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冒充英雄
走進屋子,隻見裏麵不隻有鄭東海一個人,還有其他宣講團的人。
鄭東海一見麵就笑眯眯地說:“楊木青,你這下老練多了!你寫的東西我看過了。”
他沒評論楊木青的狀紙寫得是好是壞,而是勸說道:“我認為你不該離開這裏。這裏各方麵都很熟嘛!我看你是不是去管煮繭好了?”
二十多年了,鄭東海還沒忘記楊木青是學蠶繭的。
楊木青堅決要求調離朱鳳廠,又當著鄭東海的麵在口頭上控訴了遊常死黨對他的迫害,說他們搞“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他不願跟他們同流合烏、搞歪門邪道。
其他在座的也幫著鄭東海勸他,大家都說:“象你這樣的老技術人員,廠裏是需要的,留在廠裏要好些。”
這次談話談到深夜一點才結束。
從鄭東海的寢室出來,走在回家的路上,楊木青回想起了他和鄭東海打交道的一些往事:
楊木青一進廠就聽說有個管政工的黨委副書記名叫鄭東海,然而半年時間過去了,他也沒碰到過鄭副書記,不知長的是啥樣子;
一天,楊木青正在車間做煮蠶落緒的工藝調查,埋頭數落緒數時,與他一起工作的煮繭員王德功悄悄說:“鄭書記來了!”
一聽說黨委副書記來了,楊木青立即緊張起來,對於他這個剛踏入社會的學生娃兒來說,這麽大一個廠的黨委副書記是很大的官了;
他怕擺在地上用來裝繭子的臉盆、繭桶、油印夾擋在路中間影響鄭書記走路,趕緊收拾;
收完工具又拿一隻腳擦掉用白色粉筆寫在地上的工藝數據;
一時間顯得手忙腳亂。
當一個身穿青呢子中山服的高個子中年男人快走近他身邊時,他已在測定的車位上測查落繭的外力情況了;
當他埋頭把數據記在油印夾上時,察覺到那男子正站在他身後看他做記錄。
等楊木青做完記錄,鄭東海微笑著說:“這莊原料,落緒多不多?”
楊木青聽出鄭東海說的不是四川話,而是一種他說不出地名的外鄉口音;
鄭東海文縐縐的腔調是那樣的和藹可親,一下子就消除了楊木青的緊張感。
楊木青大大方方地回答道:“每分鍾吊四點五顆,內層落緒偏多。”
“小楊,要是你們能再減少0.5顆落緒,工人就好做了。你同煮繭員研究一下,好嗎?”
鄭書記的話讓楊木青感到很意外,他沒想到一個管政工的副書記還懂業務。
這第一次打交道,鄭東海就給楊木青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借著近距離,他仔細打量鄭東海,隻見對方臉龐清瘦,兩隻大眼炯炯有神,白淨的臉上嵌著一個高鼻子和一張薄薄的方字形嘴巴,牙齒較細而整齊,看上去三十來歲,顯得文靜、俊俏,活象個儒雅的大教授。
第二年夏天,楊木青被遊白成停職反省,鬧情緒喝藥酒自殺,造成腸梗阻,是剛當上一把手的鄭東海下令把楊木青送往地區醫院搶救的,從此楊木青把鄭東海當成了救命恩人。
鄭東海口才很好,做報告的時候極少照念秘書寫好的發言稿,都是隨口講,偶爾看一眼提綱,可以滔滔不絕地講幾個小時。
這點本事也讓楊木青佩服得五體投地。
他本以為自己的口才是最好的,沒想到鄭東海的口才比他還要好。
後來鄭東海調到果城地區輕工業局當局長了。在此期間,當剛從農村下放回廠的楊木青被常應科弄到鍋爐碼頭挑河沙,蘇雅平去輕工業局找楊木青的老同學方海清幫忙換工作時,碰上了鄭局長,向鄭局長反映了情況,鄭局長向朱鳳廠施壓,常應科他們不得不讓楊木青重回生技科。
鄭東海調走多年後仍沒忘記楊木青,有次他下廠檢查工作,在車間碰上了楊木青,便主動打招呼、寒暄:“小楊,你現在在做什麽工作?小蘇好麽?有幾個小孩了?”
雖說鄭東海又是救了楊木青的命,又是給他換了工作,但楊木青除了把感激放在心裏麵之外,從沒對鄭東海有過表示,沒說過一聲“謝謝”,連鄭家的大門朝哪方開都不知道,兩家沒互相走動過。
飽讀詩書的楊木青信奉老祖宗的遺訓:“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如飴。”
他認為革命同誌之間要保持純潔的工作關係,不能象市儈那樣用請客送禮的庸俗作風玷汙了階級友誼。
因此,除了默默的祝福之外,他沒有別的可以報答鄭東海。
在楊木青的默默祝福下,鄭東海果然高升了。
楊木青得知鄭東海做了大官,是在文革剛開始的時候。
那天,果城召開擁護《十六條》的十萬人誓師大會,各界人物都紛紛亮相了。
楊木青看到地委書記呂大平也抬著大橫幅走在遊行隊伍最前頭,在他左邊抬橫幅的是社教工作團團長、工交政治部主任劉金鑫,緊挨呂書記右手抬橫幅的就是鄭東海。
楊木青心想:“鄭書記當大官了!”
究竟當了多大的官,他沒打聽過,不得而知。
不過,他很快就得知鄭東海當的是啥大官了。
就在楊木青負有特殊使命,為保護四清重要文件東躲西藏的時期,有一天,閑得無聊的他又逛上街、遊下街地到處去看大字報和揪鬥現場,不料在最繁華的五星花園那條街看到了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和口號、標語,上麵寫的盡是“打倒鄭東海”的字樣;
不一會,鄭東海被七、八個工人模樣的造反派和一夥學生打扮的造反派押來了,他們後麵跟了一大群看客。
鄭東海再也不是楊木青印象中的那個儒雅教授了,活脫脫是一個跑田坎的鄉幹部模樣;
他身穿一套肮髒的褪色藍布棉衣、棉褲,邊走邊回答造反派的提問,沙聲沙氣,戰戰兢兢。
看得楊木青心裏發酸。
他忍不住向身旁一個穿著講究的幹部模樣的中年男子打聽道:“鄭東海多大的官兒呀,夠這樣揪鬥?”
“地委常委、組織部長嘛!李XX培養的地委書記接班人喲!這下背時了!”
不過,鄭東海沒有背時太久,畢竟他是搞工業出身的,涉政時間不長,沒犯多大錯誤,造反派對他幹吼一陣也就算了。
鄭東海以地區組織部長身份帶領宣講團進駐朱鳳廠不久,就對廠領導班子進行了重大調整,把孫田秀調走了。
孫田秀和夫人白玉蘭的調令是一起來的,孫田秀被調到果城地區交通局當副局長,白玉蘭是照顧關係隨夫一起調走的。
老兩口搬到交通局去住了,兒女們仍在朱鳳廠上班。
廠裏把孫田秀那四間平房收了回來,另給他的兒女安排了住當。
朱鳳廠分房是要講政策的,是按工齡和職務級別來分房的,房子分給父母,父母的工作關係不在廠裏了,房子就要收回,子女也住不成,子女要另按自己的工齡等條件重新調房。
孫田秀調走後,邵癩子又重新投靠了遊常死黨,據說他跪在常應科麵前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認錯,才得到了寬恕,讓他重新入夥,戴罪立功,發配到廣縣繭站當站長去了。
那以後邵癩子回家偶爾碰到楊木青,也假裝沒看見,楊木青也對他視而不見。
好在朱鳳廠地大、人多,又盡是上三班倒的,沒得緣分的人,一輩子也難得碰上一麵;
就是成心要找個人,也會找得很艱難,楊木青在織綢車間上三班倒,邵癩子在外地充軍,兩人極難得撞到一起,彼此間也就省去了諸多麵對麵時的尷尬。
孫田秀一走,朱鳳廠再次成了“遊常死黨”的天下。
常應科趁調工資之機給自己增加了九角九分錢,鄭東海點頭同意了。
這件事讓楊木青對鄭東海產生了反感。
聽說常應科每月要多拿九角九了,砸派堅決不答應,一時間群起而攻之,又給常應科貼了鋪天蓋地的大字報;
甚至貼到了果城地委。
剛剛熄火的派仗又打得硝煙彌漫了。
在一次吵吵鬧鬧的黨委會議上,鄭東海氣得急火攻心,突然休克了。
沒過多久,傳來噩耗,身患絕症多年,一直帶病工作的鄭東海與世長辭了,隻有五十多歲。
宣講團撤離了朱鳳廠,沒人出麵主持公道的朱鳳廠又天下大亂了。
在常應科等人的暗中策劃下,一場非法揪鬥的鬧劇上演了,楊木青和雷中烈成了替罪羊。
雖然這次非法揪鬥的風波暫時平息了,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從反右運動開始,這二十多年來,風雲突變,無數牛人、大神都變成了牛鬼蛇神;
楊木青一直小心翼翼地緊跟黨走,時時刻刻聽黨的話,認真完成黨交的任務,從沒被黨打成壞人、抓起來揪鬥過,想不到最後還是落了個被非法揪鬥的下場。
這件事對楊木青和他的家庭都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心灰意冷的他成天躲在織綢車間埋頭搞技術工作,不敢參與任何政治鬥爭了。
現在聽說留廠的最後一個軍代表王先景也要跑路了,楊木青和雷中烈擔心學習班的責任要由他倆來承擔,害怕再次被華靜他們搞秋後算帳,於是攔住王先景不準他走,直到黨委書記遊白成出麵擔保,才放掉了王先景。
殊不知楊木青他們上了遊白成的當,沒料到王先景前腳一跑路,遊白成後腳跟著就跑了。
原來鼻帶書記早得到要調走的確切消息,所以才一反常態站出來大包大攬,冒充英雄好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