛言。」
顧雲容額頭青筋直跳。
才……才開始審閱卷宗?那之前的一個月做什麼去了?真看景去了?父親的案子是跟于思賢的案子綁在一起的,而于思賢之事關乎抗倭,倭寇不知何時就會捲土重來,查案應當迫在眉睫才是。
她有時真想撬開桓澈的腦殼看看裡面裝的什麼。
顧雲容沉了沉氣,將自己所知道的有關嘉興、平望大戰的前後一五一十地道給桓澈。
桓澈聽她講罷,沉吟一回,道:「你父親也參與了那場抗倭大戰?」
顧雲容點頭:「是,家父是萬良身邊書辦,當時隨萬良去的。」
「你闔家是世代居於杭州府么?」
「是。」
「你還有個兄長,是個正在進學的士子,是么?」
顧雲容一怔,這是調查她家成分來了?
她兄長顧嘉彥在府學念書,父親出事後母親本不想叫他回來,橫豎他回來也不頂什麼用,還讓他白白分心。但是阿姐說這事得知會他,不然家裡連個支應的男丁都沒有。
於是姐夫前兒去接他去了,大約明兒就能回。
桓澈見顧雲容應是,又翻開一份關文:「你兄長歸家后,讓他來巡撫衙門一趟。」
顧雲容聽得一懵:「為何?」
桓澈彷彿不耐解釋,朝握霧瞥了一眼。握霧躬身應是,字正腔圓道:「殿下欲微服往錢塘四處體察民情,欲讓你兄長隨駕左右,為殿下介紹本地風尚習俗。」
他轉頭瞥見拏雲給他使眼色使到抽筋,恍然想起自己漏了一條,忙補充道:「還有你。」
顧雲容徹底傻眼了。
桓澈不在衙署里待著好好查案,出來溜達什麼?還讓他們兄妹跟著,這不是胡鬧么?
握霧等了片刻,見顧雲容遲遲不應聲,催促道:「怎不謝恩?」
顧雲容倒抽一口氣,略作踟躕,行禮應下。
她雖覺著這事有些怪異,但不能違拗一個親王的意思。她爹的命還在他手裡捏著,她顧不了那麼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顧雲容禮畢,捏了捏衣角,壯起膽子向桓澈詢問她父親如今的境況。
吳語與官話不同,臨來時那嬤嬤還問顧雲容可會說官話,若是不會,她還要一道入殿做翻譯。顧雲容點頭說會,嬤嬤才放她入內。
顧雲容嗓音嬌軟,一口官話也說得輕柔細潤,尤其她眼下滿心忐忑,聲音更是細細緩緩,聽來如羽毛拂耳廓,酥酥-痒痒。
桓澈未曾抬頭,翻閱案卷的動作愈來愈快:「顧同甫今和于思賢同押於巡撫衙門大牢,無人為難。」
得他這麼一句,顧雲容長舒一聲。拏雲交代她不可將今日聽到的話外泄,便示意此間無她事了。
顧雲容行禮告退。起身之際,她眼角餘光瞥見一側的窗牖是半敞的,念頭一閃,忽又想起了她前世死前沈碧梧問她的問題。
桓澈那個不可說的軟肋若是被太子知曉,他的境地就十分被動了。不過聽沈碧梧話中之意,太子頂多只是查到了他的一些異樣,不至於猜到肯綮上。
不過,縱無她的提醒,桓澈大約也能夠應對,他這般揣著一顆七竅玲瓏心的人,即便是在波譎雲詭的宮廷朝廷,也怕是敵手難遇。
顧雲容斂眸。她前世曾想過在跟桓澈坦明后試著為他治療,但因她的突然身死而未能達成。而今……他還是祈禱他能自愈的好。
打從自家殿下蹦出讓顧雲容兄妹隨駕的念頭之後,握霧就始終不能理解。顧雲容退下后,他再度上前,鞠腰道:「殿下何不正正經經找個嚮導?讓那兄妹二人隨行,是否略有不妥?」
拏雲剜了他一眼:「殿下自有計較。」
桓澈擱下筆,看了半開的窗扉一眼,聲音清淡:「記得預備出行事宜。」
翌日,顧嘉彥裹挾晨露急急歸來。
他聽顧雲容悄悄說了桓澈的囑咐,又匆匆去了巡撫衙門。
他前腳剛走,嬸母方氏便登門了。
顧雲容不喜方氏,本打算去打個照面就回來,但到了正堂,卻見母親面色很是難看。
正困惑間,就聽母親沉聲道:「田底不賣,田面照舊,你不必多費口舌。」
方氏抿了一口茶,笑道:「大嫂莫惱,我這也是為大伯大嫂著想。我們給的價也不算低,大嫂回頭若是再想轉賣,別家不定有這個價。老話兒說得好,肥水不流外人田……」
顧雲容聽出道道來了,二叔一家這是要變相搶田產。
這一帶的田地所有權稱「田底」,使用權稱「田面」。顧家雖是小戶,但日子實則也算豐足,當初分家時,父親得了幾十畝薄田,日常都是將田租給農戶耕種,自家只管收租子,也即只賣田面。
顧家統共兩房,她父親居長,下面還有一個弟弟顧同遠。而因著長子長孫要承擔更多的祭祖之責,所以約定俗成的規矩是分家時長子會多得一份。當初為免紛爭,祖父還在世時就立下了文書,將家產分定。
父親多得的那一份實則不多,只是個意思而已,但二叔卻惦記了好多年。
二叔一家眼下怕是想趁火打劫,將父親手裡的田底低價收走。
方氏見徐氏已經開始趕人,臉上的笑竟是絲毫不減:「要不大嫂先將田典給我們也成,典期不拘三兩年,這都好說。我們也想直接捎了銀子來幫大嫂一把,可大嫂也知道,如今日子難過,我家中幾個哥兒姐兒念書的念書,說親的說親,倭人又三天兩頭來鬧事……我們也只能這般了。大嫂千萬再考量考量,大房見今正是用錢之際,大伯還在牢里押著,打點是少不得的,那可是巡撫衙門,不比旁的地方……」
她跟丈夫都聽說了,顧同甫如今被押入了巡撫衙門的大牢。他們這些升斗小民瞧見知縣老爺都抖抖索索的,巡撫那樣的大員他們只從戲文里聽說過。徐氏若想撈人出來,大房傾家蕩產怕是都辦不成事。
但他們不管這個,他們只知大房現下一定很缺銀子,那他們就能趁機將大房的田產撈到手。
說是可以典田,但大房若是將田典給他們,還能有錢拿回來?
顧雲容心中冷笑,她這二嬸的麵皮真是厚,明明打著奪人田產的算盤,說得卻彷彿是在勒緊褲腰帶幫襯本家一樣。
方氏又跟徐氏說起典押田產的事,顧雲容轉身就要去叫人送客,卻被一旁坐著喝茶的堂姐顧妍玉起身攔住。
「聽聞謝家前兒來退了婚,」顧妍玉長嘆一聲,眼中卻是毫不掩飾的譏誚之色,「兜兜可莫要太過難受。」
顧妍玉喜歡謝景,但謝景卻早早與顧雲容訂了婚約。顧妍玉如今也到了說親的年紀,但方氏給她挑的夫婿不大如她的意。
嫁不了謝景,但好歹也要嫁一個跟謝景差得不多的才好。母親給她尋的那個未婚夫家世倒是尚可,可她相看之後,發現對方那長相實在尋常,跟謝景相差甚遠。
顧妍玉心裡正憋著一股氣,就聽說了顧同甫下獄、顧雲容被退婚的事,一下子覺著自己的氣兒順了。
顧雲容聞言卻是面無表情。她雖知以顧家而今的境況,被謝家退親之後她怕是婚事艱難,但心裡仍舊掀不起波瀾。
顧妍玉跟顧雲容不睦,此番是特來激怒她看她出醜的,但等了一等卻見顧雲容神色淡淡地繞過她,徑直去外面叫了兩個丫鬟進來高聲攆人,一副懶得搭理她的模樣。
顧雲容這完全就是不將她放在眼裡。
顧妍玉一口氣憋在胸口,咬牙暗想,顧雲容不過是強撐來著。橫豎她打聽過了,顧同甫那罪不會連累他們二房,等著,等顧同甫定了罪,大房就倒了,到時候可就有好戲瞧了!
因此眼下書房內燈火未掌,門窗緊閉。
房門開啟,看著黑魆魆的書房,握霧略顯忐忑地看了桓澈一眼,見他面上平靜無波,這才暗暗舒口氣,疾步入內點了燈,又認認真真地將檻窗開了兩扇,方折回門口,請桓澈入內。
桓澈接過他遞來的名錄,迅速翻看幾頁,瞥見寇虎的名字時,看到後面的註解上寫著「漕運水手兼周家渡舟子」。
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了今日在船埠看到的那個粗黑漢子。
顧雲容回家的路上,忽然萌生了一個念頭。
她可以借桓澈的手除掉寇虎,如此便可免除後患。
她路上想了許多法子,甚至連舉家搬遷都想到了,但都不是最穩妥、最保險的法子。唯有借力除惡,才是上策。
寇虎乃窮凶極惡之徒,她後來受寇虎脅迫時,聽他說他手上早就有人命,殺人於他而言如同吃飯喝水一樣稀鬆平常,還威脅她說若她一直不識抬舉,仔細他滅了她全家。
霸頭挑頭的一場械鬥死個百十號人都是常事,所以顧雲容對此毫不懷疑。
顧雲容至今都記得那種被比自己強百倍的惡徒脅迫的無力感。還好寇虎擔心她尋死,只是逼她妥協,沒有用強,這才給了她喘息的機會。
這種歹人就該早早除掉。從桓澈這兩日的作為她也能看出他應有肅清官場之意,那順道為民除害應也不是不可以,左右這不過是他一句話的事。
問題就在於她應當用什麼罪名來告發寇虎,以及應當用怎樣的言辭去跟桓澈說。
顧雲容深深嘆氣。
她聽說當年顧家跟汝南侯沈家祖上頗為交好,結果後來兩家幾乎朝著兩個相反的極端發展。沈家如今正當煊赫,而顧家卻是困境不斷,思想起來,倒也令人唏噓。
她覺得她應該多多督促兄長讀書了,若兄長能中舉,那顧家的境況會好上許多。
他們兄妹兩個早就通了氣兒,這兩日都跟母親說是出門尋親戚幫忙撈父親出來。母親不讓顧雲容跟去,她就推說在家裡心慌得很,待不住,不如跟兄長出去走走。
徐氏知在丈夫的事上,顧家哪一門親戚都幫不上忙,指不定多數都還躲著,攔了幾攔,沒能阻住,便只好隨他們去了。
只昨日顧雲容兄妹歸家之後,等候多時的徐氏上來便詢問情況,今日到家卻不見徐氏的人影。
問過丫頭,才知原來徐氏去了宋家。
宋家只與顧家隔一條街巷,兩家相識多年,常有往來。宋家人口簡單,只有一個寡母曹氏帶著獨子過活。
宋家小子腦筋靈光,而今在知府衙門的西班手底下當差,倒有些風光,打探消息也方便些。徐氏是今兒聽曹氏說顧同甫可能明日就要被提審,便特特跑去宋家問個仔細。
顧嘉彥正打算去宋家尋母親,轉頭就看見母親跟曹氏母子一道來了。
曹氏笑道:「我頭先也不過聽我家哥兒說了幾句,怕聽得不真切。適才恰逢我家哥兒回了,我便想著讓他當面跟你們說道說道,這便跟著徐妹妹一道來了。」
曹氏說著話就將目光溜到了顧雲容身上,一頭笑著一頭上前:「姐兒可曾用了飯?我家今兒燉了鯽魚湯,還做了豬油細沙八寶飯並皮蛋粥,又煮了米飯。」說話間拉住顧雲容的手,親親熱熱道,「那米是上好的晚粳米,珍珠也似的,煮的飯又軟又香。姐兒若尚未用飯,不如我去端些過來?都熱乎著,我們還沒動筷子。」
民間尋常百姓家做飯是有講究的。勤儉人家做飯多用早秈米,俗稱尖米。這種米質地易碎口感又差,但出飯量多,且價錢便宜。若要吃得好,就要用晚粳米。這種米柔軟可口,但出飯量少,價錢也高,一般人家吃不起,勉強能吃得起的,也只有在逢年過節亦或招待客人時才會用晚粳米下鍋。
鯽魚湯又是大補的,所以曹氏說的確實是好飯。但顧雲容覺著曹氏似乎對她太熱情了點,一時倒有些無措,道謝之後推說家中飯菜已預備停當,不需勞煩。
曹氏轉頭又去勸徐氏和顧嘉彥,但兩人亦是這般說辭。曹氏又似是想到了什麼,一把將兒子拽來,笑著道:「我家哥兒今日又去打聽了,讓他說道說道現如今怎麼個光景。」
宋家小子撓頭笑笑,有些局促。
顧雲容對曹氏這個兒子印象是比較深刻的,不為別的,就為他的名字和性情。
她還是個梳著小髻的小女孩兒時,跟著顧嘉彥一道去宋家串門,一進門就看到一個正眉飛色舞跟曹氏說著什麼的小少年。那是她頭一回見到曹氏的那個獨子。小少年扭頭看到她,熱情非常,撒著歡兒帶她去看他家院子。
他得知她叫顧雲容,大呼好聽,而後挺起胸脯表示自己的名字也十分好聽。
顧雲容就隨口問他叫什麼。
「你的名兒有出處,我的也有,」他不無得意,「我爹當初翻了三天《文選》才給我定的名兒。你知道《文選》吧?就是南梁昭明太子編選的那個。」
顧雲容原本漫不經心,聞聽此言倒霎時來了興緻。
她當然知道《文選》。翻了三天《文選》取出來的名字,那必定相當有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