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身似浮雲
未時三刻,慈寧宮忽然傳了話讓素依去見太後,來人雖未說明緣由,素依卻已猜出了幾分,想必是因著萬歲爺的手傷之事,心中隻覺得惴惴不安,誠惶誠恐地隨著傳旨的小太監去了慈寧宮。
弘曆散了國宴,回到養心殿換了常服便躺在了軟榻上歇息。過了會兒,吳書來便領著禦醫前來換藥,望著受傷的那隻手,眼前突然浮現出一張又驚又懼的小臉,見到過來送茶的人是秋若,便問了聲,“素依呢?”
吳書來恭聲回道,“回萬歲爺,素依去了慈寧宮。”
弘曆猛然坐了起來,凝聲道,“誰讓她去的?”
吳書來囁嚅著,心想自然是太後娘娘傳召,正待回答,弘曆又問道,“幾時去的?”吳書來方舒了口氣,“太後身邊的來福過來傳的召,剛去了沒多會兒,此時隻怕還沒到慈寧宮呢。”
弘曆的眼眸忽地便暗了下去,如一汪靜夜下的幽灘,清冷沉寂。
素依隨著來福出了養心殿向慈寧宮行去,一路上話也未說一句,心中隻覺得又是可笑又是可悲又是可歎,眼看著慈寧宮的宮門就在眼前,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急切的聲音,素依回頭便看見吳書來領著小六子急匆匆地趕了過來,忙止住了腳步,問道,“吳公公可是有事?”
吳書來瞧見來福一臉的警覺,便向小六子使了個眼色,小六子機靈地走了上去,與來福套著近乎,吳書來帶著素依隔了幾步,壓低聲音說道:“太後娘娘召見你多半是為著萬歲爺手受傷之事,你待會兒見到太後切莫多言,她問什麽你便答什麽,她沒問的你切不可多說。”
素依心中感激,點了點頭,道:“多謝公公提醒,奴才知道。”
“萬歲爺的手不是因為你受傷的,他是喝醉了酒一時失手打碎了茶盞,與你無關。”吳書來又道。
素依驚訝地望著吳書來,喃喃道:“可是……”
“沒有可是!”吳書來疾言厲色道,“你隻管照著我說的去做,切記不要胡言亂語,這深宮之中最忌諱的便是多言,有多少人都因著這個掉了小命,多說一句你便多一分的危險。”
素依這才明白自己是在皇宮,要去見的人是掌握著萬萬人生身性命的太後,不禁露出一抹嘲諷的笑容,吳書來又道,“凡事有萬歲爺呢,不要擔心,你隻管去。”
素依一怔,那邊小六子已經走了過來,來福遠遠地便開始叫她,素依隻得急急的追了上去。心裏卻還思索著吳書來的話,是皇上在幫她嗎?
進了慈寧宮,來福便去回話,素依忐忑不安地立在暖閣之外,隱約聽見暖閣中傳來輕微的聲音,便見一個身著栗色棉袍的嬤嬤走了出來,素依忙欠了欠身,老嬤嬤便引著她進了暖閣,隻見太後著了件胭脂金花妝繡福壽夾衣,頭上插了支金鳳翱翔,又點綴了幾片素淨的珠翠,白嫩的手上戴了兩支三寸來長的金鑲玉的護甲正坐在炕上歇著,眉目端莊,看起來頗為年輕,卻隱隱透著威嚴之氣,素依忙俯身行了個大禮,道,“奴才素依給太後娘娘請安,太後萬福金安。”
素依等了半響,卻未聽到太後說話,便隻得垂首跪著,突聽太後問道:“昨兒夜裏伺候皇帝的人是你?”
素依突然便緊張起來,低低應道,“是。”
“皇帝的手是怎麽一回事?”
果然是因為此事,素依遲疑的將吳書來交代的話一字一句說了出來。 待說完,手心裏早已出了冷汗,又濕又涼,黏在手上十分的難受,卻不敢表現出來,隻忐忑不安地等著太後說話。
隻聽太後說道,“起來吧。”
素依這才緩緩地站了起來,太後又道,“你該是知道今兒是初一,從今日開始有多少事要皇帝去親力親為想必你也清楚。可昨兒夜裏卻出了那樣大的事,你是當值的宮女,卻犯了這樣的錯,你說哀家該如何懲罰你?”
素依悚然一驚,忙跪了下去,顫聲道:“奴才罪該萬死。但憑太後處置。”
太後的聲音又柔了幾分,說道:“你也不必害怕成這樣,大過年的哀家也不想觸那樣的黴頭,你去慎刑司……”
“皇上駕到……”外麵突然傳來一個小太監的聲音。
素依的睫毛輕輕一顫,不知為何此刻一顆懸著的心突然又安定了下來。
接著便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眼前出現一截明黃的衣角,頭頂響起一個溫厚的聲音:“給皇額娘請安。”
太後歎了口氣,說道:“前麵有那樣多的事,你怎麽過來了?”
皇帝望了望跪在地上的素依,走到太後對麵坐了下來,說道:“聽說皇額娘午膳用的不太好,兒臣特意來瞧瞧,皇額娘可是身子不舒服?可叫了禦醫?”
太後揮手說道:“不過是吃不得油膩的東西胃口不太好,不礙事的。”
皇帝頷了頷首,目光落到素依身上,揚聲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素依,你怎麽在這兒?”
素依卻不知該如何回答,踟躕間便聽太後說道:“是哀家傳她來的,不過是問幾句話,現在話也問完了,你下去吧!”
素依如蒙大赦,跪安便出了暖閣。
回了屋子便覺得渾身虛弱無力,方才一口氣強撐到現在,再也承受不住便軟軟地倒在了床上,到了酉時,吳書來卻來了,見到素依一臉憔悴,雙目發紅,長長的歎了口氣,似是極不忍的說道:“素依,我一向覺得你聰明靈巧,怎麽此時卻糊塗起來了?”
素依垂眸說道:“奴才不明白公公的意思。”
“你明白的。”吳書來想說又瞧見秋若雲柔都在屋子裏不好明說,“萬歲爺今兒去了鹹福宮,你就不用去養心殿服侍了。”
素依欠了欠身子,道:“謝公公提醒。”
吳書來搖了搖頭,一臉悵然地出了屋子。
小六子隨吳書來出了園子,便將心中的疑慮問了出來:“師傅,我怎麽瞧著你跟素依說話怪怪的?”自昨晚之事,他就覺得奇怪,仿佛有哪裏不對勁,可又想不出到底是哪裏不對勁。
吳書來止住了腳步,麵色凝重地對小六子說道:“素依這個名字,你以後不要再叫了,有些人明裏雖為奴才,可身份比咱們高貴的多。在這宮裏,你一定要知道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什麽人該去奉承,什麽人不該去巴結,以後無事的話多跟素依走動走動,對你總歸是好的。”
小六子雖不聰慧卻也不笨,聽得吳書來如此說,心中已明白個大概,素依隻怕是要高他們一等了。
眼前誰識歲寒交,隻有梅花伴寂寥。 明月滿天天似水,酒醒聽徹玉人簫。
朱紅的大門敞著,門額上是兩個極其灑脫的墨字“顧府”,門上貼一對四尺高的門神,磚雕的影壁上貼著一個大大“福”字,穿過影壁便是一處垂蓮式的垂花門,屏門緊閉,院中紅梅盡開,迤邐冷傲,一股幽幽地梅花清香蕩漾開來。
此時顧府中人皆在前院正廳中跪接著宮裏的賞賜,一眾宮人將賞賜的物件一件件呈上來,顧諱庭冷凝地麵容上帶了幾分不自在的笑意,顧諺昭是一臉的寡淡,倒是顧夫人眉眼具開,顯得十分的高興,她讓婢女取了幾錠銀子用係著彩繩的荷包裹著給了那幾個領頭的太監,那幾個太監得了賞賜便心滿意足的離開了。顧諱庭見宮人離開便坐在廳中的正位上,歎了口氣說道,“家裏出了個嬪妃真不知到底是壞事還是好事?”
“難得璿珠爭氣,咱們不過沾了哥哥的光,自然是好事。”顧夫人笑了笑說道。
轉身瞧見顧諺昭正欲出門便喚道:“你表妹方賞了些東西,你也不瞧瞧,這是去哪裏?”
原來顧諱庭所謂的嬪妃便是顧諺昭的表妹金璿珠,金璿珠的父親是上駟院卿三保,便是顧夫人的娘家兄長,因著過年便賞了些東西過來。
顧諺昭頭也不回,隻道,“不過是些死物,不看也罷。”
顧夫人心中不悅正欲喚他卻見他已經走遠了,隻徐徐說道:“我現在是越來越不清楚昭兒心裏在想什麽了。”
顧諱庭道:“還能想什麽,自然是想著皇宮。自從沈家那位小姐進宮以後你幾時見他快活過?”
“老爺,昭兒今年已經二十三歲了,他這樣的年紀許多都成家有了孩子了,你真讓他一直等著沈素依嗎?”顧夫人擔憂地說。
“唉……我又何嚐願意?隻是沈衛忠就素依這麽一個女兒,我實在不能看著他的女兒受苦啊。”顧諱庭想到曾經的至交好友,不免有些哀慟。
顧諺昭穿過垂花門,又經過抄手遊廊,方進了一個園子,裏麵有間閣樓,正是聽雨樓。
彼時正值寒冬,院子裏植了兩株白梅花,幽幽綻放,皎白碧亮的花蕊,馥鬱清香的花香撲麵而來,顧諺昭走進屋子裏,書案上還放著一張上好的宣紙,旁邊是知香方才剛碾好的墨,他方才本來準備執筆做畫的,可此時卻沒了心情,提筆便在上麵寫到: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偌大的庭院,暗香浮動,寂靜無聲,卻使人倍感寂寥孤淒,今日不過大年初二,外麵隱約還有家家戶戶燃放爆竹的聲音,可他卻覺得異常孤單。抬眸見窗前白梅萼萼,冷冽惑人,便執筆換了張宣紙上寫下一行清逸蒼潤的小篆:枝上梅花兩三朵,地上落紅無一片,暗香盈動撩人意,望風吹至故人邊。
忽有一陣風吹來,雪珠子便夾著幾朵白嫩的花瓣飄落在那宣紙上,屋子裏燒了炭火,極是溫暖,雪珠子一落在那潔白的宣紙便化作水珠滲進紙裏,知香從隔間走了過來,走到窗前便關了窗子,笑道:“一清早天就陰沉沉的,這大雪可算是下來了。公子,可覺得冷?”
顧諺昭搖了搖頭,說道:“外麵的幾株蘭草可挪屋子裏去了?”
知香俏皮一笑:“那是自然。樓上一盆墨蘭剛開了,公子可去瞧瞧?香著呢……”
顧諺昭頷首道:“嗯,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