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第一百零四章
若澄從指揮所出來, 扶著李懷恩坐上馬車。馬車裡鋪著絨毯,還有素雲準備的手爐,比外面暖和許多。李懷恩駕馬車離開, 若澄撩開床上的帘子看了一眼。有一輛馬車迎面過來, 而駕車的好像是葉明修身邊的阿柒。
她放下帘子, 心中疑惑,葉明修到指揮所來幹什麼?但此時天色已晚,她覺得也有可能是看錯了。她拍了拍自己通紅的臉頰,剛才他含情脈脈地看著自己, 真是有些不好意思了。
雖然成親已經有些時日, 但大多數時候, 都是他說她做,兩個人的相處模式還像以前一樣。經歷這次的事情,好像發生了些許變化。儘管那變化還不算很明顯,但足以讓她欣喜。
阿柒看到身邊過去一輛馬車, 也沒太注意, 回頭對馬車裡的人說:「大人, 指揮所馬上就要到了, 可是晉王他會見咱們嗎?」
葉明修也沒有十足的把握。這兩日天氣驟冷,京城應該快要下雪了。今年還沒下過雪。他是南方人, 對茫茫雪景有幾分期待。都說瑞雪兆豐年, 到了新年, 一定會有嶄新的局面。人生總是要抱著希望才好。
馬車停下來, 阿柒上去對守門的侍衛遞了名帖。
守門的侍衛看到是新進的吏科給事中, 雖不知他為何深夜來訪,但還是連忙進去稟報。
朱翊深正坐著出神,聽侍衛說葉明修來了,一時有些恍惚。
前生好像也是這樣一個冬夜的夜晚,在翰林院籍籍無名的葉明修不知為何找到了他,兩個人懇談了一番,達成共識。後來他一步步掌權,葉明修的官也越做越大,還助他登上帝位。
沒想到今生,在這樣關鍵的時候,他又出現了。
只是作為蘇家的孫女婿,太子的近臣,他要說的話恐怕會與前生截然不同。
朱翊深對葉明修的情緒十分複雜。他不夠了解他,卻又曾經跟他唇齒相依數年。他搞不清楚葉明修對若澄的感情,究竟是愛多過於利用,還是利用多過於愛。否則已然決定發動宮變,為何明知她進宮會有危險,還送她來?這些事他以前不曾在意,現在卻耿耿於懷。夫妻多年,如他跟蘇見微一般,未必見得有多深愛對方,但他也不會將自己的妻子送去敵人面前做誘餌。
還是說,前生葉明修早就已經察覺了若澄對他的感情?葉明修是故意那麼做的?已經沒有答案了。
侍衛見朱翊深不說話,不知該如何做,只能呆在原地等著。
「請他進來吧。」朱翊深將名帖按在桌子上說道。
葉明修跟著侍衛到了主屋,一襲水青色的斗篷,整個人顯得溫潤如玉。他對端坐在桌子後面的朱翊深行了個禮,朱翊深雙手撐於桌面,淡淡說道:「我這兒沒什麼像樣的桌椅,葉大人若不介意,就請坐在火盆旁邊的凳子上。」
葉明修倒是大大方方地坐下來,對朱翊深說道:「深夜來造訪,是修唐突了。承蒙王爺不棄,的確是有要事相告。不知這裡說話可否安全?」
「直說便是。此屋周圍遍布我的暗衛,閑雜人等無法接近。」朱翊深看著桌上的布防圖說道。
「既然如此,修便明言了。順安王之事,王爺欲如何應對?碎玉軒在京中經營多年,順安王來去自如,您應當是抓不到他的。」葉明修打量著朱翊深的神色,帶著幾分小心說道。
朱翊深神色依舊淡淡的:「捉不到,領罰便是。」
葉明修卻笑了一下:「王爺,我們明人不說暗話。修先問您一句,可有意那個位置?」
朱翊深眉頭一動,終於看向葉明修,他也正從容不迫地看著自己。朱翊深說:「有意如何,無意又如何?」
「若王爺有意,修這就起身告辭,後面的話不用再說。若王爺只是被逼無奈,一時沒別的辦法可想,修正是為此而來。」葉明修抱拳道。
朱翊深仔細琢磨他的話。葉明修是太子近臣,當然不希望他逼宮奪位。他真要那麼做,蘇家也是橫在面前一個很大的麻煩。可若是他們能各退一步,保住太子,逼皇上退位,那麼就是個雙贏的局面。而且他還不用跟太子正面交鋒。
「說下去。」朱翊深沉聲道,聲音中蘊含著威勢和力量。
葉明修懸著的一顆心終於落地,他生怕朱翊深直接讓他出去,或者索性將他扣下,那麼兵變之事將無法改變。
他今日其實也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的。
「實不相瞞,祖父早知皇上已非明主,不能再治理國家,想讓皇上早些退位,頤養天年。後來得知皇上壽數已不長,便暫時擱置了。如今正是一個好時機,我們打算兩日以後便動手。到時只要晉王能穩住平國公和溫都督兩人,祖父和三個閣老便有辦法拿到皇上的退位詔書。如此殿下不用血染京城,便可全身而退,您意下如何?」
一陣強風震得緊閉的窗戶作響,屋裡的火苗噼啪了一聲,之後便陷入了長久的安靜。朱翊深所作之事,不僅關乎自己的性命,更關乎晉王府的數百條性命,馬虎不得。對於他這樣一個曾踩著刀尖登上王位的人來說,最難的就是相信別人。
「口說無憑,我如何信你所言?」
葉明修早就有準備,立刻從懷中掏出了一封書信,起身放在朱翊深的桌上。朱翊深將裡面的信拿出來抖開,乃是蘇濂的親筆所書。信上說逼皇上退位,乃是他跟幾個閣老為了國家社稷,深思熟慮的結果,與旁人無關。最後還有他的押字和印章,以及李士濟與楊勉的聯名。
「在皇上退位以前,晉王殿下可以一直拿著這封信。但事成之後,還請將信交還。這樣,殿下總可以相信了?」葉明修問道。
朱翊深將信塞回去,合上布防圖說道:「我應下便是。」
葉明修深深一禮,告辭離去。等他從衛所出來,天上已經開始飄小雪,那雪如鹽粒,落在身上即化。葉明修手足冰涼,有種劫後餘生之感。他並不了解晉王,只從祖父的描述中隱約拼湊出對方的為人。如果這個男人再狠一點,他必不能活著出來。
好在晉王的確沒什麼爭位之心,太子這個皇位才算是保住了。
……
朱正熙回到宮裡之後,整個人陷入一種巨大的不安之中。一邊是父皇,一邊是九叔和重臣,他夾在中間,萬分難做。
蘇見微看他神色不寧,上前道:「殿下,祖父跟您說了什麼?」
朱正熙望了望她,搖頭道:「你還是不要知道得好。」
蘇見微忽然跪在地上,對朱正熙說道:「臣妾知道自己乃是一介女流,無權過問政事,但祖父乃是三朝老臣,殿下是否認真考慮他所言?畢竟皇上已然無法處理朝政,居於帝位,反而不便殿下施展拳腳。」
「竟連你也這麼說?」朱正熙皺眉道。
「殿下想一想,皇上口不能言,行動不便,早就應該退位讓賢。可他貪戀權勢,一面讓您暫代國政,一面又逼迫晉王。晉王可是您挑選的京衛指揮使啊,您顧念父子之情,皇上可考慮過置您於何地?今日是晉王,那明日又會是誰呢?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難道殿下要眼睜睜地看著朝堂上忠心耿耿的臣子皆因為皇上的猜忌而死嗎?」
朱正熙跌坐在椅子上,怔怔然地說不出話。
蘇見微跪挪過去,抓著他的手道:「太子殿下,為君之道,一味寬仁是沒有用的。有時候要狠,要決斷,才是真的為了社稷百姓。」
朱正熙茫然地看著她,忽然從座上起身:「我再去乾清宮求父皇!」說完便跑出去了。
蘇見微也只能從地上站起來,跟著他出去。
天上飄了小雪,連夜間的風都變得刺骨寒冷。朱翊深到了乾清宮,要太監進去稟報,過了會兒,劉德喜親自出來,為難地說道:「太子殿下還是請回吧。皇上現在誰也不見。」
「可我有重要的事情要稟報父皇。」朱翊深望著宮內的燭火說道,「勞你再通報一聲吧。」
劉德喜猶豫了一下,看著太子誠懇的眼神,說道:「那殿下再在這等等,奴再去說說。」
「多謝!」
外面的雪越來越大,開始只是落地即化,後來積了薄薄的一層,落在朱正熙的裘衣上。蘇見微打著傘,遠遠地看著立在乾清宮丹陛上那孤獨的影子,忽然也有幾分恨裡面的皇帝。
朱正熙朝手心呵了好幾口氣,依然暖不起來。
劉德喜終於出來,還關上了槅扇:「殿下請回吧,皇上已經睡下了。」他說完,裡面的燈火也熄滅了。
朱正熙頹然地站在原地,還是不肯走。蘇見微再也忍不住,快步走上玉階,一把拉著他到傘下,拍著他冠上和肩上的雪:「我們回去,皇上不會見您的。您還不明白嗎?」
朱正熙閉上眼睛,睫毛瑩亮,分不出是什麼。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父皇和九叔,我一個都不想傷害,難道就沒有兩全的辦法嗎?我不懂,我真的不懂。」
蘇見微覺得他有時候不像個太子,更像個天真無憂的男孩子,怪叫人心疼的。也許皇位的確不適合他,因為他太過善良,缺乏決斷。可時勢如此,他們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劉德喜望著相扶離去的兩個身影,抬頭看了眼天地間紛紛揚揚的大雪。
其實每個人站在天地面前,都顯得渺小。而對命運,都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