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第五十二章
桓澈一路騰挪疾奔, 如風而過, 途中宮人內侍根本不及行禮。
半柱香的工夫,他趕至司禮監班房。
內中一長隨正打盹兒, 猛然聽見動靜,睜眼抬頭,見是衡王, 懵了一下,忙忙起身問殿下何事。
桓澈四顧一番, 不見鄭寶, 徑自坐下:「等鄭公公。」
他是抄近道來的, 鄭寶確實應當還在路上。
眾人不明所以,卻也不敢問,紛紛上前奉茶打扇遞巾子。
不一時,鄭寶到來, 一眼瞧見桓澈,訝然見禮。
桓澈揮退一眾閑雜人等,轉回頭:「父皇方才如何交代公公的?讓公公擬定的旨意里, 選定的衡王妃是哪個?」
鄭寶愣了一愣,壓低聲音:「萬歲適才說,讓老奴擬了旨后,拿去給萬歲過目。陛下命擬的衡王妃是濟寧侯家的姑娘聶歆。」
鄭寶明顯看到衡王眉心一跳。
「先別擬,」桓澈深吸口氣, 「父皇倘若問起, 一應罪責孤擔著。」
鄭寶連連應諾。
桓澈又大略問了宮中近來狀況, 聽聞太后鳳體違和,回身出了班房。
鄭寶眼望衡王疾行離去的背影,嘴角掀起一抹笑。
果然知子莫若父。
桓澈出來后,命拏雲先行出宮往懷遠伯府那邊走一趟,他自家轉去仁德宮。
太后孫氏正跟貞元帝說著話,聽聞桓澈過來探望,瞥了眼貞元帝。
貞元帝道:「瞧兒子方才怎麼說的,兒子跑到母親這裡來,他也得跟來。他必是想到兒子會來母親這裡。」
太后朝內侍擺手:「讓他暫回去休整,就說我身子無礙。」
內侍應聲去了。
太后道:「你這麼著折騰他,不怕他回頭不認你這個父親?」
貞元帝笑道:「他不會那般顢頇。兒子倒覺,此番若真能把他們攪和散了,不見得是壞事。帝王家不該有甚深情厚愛。」
「那你頭先緣何要應了他?」
「兒子先前以為他不過愛其美色,可後來發覺,並非如此。兒子讓他往浙江走一趟他都瞻前顧後,當時瞧著他那模樣,兒子著實動氣。」
太后輕嗤:「那若是攪和不散呢?七哥兒最是個認死理兒的,何況腦子又不是不好使。」
「散不散看他的造化。若真是散不了,」貞元帝長嘆,「兒子也不另行費事,順其自然便是。」
桓澈聽見太后的回話,倒也不意外,當下出了宮。
他才至王府門口,就見拏雲急急趕來。
拏雲大汗淋漓,胡亂抹了一把汗:「殿下,大事不妙,顧姑娘走了。」
桓澈僵了一僵。
拏雲平日向來自若,此刻卻恨不能把自己戳到地里,不敢看殿下的神情:「顧大人說顧姑娘不過出去散散心,但屬下觀顧大人言辭古怪,覺著並非這樣簡單……」
他話未落音,便見眼前人影一閃,定睛看時,殿下已翻身躍上馬背。
桓澈到顧家問到的答覆與拏雲所說如出一轍。他再細問,顧同甫便只是搖頭:「能說的下官都與殿下說了,兜兜今日一早便與內子出了門,至若去向,下官實是不知。」
桓澈立了須臾,作辭而去。
雖然他不願相信心中那個隱約的猜測,但目下似乎也只有這一個可能。
顧雲容哪裡是出外散心,分明是要隨宗承去倭國,徐氏說不得是去送她的。
這個揣測太過荒謬,以至於甫一蹦出,他就下意識否決。顧雲容之前還沒有一絲被宗承說服的跡象,怎會忽然之間就肯跟宗承走了呢?
難道說,她受到了脅迫?
桓澈不及深想,御馬飛馳至會同館。
但他去晚了一步,宗承已經打點行裝,帶著一眾隨從出了城。
倭國使團也已於昨日離京。
諸般念頭匯入腦際,紛繁雜亂,卻又有一條若隱若現的線一以貫之。
他緊攥韁繩,驀夾馬腹。
顧雲容掀起湘簾一角往外睃看。側旁的徐氏遞來一盤冰鎮西瓜,見她拈起一塊慢吞吞吃著,面上神色竟透著鬆快,終是道:「你……當真不怕王爺那頭……」
顧雲容吃罷一塊,拿帕子擦了手:「母親放心,女兒心裡有譜。」
「有的什麼譜,我看你就是胡鬧!好好的王妃不做,非要胡天胡地的!」
顧雲容心道,做了王妃難道就一定是好的。
對於她的舉動,徐氏已經追問了不下十次,眼下又禁不住問起與她究竟為何要躲著王爺。
顧雲容靠在雲錦靠背上,仍跟徐氏打馬虎眼。
她會這般,自是有緣由的,只這緣由不能說出來。
顧雲容斂眸,再度想起那日在卧佛寺的情景。
宗承當時再三為她分析利弊,極力試圖說服她。她起先不經心,可後頭聽著聽著,逐漸發現,宗承這個人是真的厲害。
限於年紀閱歷,她在許多事上都思慮不周,亦或說根本未往深處想過。她從前覺得自己尚算理性,可與宗承對話時,她不得不驚嘆於另一種處世之態。
宗承這人理性得可怕,會從宏觀到微末,一層層分析利害得失,隨後決定取捨。
感情也包含在內。
這大約也是他為何能從一個窮愁潦倒的亡命徒,一躍成為富可敵國的海寇之王的主要原因。
她心裡有許多疑問,但她身邊連個狗頭軍師也沒有,一直憋著不知問誰好。
兩下里一合,正好。
她徵得他的同意之後,統共請教了他三個問題。
她問他一個不喜歡她的男人,若是提早三年遇上,是否會很快喜歡上她。
第一,
第二,宗承的回答是,不會。除非他三年後的不喜是佯作出的。
他說,人的喜好的確會變,但除非陡生巨變導致性情大變,否則是萬變不離其宗的。尤其男人,男人若是好哪一口,基本會長期保持這個偏好。
譬如他,喜歡嬌憨但又有些頭腦的小姑娘,如大友寧光那種,他可以篤定,再過十年、二十年,他也不會喜歡她。
她順口問,為何他喜歡僅是有些頭腦的,而不是絕頂聰明的姑娘。說罷,她又驚覺他這話怕是在說她。
說她腦子不是特別好使。
宗承似乎也瞧出被她發覺了,朝她笑:「太過聰明,易多思,常善感,相處也累。」
「你大抵不知,」他笑道,「其實聰明的男人多喜歡拙笨的女人。而機悟過高的女人往往鋒芒畢露,不免強勢,男人天性強勢,對於同樣強勢的,心下是排斥的,站得越高的男人越是如此。因而稍有手段的聰慧女人,會在自己男人面前適當示弱,撒嬌賣痴。不過笨也不能太笨,太笨處著也累,還易拖後腿,故此我說有些頭腦。」
顧雲容聽罷這席話,覺得宗承將來要是哪日不幹海寇這一行了,很可以考慮去開個鋪子,專為鴛侶調停。
既然不喜可能是裝的,那麼為何要裝?
第三,
第四,宗承的揣測是,有顧慮,亦或意欲享受更多的付出。
顧雲容實想不出桓澈能有什麼顧慮,所以她詳詢了後面那條。
宗承說,一直沒能籠到手便會一直上心討好,若是到手了,這種討好必定削減。
前世種種,用這一條似也說得通。
於是顧雲容又問了下一個問題。
古語云少成若性,這句話對於手掌滔天權勢的男人是否也同樣適用。
第五,
第六,宗承當時凝睇她半日,道了句不好說。
少成若性,年少時養成的習慣就如同天性一般不易泯滅。
顧雲容當時聽來,又有些後悔問他這個。若不問,她還能糊弄糊弄自己。
宗承其時望著她道:「野心與權勢極有可能逐漸改變一個人的性情喜好。比如我,從前最不喜動筆,但後來養成了寫遊記列札記的習慣。因為我想在多年之後,能有跡回顧我一生的波瀾起伏,且供後人瞻仰。」
「我甚至還想給自己立個像,」他認真道,「只是先前讓他們雕了幾個,都不是那麼回事,所以我還在搜尋匠人。」
有錢就是任性。
宗承末了又將話繞了回去:「你將來即便嫁了他,揣著的心結也遲早是個阻滯。一次兩次小打小鬧興許沒什麼,但日子久了,早晚發作。」
「所謂不破不立,你不如大膽放下試試。」
他最後這樣說道。
顧雲容雖則不認為宗承會全然站在她的立場上為她思量,但她又覺著他說的不無道理。
出了東直門之後,宗承的車隊一路往東。
他掀起側旁的帘子看了眼京郊山水,心下想,顧雲容此刻說不得跟他做著同樣的舉動。
顧雲容問的問題,其中有些他不太理解,但也能猜到全與桓澈相關。尤其第三個問題,她雖一句未釋,但他立時就明了了她除此一問的用意。
她是想知道,桓澈如今能對她一心一意,往後會否因權勢膨脹而變心,會否跟旁的統御四方的男人一樣,享受他們佳麗無數的特權。
他前頭兩個問題答得尚算誠懇,但這個問題上,他耍了心機。
若是絕對肯定就太假了,她也會因不願接受而不信,於是他給了個模稜兩可的答覆。
他怎麼可能當真毫無保留呢,他難得看上個姑娘,不可能無私地將她推給別的男人。
將近通州地界時,車隊忽停,有侍從前來報說前頭被官兵擋了道。
宗承並不意外,起身下車。
桓澈直挺挺坐在馬上,聽折返復命的兵士說什麼也沒搜到。
恰此時,宗承上前問為何阻行。
桓澈聲音冷銳似堅冰:「孤接到奏報,說你的車隊里藏有上回刺殺兄長的刺客,你還是緩幾日再離京的好。」
宗承笑道:「敢怕是個誤會,我自來奉公守法,手下人也安分守己,怎會混進宵小之輩?」
桓澈似笑不笑:「孤還是頭一回聽說倭王奉公守法。倭王所謂奉公守法,莫非是奪人所好?」
宗承知他所言者甚,眉目不動:「所好被奪,難道不正表明關係不牢?早散早解脫。我看殿下不必白費力氣,還當隨緣。」
桓澈面色森寒,倏地拔劍,劍指宗承:「交出來。」
他雖不認為宗承會將顧雲容帶在身邊,但還是要趕來看看才放心。
宗承不退不避:「隨行我之人之物皆歸我所有,交甚?殿下若搜不出刺客,便當即刻放行,否則我便稟與陛下。」
桓澈冷笑一聲,命握霧與拏雲上前將宗承縛住。
然則宗承自家劍法高妙,身邊又高手如雲,桓澈追趕得急,倉促之間所攜護衛不多,一時兩廂相持不下。
桓澈忽道:「既是未搜到,那想來是冤了你。」言罷放行。
重新上路后,坐在宗承對面的宗石禁不住問:「叔父,那衡王會不會派人跟蹤咱們?」
「隨他如何。」
「那叔父……究竟將那姑娘安置到了何處?」
宗承乜斜著眼:「你問的是不是多了點?」
宗石鼓了膽氣:「侄兒也是為叔父擔憂。叔父因著一個女人狠狠得罪了衡王,是否不合算?萬一衡王將來坐上那個位置,恐怕……」
「沒有雲容這一出,他也難容我。何況,能得個可心之人相伴,我覺著值當得很。」
「那五百萬兩白銀叔父當真與了皇帝?」
宗石等了半日,看叔父沒有答話的意思,訕訕低頭。
晚來,大友寧光的車隊也被桓澈手下的人追上,可亦無結果。
徐氏已經回府,在桓澈的不斷周旋下,她被迫說出了將顧雲容送出城的事。
她說她幫顧雲容收拾了行裝,將她安置到了顧家在城外新置的莊子上。但桓澈尋過去,卻並不見顧雲容的人。
徐氏大駭,這才知被女兒誆了。
顧雲容只留下一封信,上頭說讓爹娘放心,不要聲張,她過陣子就回。
桓澈手裡捏著顧雲容那封親筆信,手背青筋暴起,神容有些扭曲。
過陣子是多久,一年?兩年?屆時怕是跟宗承連孩子都有了。
這一兩日間,他四處奔走尋她,但一直不肯信她是自願走的。
眼下聽了徐氏對她途中言行的描述,又看了這封信,卻是由不得他不信。
他眼看著就要到手的媳婦,居然跟人跑了。
他爹可能還用他看上的媳婦換了一筆巨額白銀。
他祖母大約也知他爹乾的事,只跟他爹在裡面閑磕牙,對他避而不見。
拏雲也想到了這些,忽然很是同情殿下。
慘,真慘。
真可謂人生多艱,不知是否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俱是如此。
握霧眼看著自家殿下那臉色在躍動的燭火下由白轉青,寒氣森森,駭得縮脖子縮手的。
他雖腦子魯鈍,但也能大致明白殿下眼下的氣惱。
他記得他家附近的劉財主,早年窮困之時老婆就跟人跑了,一直引以為恥,後來但凡被人提及此事,都直欲拎刀跟人拚命。
殿下雖未跟顧雲容成婚,但這兩年間早已將之當成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女人跟人跑了,敢怕是有一種微妙的被綠了的感覺。
殿下這樣強的性子,能受得住才怪。
桓澈氣恨交加,腦筋幾乎不能轉動,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以疼痛強逼自己冷靜分析。
他父親興許現在還不知顧雲容已離開顧家。他父親應當只是收了宗承的好處,將他的王妃人選換了,還不至於幫著宗承將顧雲容帶走。
既然他父親未參與,那顧雲容出走的難度就大得多。
他已經派王府護衛封鎖了京畿各個水陸船埠驛站。但宗承身邊跟著詭秘的間者,這幫人精擅易容改裝,宗承興許會為顧雲容的外貌做偽飾。
這就很難辦了。
因此他必須迅速判斷顧雲容出走的方向,否則範圍太廣,無異於大海撈針。
他對著京畿輿圖審視少頃,目光逐漸聚集到張家灣三字上頭。
須臾,他伸指在輿圖上虛勾了一條短線:「往東南,去張家灣。」
顧雲容已在馬車上休憩了半日,眼下倒是精神得很。
接過婢女捧來的一盞雀舌牙茶,聽說稍後就會有人前來接應,為她易容,她心覺新奇,倒有些期待。
馬車上幾個丫鬟大多是那日在杏林里接應的那幾個,那個名喚碧珠的青衣丫鬟是內中頭領,她看顧雲容不住詢問易容之事,笑道:「姑娘不必憂心,不會傷了姑娘的皮膚的。」
那丫鬟又向顧雲容轉達了宗承旁的交代,便有一身材瘦小的灰衣女子上了馬車。
顧雲容反應過來,這應當就是碧珠方才跟她說的那個女忍者了。
顧雲容看了眼窗外沉暗的夜色,示意她開始。
她這回是下定了決心的。
她自認識桓澈以來,雖則看似是越發熟稔了,但實質上心結還是未解。
有時看著他,還是會想起前世一些不愉快的經歷。
她記得他平素多數時候都是對她不冷不熱的,她給他送湯水送綉品,她為他打理內外為他操心籌謀,從來沒換回他一個笑臉。
倘他當真不喜她,她委屈歸委屈,也沒甚好說的。但若真是佯作出來的,那就相當之惡劣了。難道這樣折騰她很有趣?若非她死了,這種狀況怕還要持續下去。
她憋著心裡這口惡氣嫁給他,結果怕也只能與他成為一對怨偶。
那倒不如抽身出來,彼此都冷靜一下。
她做了決定之後,宗承問她,若是他因此另娶了旁人她是否會後悔。
她脫口否決。
不死不活地吊著又有什麼意思。若他另娶,正能徹底斷了她的念想。
不過鑒於宗承幫她這個忙,她也許了他一樣好處,算是交換。
待那女忍者收了一應器具,顧雲容對著鏡中的陌生面容,驚嘆不已。
不一時,有人快馬追來,碧珠下去一趟,回來便道:「不往張家灣去了,咱們改道。」
顧雲容瞭然,應當是桓澈朝這邊來了。
他約莫是猜到了宗承的想法,果然料事如神。
改道之前,顧雲容將一封細細封好的信交於碧珠,問她可有法子將此信交于衡王。
碧珠點頭:「姑娘放心,必定送達。」
顧雲容倚回靠背。
她要說的話,都在信中,他看了就能明白。
桓澈一路打馬疾行,到得張家灣界內后,借著火把沿途查看一回,忽見一身著暗色勁裝的男子飛馬而來,遞上一封信,說讓衡王親啟。
桓澈先命人將其拿下,隨即拆信。
入目是一行行娟麗的小楷,正是顧雲容的字跡。
桓澈心頭一緊。
他幾乎是幾下就掃完了信中內容,但卻久久不能回神。
拏雲見殿下神色古怪,好奇信上寫了甚,但又不敢問。
桓澈緘默的工夫,那個前來送信的人卻藉助同伴與□□的掩護遁走了。
桓澈仰頭,騁目遠望浩渺星河。
他慢條斯理將信折了收起,輕聲道:「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呢?我不知往生事,無法為你解惑,更無法為自己開脫,但你要出氣,也得先跟我成了婚。」
他對著無邊夜幕凝了片刻,吩咐道:「去漷縣。」
桓澈所帶護衛皆精銳,他自己又一騎當先,一路追風逐電,行得飛快。
將至漷縣時,忽遇一隊車馬。桓澈盯著中間那輛黑油平頂的馬車看了少頃,猛地勒馬,冷聲道:「將他們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