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到綿綢參觀
“你老婆又啷門調去的?”
“正因為是老婆!你啷門不當我老婆嘛?”
“你!”黃碧雲臉紅了,“還說這些做啥?”
“並且,雅平比我先去!她是遊白成簽的字,因為風濕嚴重啊!”
“好了、好了,莫說了!其實現在就是調我,我也不會去的!我同陳桂蓮一起調到水泥廠,她當夥食團長,我做材料保管員,工作輕鬆多了,還可以照顧家庭。”
黃碧雲象放連珠炮似地說個不停,說得眉飛色舞,似乎沒意識到她這一調,兩人幾十年的情誼就要擱淺的這一結局。
街上人山人海、川流不息,楊木青和黃碧雲站在路邊上,隻顧著講話,忽略了周圍的一切,被來來往往的行人推推攘攘也毫無感覺。
他們時而低聲細語;時而慷慨激昂;時而含情脈脈;時而沉默無語。
楊木青戀戀不舍、心如刀割,仿佛今天就是他倆的永別之日。
直到太陽高高地掛在天空,把燦爛的陽光灑在身上,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睜不開眼睛,他們才如夢初醒,不約而同地把腳步往旁邊一棵大槐樹下移動。
靠近了矗立的高大建築物,楊木青抬眼一看,隻見上麵的牌匾寫著“果城旅館”,他心裏一驚:“哎呀,那對麵不就是蠶校的大門嗎?”
原來他正站在他母校所在的這條街上。
盡管幾十年的變遷讓這座城市高樓群立,讓這條街道變得有些陌生,但有關這裏的一些記憶是至死都不會忘記的;
這裏有他三年求學的腳跡;
也有讓他暗戀的劉玉英的腳跡;
還有他初戀女友李國君的腳跡;
她倆都是從這個地點帶著哀怨離開他的;
沒想到今天黃碧雲也在這個地方與他話別。
“啥時候才能再見麵?”
他邊說邊看了看手表,表情有點不自然。
他很想和她就站在槐樹下站到地老天荒,但正安靜地依偎在他腳邊的那一背篼蠶蛹卻不停地催促他:“快走!你還要到果城綢廠去學技術喲!你那兩個老師正在等你喲!已經等了一個上午喲!還不趕快走!”
黃碧雲也看了看手表,大聲說:“哎呀,都快十點了,我還得下廠去辦手續嘢!我們走嘛!”
見楊木青呆呆地看著自己,黃碧雲安慰他:“其實又沒多遠!二天有機會請到我們家裏來耍!”
接著又打趣道:“莫難過,還有雅平終身伴著你嘛!祝你們全家幸福!”
說完,她伸出白胖而柔和的手跟楊木青枯瘦如柴的手緊緊地握了一下就鬆開了。
“再見!”
她含著欲滴的淚珠匆忙離去。
楊木青急忙蹲下身子,把背篼往背上背,然而四十斤重的蠶蛹壓得他直不起身來。
他吃力地試著要撐起腰杆卻總是站不起來;當他再試一次的時候,突然發現背上沒那麽沉重了,他一下子就站了起來。
掉頭一看,隻見黃碧雲脹紅著臉,喘著粗氣,正站在他背後。
“啊,是你……”
楊木青的話還沒說完,黃碧雲就嫣然一笑,飄然而去,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五光十色的火炮衝天齊鳴,響徹雲霄,舞龍燈、耍獅子,鑼鼓喧天,大街小巷喜氣洋洋、熱鬧之極,一支支歡慶粉碎“四人幫”的遊行隊伍絡繹不絕,在這座從不寂寞的城市奔忙。
文化大革命結束了,各行各業鼓足幹緊抓生產,朱鳳廠的職工和機器都爭分奪秒地運轉,要把失去的損失奪回來。
廠頭要織綢車間組織一隊人馬去綿城和成都參觀,車間派高厚芳和楊木青領隊。
高厚芳是織綢車間黨支部副書記。
參觀團隊有車間工人王漢平、趙富貴、賈勝成、陳白梅、陳抗美、李玉清。
八個人坐上了從果城開往綿城的長途客車。
春天的早晨分外妖嬈,客車風馳電掣般地疾行在彎彎曲曲的公路上;
爬過南縣的深中鎮,進入了崇山峻嶺之中,盡管太陽象一團火球似的噴薄而出,車上的人們還是感到了陣陣寒意。
楊木青略帶倦意地依靠在趙富貴的肩膀上打盹。
當客車減慢速度爬坡時,突然響起一聲驚呼:“有壞人爬車!有壞人爬到車背上去搬行李!”
緊接著是一片喊“打”聲。
楊木青被吵醒了,他看到一個人影從車頂跳到公路上,狂奔而去。
客車停下來檢查行李,幸好沒少一件。
越往前行,楊木青越覺得身體難以支持,腹內翻江倒海,他不得不跟趙富貴換座位,移到窗口,把吃的早飯吐了個幹淨,差點連腸肝肚肺都嘔了出來。
那以後,他一直處於半昏睡狀態。
客車進入鹽縣,停車吃午飯,大家都跳下車去吃飯,楊木青不得不隨大家一起進飯館。
然而他吃不下,隻有坐在一邊看大家吃。
王漢平打趣他:“楊老師今天又節約了一塊多!”
他指的是出差補貼。
太陽偏西的時候,楊木青他們來到了綿城,綿城絲綢廠是他們要參觀的第一站。
這地方,楊木青是頭一次來,他感到很新鮮。
一進城郊,他的神誌突然清醒了,用手推開玻璃窗,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仰起頭打量鱗次櫛比的高大建築物和那高聳入雲端、正吐著濃煙的煙囪,暗暗驚歎:“綿城果然熱鬧啊!多大喲!”
孫田秀曾和他擺龍門陣時經常提到綿城。孫田秀在綿絲當過黨委副書記,是從綿絲直接調到朱鳳廠來的。
綿城繅絲廠也新建了織綢車間,改名為“綿城絲綢廠”。
由於有孫田秀這層因素,楊木青對綿城神往多年,頭一次來到聞名已久的綿城,他感到非常興奮,忘掉了身體的不適。
下了車,他們來到一家館子吃晚飯。
進去後才發現是回民館子,沒有豬肉吃。
他們叫了豆腐燒牛肉之類的葷素搭配的菜。
隻見盤中盡是白的——豆腐多,牛肉少。
三角一份。
大家邊吃邊抱怨:“這麽貴!數量少,質量差!”
這頓飯吃得很不滿意,有人提議把碗盤偷走幾個;
有人說把油膩的盤子倒扣過來放在桌上,把桌子弄髒。
大家都想搞惡作劇來報複這家服務差勁的餐館。
領隊高厚芳不置可否,楊木青笑而不語。
見兩個領隊沒表態支持,幾個工人便放棄了搞惡作劇的打算,翻著白眼離開了餐館。
綿城絲廠座落在火車站附近,生產區和生活區由一條公路分成了兩部分。
這個廠裏有楊木青在蠶校的幾個同學,其中,陳康陽老大哥是楊木青最想拜訪的。
他們到廠後的第二天上午就被安排去各車間參觀,最先去參觀前繅車間。
楊木青不搞繅絲了,他對繅絲太了解,用不著參觀,也沒興趣參觀,便直接去織綢車間參觀。
當他從整理室過路,他的老同學周紅英一眼就認出了他。
周紅英還是那樣小巧玲瓏,幹瘦苗條,眼光有神,顯得精明能幹;
與二十多年前的那個農村姑娘相比,她變洋氣了,體型有了曲線美;
臉上也有了皺紋,戴上了老花眼鏡。
周紅英是學校的尖子生,頭腦非常靈活,嘴巴能說會道,數學成績不比楊木青差。
這次見麵,她仍是口若懸河,談吐間有種自命清高的味道。
她說:“我們廠頭一個當權派說:‘周紅英是一個不簡單的女子!’”
從周紅英的言談中,楊木青察覺到她混得不怎麽樣,似乎也是很不得勢的。
當晚,周紅英把其他兩個老同學陳康陽和白曉君也邀到楊木青的寢室來玩了。
四位老同學聚在招待所裏,見麵後非常熱情,還象在學校一樣,各自發揮語言上的長處,互相打趣,誰也不讓誰。
大家談了家庭生活又談工作,最後都扯到“當沒當官”“受不受重用”這話題上去了。
談到這個話題,老成一點的白曉君隻是抿嘴笑,很少說話;
周紅英仍象隻活潑的麻雀,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先前她已經給楊木青介紹過陳康陽的情況了,這時又重新嘮叨了一遍。
她說:“他這幾十年混得好!在工資科掌實權,次次調資都有份!拿上十八級了!
老婆搞絲綢檢驗,兒子、媳婦當了幹部,現在抱孫子了!”
說笑間,幾個東道主邀請楊木青去他們家裏做客,然而楊木青謝絕了,他的特點就是走到哪裏也不去串門,不想麻煩人家。
四個人說笑了一陣,驚動了隨楊木青一起來參觀的同伴,高厚芳等七人也湧進楊木青寢室湊熱鬧。
還是周紅英想得周到,她說:“粉碎四人幫不久,國家還沒恢複元氣,人民生活供應還緊張,連煙也供應不多,還不快點叫老大哥拿幾包來!”
她邊微笑著說,邊用銳利的目光含蓄地給楊木青遞眼色。
陳康陽被將了一軍,頓時滿麵通紅,把他臉上那淺淺的坑坑點點顯得格外顯眼。
他馬上掏出一包帶過濾嘴的紅梅牌香煙,給在座能抽煙的人撒了一遍,把餘下的大半包順手遞給了楊木青;
陳康陽撒完煙,自己也點了一支,猛吸一口,從被絡腮胡子遮得隱蔽的嘴裏吐出一絲煙圈,紅著臉說:“這下看白曉君的了!”
“你就曉得欺負老實人!”周紅英幫忙了,“未必然半包煙就打整了?還有茶葉……”
“就這麽一下,就心疼了?回去在大嫂麵前報不了帳?”
白曉君慢聲慢氣地打斷周紅英,刺了陳康陽一下,陳康陽隻有幹笑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