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子第十八
微子第十八
殷有三仁焉:商朝的三位仁人
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幹諫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
《論語·微子》講了一些隱士和佚名的故事。
殷商後期是紂王當政。紂王無道,昏庸殘忍。有很多關於他殘暴的傳說,比如他發明了炮烙之刑,把人綁在燒紅的銅柱上燙死,還曾把人的腿打斷,看看骨髓到底什麽樣。
應該如何麵對如此凶殘的君主呢?
“微子去之”:微子是紂王同父異母的哥哥,“去之”就是離開了,逃到別的國家去了。
“箕子為之奴”:箕子是紂王的叔父,也是大臣。“為之奴”,就是裝瘋,最後變成奴隸,苟且偷生。
唐伯虎也有裝瘋的經曆。他被請到寧王府做客,不久就看出寧王要造反。造反是必死無疑的,他也知道寧王贏不了,即便贏了,也是亂臣賊子。怎樣才能與寧王劃清界限呢?唐伯虎就裝瘋,做了很多出格的事情,衣不蔽體、對人又踢又罵,醜態百出。寧王以為他真的瘋了,就把他趕出了寧王府。唐伯虎借著裝瘋賣傻擺脫了這一劫。
“比幹諫而死”:比幹在朝堂之上跟紂王直諫,紂王很生氣,問他:“你說的這些話是從哪兒來的?”
比幹回答:“我憑著一顆忠義之心。”
紂王說:“我聽說忠義之心有七孔,是七竅玲瓏心,我想看看你的這顆心是否如此。”結果比幹遭挖心酷刑而死。
以上三個人都不和紂王合作。所以孔子說,“殷有三仁焉”。
千萬不要小看這個評價。孔子的這個評價代表著他認為當君王昏庸無道時,這三個人的方法都是對的:一個人是離開、逃避,是不合作的態度;一個人是裝瘋賣傻、做奴隸,也是不合作的態度;一個人是強硬地對抗,表現出強烈不合作的態度。總之,不能夠助紂為虐,不能同流合汙。
這三人的做法,叫“不降其誌,不辱其身”,是孔子認為的“仁”。
《微子》用這一節開篇,引出了更多佚名、隱士的故事。
枉道而事人:環境對一個人的影響有多大
柳下惠為士師,三黜。人曰:“子未可以去乎?”曰:“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士師”就是典獄長,屬於司法工作者,負責訴訟、判案子、抓犯人。
柳下惠在做典獄長的時候,三次都被罷免了。這個工作不好幹,比如包龍圖升堂,經常審到皇親國戚,經常會得罪人。
柳下惠三次被罷免,有人就問柳下惠:“你為什麽不走呢?這國家對你不好,不能讓你好好地做事,你離開不就行了嗎?”
柳下惠答道:“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
大意是,如果我用“直道”、用現在這樣的態度秉公執法,不怕得罪人,我去到什麽地方不會被人罷黜呢?是魯國還是齊國,或者是晉國還是宋國?天下烏鴉一般黑,不論在哪裏,我都會遇到“三黜”的事情。
“枉道而事人,何必去父母之邦”,就是說,假如我換一種方式處世,變得懂得迂回、斡旋,不再那麽直,懂得用圓融的手段,那麽我不離開我的老家和祖國,也能順風順水。
這話的潛台詞是,我要是願意變得油滑,我早學壞了。世俗的那些東西誰不會呢?問題是我不願意改,那麽我去哪裏不都一樣嗎?
大家初聽可能會覺得柳下惠說得還挺有道理的。
實際上,柳下惠的認知是有問題的。孔子的應對方式跟他不一樣。孔子敬佩柳下惠,覺得他的品行道德值得讚歎,但是孔子並沒有效仿他的做法。孔子四方遊曆,四處奔走,就是到處在找能夠跟自己合作的人,他沒有放棄自己的理想。
心理學當中有個規律叫“耦合效應”,強調了一個人的行為和狀態離不開環境的影響。一個壞人做壞事通常是與環境分不開的,當他離開這個糟糕的環境以後,可能就不再做這樣的壞事。
如果你將一個城市裏最髒亂差的、犯罪率最高的地方治理好了,可能有人會認為這些犯罪分子隻是去了別的地方。事實並非如此——當糟糕的地方被治理好以後,這裏的犯罪分子也許真的會消失。這是因為環境的耦合性被破壞掉了。
人的行為和環境是相互影響的。如果柳下惠能夠像孔子一樣相信環境的力量,那麽他不僅可以繼續保持直道,還會努力去尋找能夠實現他“直道”的國家。
什麽叫好的國家、好的城市、好的公司?就是能夠讓人安心過日子的地方。在這裏,你是一個奉公守法的公民,你的日子就能夠過得很好;在這裏,有理可說,有道可循,有法可依。
假如在一個環境裏,講理的人處處受氣,有勢力的人有話語權,那人們的生活就無法安生了。
柳下惠的這句話,雖然看上去邏輯完整,但是是有漏洞的,他沒有意識到環境的重要性。他認為一件事情的結果如何,跟自己有關,跟環境無關。他的觀點是,天下哪裏都一樣,這是“固定型心態”。
孔子跟他的不同之處就在於,孔子依然抱有希望,不斷地去換不同的環境,嚐試尋找能夠施行仁道的國家,這顯示了孔子是“成長型心態”。
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再一次懷才不遇
齊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則吾不能;以季、孟之間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行。
這一段話看似是連起來說的,其實前後兩句話並不是在同一時間說的。
“齊景公待孔子”,就是齊景公在討論關於孔子的待遇。
魯國的三家貴族中,季氏的待遇最高、掌權最大。齊景公說:“如果要求我對待孔子像魯君對待季氏一樣,給他這麽大的權力、這麽高的地位,我可能做不到。”
孔子畢竟是外來的人。
孟孫氏在三桓裏排在末等。齊景公說:“我待孔子可以比孟孫氏的地位高,比季孫氏的地位低一點。可能就是叔孫氏的這個地位。”
即便是孟孫氏,也是魯國當時的三根支柱之一。“季、孟之間待之”這句話相當於齊景公給出的承諾。
我想,孔子在那段時間大概是非常高興的,覺得自己終於有用武之地了,他的弟子們也應該對未來有所期待。
結果,後麵突然就變成“吾老矣,不能用也”。孔子在等待任命,等啊,等啊,過了很長很長時間,等來齊景公派人傳話說“對不起,我老了,用不了你了”。
齊景公的托詞是,“我年紀大了,不再勵精圖治了”。
孔子是想改革的。這期間,雙方可能有過很多次的交流,齊景公也在反複判斷,仁政到底能不能施行,孔子所說的禮樂教化到底能不能夠令自己在諸侯中生存下去。最後,齊景公放棄了。
孔子曾經評價齊景公“有馬千駟,死之日,民無德而稱焉”。齊景公比孔子去世早,蓋棺論定時,老百姓沒有稱讚他的,雖然他有那麽強大的軍隊。
雙方對彼此都感到失望。
齊景公以“我老了,不再勵精圖治”為托詞拒絕了孔子,孔子沒有賴在那兒不走,也沒有退而求其次,謀個低一點的崗位。
孔子轉身就走了,去了別的地方。
有人曾經講,齊景公為什麽會突然改變主意?也許是因為晏嬰。晏嬰跟齊景公講,不能留孔子,因為孔子曾經策劃和參與過“白公之亂”。
但李零教授在書中為晏嬰正名。“孔子適齊”是在公元前517年,齊景公卒於公元前490年,晏嬰卒於公元前506年前;“孔子適楚”是在公元前489年,在齊景公死了以後。而白公之亂發生在公元前479年,按照生平年表分析,孔子不可能參與白公之亂。
所以,齊景公不用孔子,肯定跟晏嬰沒關係。
孔子是很欣賞晏嬰的。
總之,齊景公沒有用孔子有多種可能,可能是有人阻撓,也可能是他自己後悔了,還可能是他真的覺得孔子並不好用。
齊人歸女樂:孔子離開魯國的另一個原因
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
這一段故事在電影《孔子》當中也提到了。
據說,孔子做了魯國的大司寇以後,攝行政事,國內路不拾遺、夜不閉戶,整個魯國的治理麵貌煥然一新。
這時候,“齊人懼,歸女樂以沮之”。魯國發展壯大了,對齊國是一個威脅,齊國就派人送了很多漂亮的姑娘和技藝高超的樂手過來,贈送給魯國的大夫們。
“季桓子受之”:季桓子很愉快地接受了。
接下來,孔子每天聽見宮裏傳來歌聲、樂聲,連著三天宴飲作樂。孔子就失望地走了。這是關於孔子離開魯國的一個說法。
還有一個說法就是,祭祀之後,魯君沒有將剩下的肉分給孔子,孔子覺得自己已經完全不受待見了,就走了。
總之,孔子從此開始周遊列國。
其實,這裏反映了孔子的兩個困境:內外交困。
外有齊國人搗亂,送一些誘惑人心的東西來幹擾;內部則是季桓子借著由頭,表達對孔子的不滿。因為在三桓看來,孔子做的很多決定是對他們不利的。孔子的目標是讓魯君重新掌權,擁有他作為國君應有的地位,季桓子自然視孔子為眼中釘,導致孔子被排擠,離開了魯國。
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出世還是入世,這是一個問題
楚狂接輿歌而過孔子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今之從政者殆而!”
孔子下,欲與之言。趨而辟之,不得與之言。
“楚狂接輿”是指楚國的狂人接輿,他很有名,在很多古書裏都出現過。“狂”是外表看起來瘋瘋癲癲的樣子,可以想象《紅樓夢》中癩頭和尚和跛足道人的形象。
孔子的車停在那裏,接輿唱著歌,從孔子的車旁邊走過。他唱的是:“鳳凰呀,鳳凰呀,為什麽現在道德竟然衰微到這樣的程度,你還要出來。過往已經發生的那些事情,那些讓人糟心的政治、戰爭都已經過去了,你現在去提建議也沒有用。你能不能多關注自己的未來?能不能讓自己活得更好?算了吧,算了吧,現在這些從政的人,危險了,搞不定了,世道要大亂了!”
為什麽提到鳳凰?這裏有一個前提:過去人們認為“鳳鳥待聖君乃見”,如果聖君在位,鳳鳥才會出現。
接輿的意思是,孔子是這樣的聖鳥,是像鳳凰一樣的高潔之士。
孔子聽到了他唱的這首歌。我想象了一下這個場景:接輿哼唱著走過去,孔子趕緊從車上下來,想攔住接輿聊兩句。對方卻“趨而辟之”。“趨”就是身子一矮,快速地走過去,離開了。
孔子很遺憾,遇到了這麽一個高人,唱著歌來點化他,說“你算了吧,別跟他們混了,這些人你搞不定的”。孔子大為感動,結果竟然沒有談上話。
這段話談到出世和入世的區別。大家普遍認為孔子是入世,努力地想要在世上做出一番功業,想幫助到更多的人。而老子和莊子接近於出世,老子出關,莊子在漆園做小吏。還有另一種說法,說莊子可能更入世,因為莊子所倡導的跟楚狂接輿很像,即不要跟不好的人混在一起,這說明莊子是具有人文關懷的。
但過於重視人文關懷是很痛苦的,也是很傷神的。莊子看透了這一切以後,開始養生,他認為讓自己好好地活下來就已經很好了。
孔子是一個典型的“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人。他們選擇的方向不一樣,其實都是入世的,都是表達著自己對世人的關懷,隻是用的方式不同而已。
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人生的不同選擇
長沮、桀溺耦而耕,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焉。
長沮曰:“夫執輿者為誰?”
子路曰:“為孔丘。”
曰:“是魯孔丘與?”
曰:“是也。”
曰:“是知津矣。”
問於桀溺。
桀溺曰:“子為誰?”
曰:“為仲由。”
曰:“是魯孔丘之徒與?”
對曰:“然。”
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誰以易之?且而與其從辟人之士也,豈若從辟世之士哉?”耰而不輟。
子路行以告。
夫子憮然曰:“鳥獸不可與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與而誰與?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
這是比較難讀的一段,但故事很有意思。
“長沮”“桀溺”這兩位是不知姓名的隱居高人。
“耦而耕”:指兩個人並肩耕地,說明這兩個人關係是很不錯的。“耦”就是並肩。
“孔子過之,使子路問津”,這個典故叫“子路問津”。“津”是渡口。
孔子派子路去問渡口在哪兒。長沮就問駕車的人是誰。
這就是明知故問。他們都是明眼人,一看子路這些人氣度不凡,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但故意發問。
子路說:“是孔丘。”
孔子聲名在外,但是長沮還是繼續明知故問:“是魯國的孔丘嗎?”
子路說:“是的。”
長沮說:“如果是孔丘,那還問什麽路,他應該知道渡口在哪兒。”
長沮真是會氣人,他的意思是,孔子不是無所不知嗎?他怎麽會不知道渡口在哪裏呢?長沮沒有幫子路指路。
問於桀溺。子路還真是好耐性,又轉頭問另外一個人。
桀溺問:“你是誰?”
子路老實回答:“我是仲由,是子路。”
桀溺又問:“是魯國孔丘的門徒嗎?”
子路回答:“是的。”
桀溺說:“這個天下,江水已經泛濫了,洪水已經滔天了,全天下都逃不過,而誰能改變這些呢?”
接下來,桀溺又說了一句很重要的話:“你跟著辟人的人,不如跟著我們這些辟世的人。”
辟人、辟世、辟色是三種不同的境界。桀溺的意思是,孔子是一個“辟人之士”——孔子覺得魯國的季氏、魯公皆不足以成事,他就離開這些人,他希望重新找到可以安身的地方。
“辟世之士”的觀點是,整個世道都壞了,魯國也好,齊國也好,衛國也罷,沒多大差別,天下烏鴉一般黑。
桀溺說完,“耰而不輟”。“耰”(yōu),這是一個耕耘的動作,指撒下種子後,用耙子耙土,覆蓋種子。這意味著他在跟子路說話的時候,頭都不抬,是一邊幹活一邊說:“哎呀,世道不行找誰都一樣。你跟著孔子還不如跟著我們……”
子路回來,把方才的境遇告訴了孔子。
孔子說:“鳥和獸能在一起相處嗎?鳥走鳥的道,獸走獸的道,物種不同,不可同群,我自然也無法與飛禽走獸共處。如果我不跟季氏、孟氏、衛靈公、齊景公這些人打交道,那我又要和什麽人打交道呢?如果天下太平,政治清明,我自然不會拚命地和他們待在一起,想要進行改革了。”
孔子講的這段話,是發自內心地講出了自己的苦衷,也抒發了自己的理想。正是因為天下無道,他才要不斷地努力。他要想推行仁政,讓天下太平,隻能跟從政的人去打交道。如果不跟他們待在一起,怎麽改變他們呢?
和辟世者一起種地,能改變天下嗎?如果天下真的有道,孔子好好地教書就很滿足了,哪用得著這麽費勁,顛沛流離,四處奔走呼號?
從中我們看到了不同的人生選擇。人可以選擇像長沮、桀溺一樣“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過著田園生活;也可以選擇像孔子這樣,知其不可而為之,試圖盡自己的努力,為世界做出一點點改變。如果能夠給一兩個大人物帶來影響,說不定真的能把仁政推行起來。
行其義也:如何理解“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孔子
子路從而後,遇丈人,以杖荷。
子路問曰:“子見夫子乎?”
丈人曰:“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植其杖而芸。
子路拱而立。
止子路宿,殺雞為黍而食之,見其二子焉。
明日,子路行以告。
子曰:“隱者也。”使子路反見之。至,則行矣。
子路曰:“不仕無義。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欲潔其身,而亂大倫。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
我上中學時,這一段入選了高中課本,叫作《荷丈人》。
“子路從而後”,意思是子路趕路的時候掉隊了。掉隊之後遇到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家,老人家“以杖荷”。“”,有人念diào,有人念tiáo,還有人念dí,三個發音,對應的是三種不同的東西。
(diào)是一種除草的工具、一種竹器; (tiáo)是一種蔬菜,是一種植物; (dí)是一種其他的農具。
我認為應該是diào,一種竹器。
他拿著一根棍子,把竹器搭在肩膀上。子路問:“您見到我的老師了嗎?”
接下來,就是名句——丈人說:“四體不勤,五穀不分,孰為夫子?”手腳都不勞動,五穀分不清,這種人憑什麽做老師?
這個丈人很有可能是“農家派”。春秋時候有一派就叫“農家”,認為人必須耕作,其他的事都沒有意義。古人幹不幹農活,一眼就能看出來——手上硬不硬,有沒有老繭,皮膚是否粗糙。
丈人罵孔子,然後“植其杖而芸”。
“植其杖而芸”有幾種解釋:第一種是把“植”理解為“置”;“芸”,同“耘”,耕耘的意思。此句的意思是,他把拐杖插在地上,就去除草。
第二種解釋是,丈人把杖放在一邊,開始下田工作。
第三種解釋是,“植”,是倚立的意思。此句應理解為“丈人拄著拐杖去除草”。這是目前普遍認同的理解。
子路被震住了,拱手站在旁邊,被人教訓得一頭冷汗。
老人家一看,子路這個態度還不錯,反正子路也找不著老師了,於是決定留子路吃飯,還專門為子路殺了雞,做了米飯,好好地款待他。
這個畫麵讓我想到杜甫的這句詩——“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粱”。農家收拾、灑掃、做飯,炊煙嫋嫋。
老人家還把自己的兩個兒子叫出來,給他們介紹說,這是大名鼎鼎的子路。
子路第二天出發,找到孔子後,向孔子說了荷丈人的事。
孔子說,這是高人,讓子路回去,邀請老人家過來聊一聊。孔子想跟老人家認識一下。
子路趕回去,卻沒有看到荷丈人。這有點像《西遊記》裏邊的神仙,幫了孫悟空,就不見了。
這時,子路說了一段話,這裏有兩種解釋。
第一種解釋是子路回頭對孔子發表感慨——
“不仕無義”:你有能力,卻不肯出來做官,不肯為國為民做事,這就是不義。
“長幼之節,不可廢也;君臣之義,如之何其廢之”:這樣的秩序,是不能夠隨便偏廢的。如果連家裏的長幼之節都不能夠廢掉,那為什麽要廢掉君臣之義呢?你一個人躲在這裏,心中還有國君嗎?
“欲潔其身,而亂大倫”:看起來你們是要做好人,潔身自好,但其實亂掉的是君臣大義。
“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君子出來做事,才是實行大義。子路的言外之意是,你認為我的老師“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什麽都不會做,但是我告訴你,君子做事是為了行義,是為了做自己該做的事。
“道之不行,已知之矣”:我們很清楚,天下滔滔,道很難行,但我們一定要知其不可而為之。君子就是做自己該做的事,行所當行。
子路的這段話中,“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說得多有氣魄!
儒家特別強調“行所當行”,做自己該做的事。別人說“你做這件事沒有用”“你做這件事,別人會反對”“你做這件事,半途會失敗”“沒人知道你做這樣的事”,這都沒關係,君子就是要“行其義也”。
子路很有可能是在被“?”之後,醞釀了一晚上,想要用這些話來為夫子做辯駁,解釋夫子的大義。
第二種解釋是,荷丈人不想見他,躲起來了,於是子路就和丈人的兩個兒子說了這樣一番道理。意思是,“你們家老爺子說我老師不行,那我現在告訴他,實際上我老師的境界高著呢。”
無可無不可:什麽是“無我”的境界
逸民: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
子曰:“不降其誌,不辱其身,伯夷、叔齊與!”謂:“柳下惠、少連,降誌辱身矣,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謂:“虞仲、夷逸,隱居放言,身中清,廢中權。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
“逸民”就是那些隱逸山林的人。孔子在梳理從商到周期間有名的隱士。
伯夷、叔齊是孤竹君的兒子,因周武王伐紂,而不食周粟,最後餓死在首陽山上。
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他們用各種各樣的方法過隱居的生活。
孔子把這些人的行為歸了類——
伯夷、叔齊叫“不降其誌,不辱其身”——徹底不合作,不說軟話,也不配合。孔子說,他們的氣節很高。
柳下惠、少連屬於“降誌辱身”。柳下惠數次做官,數次都被罷免,但還不離開。少連也屬於這種情況,願意合作,也能夠堅忍地承受這種屈辱。
“言中倫,行中慮,其斯而已矣”:“中”念zhòng,“言中倫”意思是符合倫理綱常,“行中慮”就是做事深謀遠慮,“其斯而已矣”是說柳下惠、少連也還是值得認可的。
虞仲、夷逸這兩位屬於“隱居放言”。“隱居放言”有兩種解釋,第一種是躲在山裏,說什麽,別人也聽不見,所以什麽話都敢講。
第二種解釋認為,“放”有流放的意思,意思是躲到山裏去,什麽都不說了,不幹涉塵世,不發表言論。他們“身中清,廢中權”。“身中清”就是立身符合清白的原則;“廢中權”是指拋棄這一切,廢掉自己在官場上的未來。
在孔子看來,以上三種“逸民”都是可以效仿的。
如果一個人認為朝廷昏亂,政治環境糟糕,就可以采用以上三種方式去表達自己的態度——或者不合作,或者守住自己的清白,或者不要隨便說話。
最後,孔子說:“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
這逐漸變成了中國人安身立命的非常重要的原則。
我們中國人和其他國家的人相比,總抱持一種中庸的態度。我們如此包容,如此開放,對於各種文化、各類流行時尚都能接受,不排斥,不反對。這是一種通達的、平和的、大氣的態度。
“無可無不可”是一種柔軟的生活態度,是孔子的處世原則之一。這種態度的核心就是中庸之道,就是通權達變,進退出處皆可。
孔子已經掌握了通權達變的原則:義之與比。隻要合乎義,怎麽做事都行。躲在山裏可以合乎義,出來做官也可以合乎義,或者教書、編書,隻要合乎義,都是有意義的。
孔子與隱士們不同的地方在於,隱士們無論是“降誌辱身”,還是“言中倫,行中慮”,抑或是“身中清,廢中權”,都是基於對自我的考量,是認為自己和別人不一樣,要保持自己的名聲。
而孔子活到了“無我”的境界,不管他選擇去哪裏、怎樣做事,都不是為了自我,不是為了名聲。我們想想看,孔子如果出去當官,對他的名聲來說其實是有風險的,但是他就是要挽救這個天下滔滔的大勢,就是要讓黎民蒼生過上更好的日子,就是要讓道義可以行。至於自己,別人怎樣評價不重要。
當一個人以大義為導向,認為自己的名聲、地位等都不重要時,他的狀態就是“我則異於是,無可無不可”。
當一個人降低自我的訴求時,生活的選擇空間就大了很多。不需要非要隱逸山林、明哲保身,也不需要非得入世、出人頭地。
大師摯適齊:禮崩樂壞後,文藝工作者四散流離
大師摯適齊,亞飯幹適楚,三飯繚適蔡,四飯缺適秦,鼓方叔入於河,播鞀武入於漢,少師陽、擊磬襄入於海。
這段話講的是樂師們的歸宿。
魯國發生叛亂,產生了刀兵之災。一旦打起仗來,國家混亂,受傷最重的可能就是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藝工作者,比如音樂家、儒生,他們必然會四散奔逃。
孔子曾師從郯子、師襄,精通音律,他跟此節提到的這些樂師也很熟。這裏提到的這些樂師,相當於一個樂隊裏的成員。其中,大師摯就是《泰伯》裏提到的師摯,他相當於樂隊指揮,是一個大音樂家,他去了齊國。
“亞飯幹”“三飯繚”“四飯缺”,在樂隊裏擔任不同職務的樂師。有一種說法是,魯公吃每頓飯都要奏音樂,他一天吃四頓飯,四個樂師分別是四頓飯的音樂負責人,所以稱亞飯、三飯、四飯。很有可能太師摯就是在第一頓飯時演奏。
還有一種說法是,這個稱呼代表著樂隊裏不同的崗位。
亞飯樂師幹去了楚國,負責三飯的音樂家繚去了蔡國,負責四飯的樂師缺到了秦國,敲鼓的方叔到黃河流域去了。
“播鞀武入於漢”:負責搖小鼓的樂師武到了漢水一帶。“鞀”(táo)是一種類似於撥浪鼓的樂器,兩麵擊打。
擊磬襄是孔子的老師,孔子曾經跟他學過擊磬。少師陽、擊磐襄入居海邊了。
這段話交代了禮崩樂壞以後,樂師們四散奔逃的樣子。
這段話不一定是孔子說的,我們能夠看到孔子的老朋友們都流散在天下各處了,想要再組織一支這樣的樂隊已經很困難了。
這段話描繪了國家混亂、文藝工作者四處離散的無奈之狀。
無求備於一人:領導者的用人之道
周公謂魯公曰:“君子不施其親,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無求備於一人!”
周公跟魯公是父子。周公分封魯公的時候,對魯公講了一段話。
“君子不施其親”:君子不要疏遠自己的親族。“施”是通假字,通“弛”。
“不使大臣怨乎不以”:君子不要讓自己的大臣因不被重用而抱怨。“以”是任用的意思。
“故舊無大故,則不棄也”:如果前朝官員沒有做大逆不道的事,就不要放棄他們。“故舊”指前朝的官員。當時,商朝的統治被推翻以後,殷朝的六個貴族被歸於魯國,稱作故舊。“大故”就是特別大逆不道的事,比如毆打、謀殺親人等。
“無求備於一人”:不要求全責備,不要要求每一個人都是完美的,用人用其長。這樣,你身邊的人才會越來越多。
這段話的背景可能是魯公被分封到了魯地,臨行之前,周公對他交代政治的核心要素,告訴他如何用人。
這段話所論述的次第,是從自己的親人、親族開始,到大臣,再到故舊,一層一層地往外推。每一層都有值得任用的理由。最重要的是,不要求全責備於一人,這樣才能夠團結更多的人。
周有八士:周朝的著名人物
周有八士:伯達、伯適、仲突、仲忽、叔夜、叔夏、季隨、季。
這一段講了周朝的八個著名士人。這八個人現在很難考證,這裏唯一能提及的是南宮適,伯適指的就是南宮適。
有人的解釋牽強附會,說文王有八卦,所以在這兒說周有八士。
其實,這句話也不一定是孔子講的。《論語》是後來由孔子的學生、孔子學生的學生聯合編的,所以文本中存在著大量跟孔子無關的話,甚至有的不是孔子說的也寫“子曰”,這可能是回憶出現了偏差。
所以,這裏列出的周朝八個著名人物,我們不去一一講解,因為大部分根本無從考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