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盅稀飯
站在山邊居委會辦公室這排平房前麵,楊木青和付素英簡短地擺談了幾句。
兩年後,這排平房被拆了,在原地新修了三層樓的筒子房,這是朱鳳廠第一幢用水泥修的家屬樓房,坐南朝北,隻有北麵住人,南麵的公用陽台正對大馬路,成了最好的觀景台。
每層有十六家,從中間上樓梯,東西兩邊各八家;
楊木青和付素英成了鄰居,都住在第三層的東邊;
楊家在第二戶,付家在倒數第二戶,相隔了四戶人家,付素英天天要從楊家門口過路。
付素英拖兒帶女地搬到這幢樓上來,丈夫沒有出現;
她那個在外地工作的丈夫因盜竊坐牢,還沒放回來。
孤兒寡母容易受人欺負,加之是勞改犯家屬,受人歧視是必然的。
在這個樓上,付素英一家被排斥,她四個孩子都極本分,向來不多言多語,總低著頭走路;
她報複社會的方式就是把左鄰右舍鬧得雞犬不寧,今天跟東家婆婆吵架,明天跟西家媳婦打架,戰場都擺在樓梯過道和對麵的水管那裏。
這幢新樓也用的是公用水管,一根水管裝在樓梯對麵過道處的一個長方形槽溝上麵,隻有兩個水龍頭,東邊和西邊各一個。
家家戶戶每天吃喝拉撒睡都離不開這兩個水龍頭。
做其他事情還可以把用水管的時間錯開,唯獨洗刷馬桶的時間沒法分散。
樓上沒有公用廁所,每家也沒得衛生間,住上新樓的朱鳳廠人仍要按老傳統每天早晚倒兩次桶子。
於是宋光臣把他的兩個大糞桶又挑到了新樓來。
“倒桶子咯!”
那聲吆喝一出現,仿佛是出征的號令響起了,頓時間,大人、娃兒端著桶子一齊湧向樓梯過道;
倒完臭不可聞的桶子當然要趕緊洗刷啦!
集中倒桶子,就必須集中占用水管。
就在這兩次集中的當口,付素英和鄰居的戰爭就爆發了。
她家離樓梯口較遠,哪怕端著桶子跑步前進,也比一般人來得遲;
她往宋光臣的大桶子跟前擠的時候,難免不被剛倒完桶子、急著去搶水管的鄰居碰撞一下,她就要罵人;
遇到知書達理的或生性怯懦的,被罵者也隻有忍氣吞聲、懷恨在心;
然而遇到同樣的潑婦,就要還嘴,兩人就要吵起來;
這次結下了梁子,從此就成了仇人,下次在搶水管的時候狹路相逢了,就有了用肢體語言報仇的機會;
到那時,從抓臉皮、扯頭發升級到摔桶子、拖把,砸鍋碗瓢盆;
打得驚天動地,打得眼淚、鼻血一起流不說,還打得十六戶人家都用不成水管。
誰也不敢湊過去,隻有各自站在家門口遠觀,都怕惹火燒身。
在這層樓上,十四家都把付素英當作瘟神,唯恐避之不及,唯有楊木青拿她當知心朋友,蘇雅平和孩子們也拿她當座上賓;
她也從不跟楊家鬧意見,倒桶子或接水的時候碰到了楊家的大人、娃兒,她一律表現出罕見的謙讓態度,讓人驚訝地發現她其實也有溫厚的一麵。
後來付素英的大女兒程梅跟楊木青大兒子楊慶成了同班同學,二女兒程蘭和楊家老二楊幸同班,四兒子程輝又跟楊家三公主做過同桌。
楊木青和蘇雅平很喜歡長得白白淨淨又羞羞答答的程梅,想把她討來當大兒媳婦,付素英也求之不得,程梅也沒反對,楊慶不答應,嫌程梅土氣。
這門親事沒說成,付素英並沒為此惱羞成怒,仍一如既往地尊重楊木青和蘇雅平,善待楊家孩子。
付素英覺得在朱鳳廠,隻有楊家沒用歧視眼光對待過他們這個勞改犯家屬。
其實,楊木青對付素英是充滿感激的,上次也是付素英來給他通風報信,說有人要捉蘇雅平去消毒,是她叫楊木青替妻子寫了認識書貼出去的。
這次又是她來給楊木青提供了黃碧雲的消息。
聽付素英說黃碧雲在住院,楊木青急忙說:“那我馬上去看她!”
話音未落,楊木青拔腿就往廠裏跑。
“不忙!你得給你那口子說聲,免得酸性發!”付素英邊笑邊大聲嚷嚷。
“別個才不是那號人!”
楊木青早跑得沒影子了,隻有他的聲音還在掛麵條的曬壩飄蕩。
通過護士,楊木青得知黃碧雲住在樓上03號病房。
他輕輕推開半開半掩的門跨進去,最先看到的是江秀梅。
病房有三張床,呈一字形排在屋中間,江秀梅睡在第一張病床上;
第二張病床上躺著的是繅絲女工宋芳菲,也是楊木青的老熟人;
朱鳳廠也就簸箕這麽大個天,在這裏安家落戶十多年了,楊木青把很多職工都認熟了,加之他記憶力特別好,每個熟人的名字或渾名都可脫口而出。
江秀梅半躺半坐地靠在床頭上,麵向著門口,一見楊木青進屋就挪動身子準備起來,她以為楊木青兩口子來看她了。
江秀梅嘴裏說著“楊老師回來了”,同時朝他背後瞅。
見後麵沒人跟進來,便問道:“雅平呢?”
“她在屋頭。”
說完,楊木青徑直朝最裏麵的第三張床走過去。
他心裏明白江秀梅是蘇雅平最要好的小姐妹,但他今天不是來看她的。
他急步走到黃碧雲的病床前,頓時驚呆了。
他從沒見過她的病容,她給他的印象總是那麽健健康康、端莊美麗。
然而眼前的她正露出一副痛苦表情躺在床上,披散著的頭發顯得髒亂,身上還散發點酸臭氣氣;
皮包骨頭的鵝蛋臉變成了黃梨子;
隻能從深陷的大眼和筆挺的鼻子看出昔日美麗的痕跡。
突然看到楊木青從天而降,黃碧雲既驚喜又難為情,她撐著軟弱無力的身軀坐了起來;
刹那間,臘黃的瘦臉上泛起了紅暈;
她把正坐在床沿邊的大女兒紅紅拉了一下,同時用細弱的聲音叫她給楊木青讓坐;
然後打手勢叫他坐下。
她用有氣無力的纖細嗓子說:“回來了。見到雅平莫得?”
“剛回來。見過了。”他鼻子有點酸了,“啷門成了這個樣子嘛?你好些莫得?”
“還好。前幾天我以為見不到你了。”她旁若無人似的說,“這下不得死了。拉肚子,又吐又瀉,幾天水米不能沾。”
“啷門不打電話……”
他欲說又止,瞅了站在旁邊的紅紅一眼。
他本想問黃碧雲為啥不及時打電話通知他,見她十四歲的大女兒在場,趕緊換了個台詞:“啷門不給紅紅她爸打個電話?”
“打過,一時回不來。不危險了,可以不回來,年底探親回來。”
見黃碧雲十分疲倦的樣子,楊木青不願打擾她,沒有多說話。
兩人默默地對視了一陣。
他問:“想吃點啥子?我去弄。”
“不麻煩了,這裏都有。”
江秀梅插嘴說:“給碧雲煮點青菜稀飯,切點細鹹菜來嘛。”
緊接著補充道:“才不好的人,煮稀活些!”
聽了江秀梅的提醒,楊木青趕回家叫蘇雅平給黃碧雲熬稀飯。
蘇雅平是個心地善良、心胸寬闊的女人,她理解、同情楊木青,尊重他對自己閨蜜黃碧雲的感情;
加之她天真、單純,相信丈夫和閨蜜的品德是光明磊落的,不會想到他倆偷偷摸摸親熱,精神出軌這些事;
就是想到了也不會計較,畢竟她是從舊社會過來的傳統女性,對男人三妻四妾的作風在骨子裏是可以接納的;
多年後,楊木青當著兒女麵評價蘇雅平,就用了“愚昧無知”這四個字;
那以後,二娃楊幸和三公主抨擊母親時,開口閉口都是“愚昧無知”——能用得上的也隻有這個“愚昧無知”;
老大楊慶從沒說過母親“愚昧無知”,他不敢頂撞父母,更不敢對父母評頭論足,他是被父親打怕了的。
蘇雅平特意用心地給拉肚子的情敵熬了一盅清香、柔和的青菜葉子稀飯,要稀有稀,要幹有幹;
還搭配了三樣泡菜,統統都切得細細的;
打包好,叫丈夫給黃碧雲送去了。
楊木青帶著這盅飽含著蘇雅平情誼的稀飯趕到病房時,人們看到的卻隻有楊木青的一顆心。
黃碧雲默不作聲,隻抿嘴笑,幸福的光芒在她憔悴臉上流淌,大眼裏閃動著淚花。
見她半歇都不接楊木青捧在手中的盅盅,江秀梅和宋芳菲異口同聲地說:“吃吧,這稀飯好香!再不吃,我們要吃了!”
“吃不下。不敢吃這麽多!謝謝了,你還是端回去的好。”黃碧雲細聲細氣地說。
“哎,你這人就是!”江秀梅勸道,“少吃點也要領情嘛!莫辜負了楊老師一番心意!”
宋芳菲也說:“又不是外人,同誌嘛,有啥好顧慮的!又莫得鬧藥,你怕個啥子嘛?
我要是有這麽好的朋友,用不著吃藥,病都要好一大半!”
“好!紅紅,把楊叔叔的飯接下,去把碗洗了,我們兩娘母吃。”
黃碧雲隻喝了幾口稀米湯。
紅紅吃完飯出去洗碗,她想幫楊木青把盅盅洗了,楊木青沒讓她洗,而是提著盅盅回家去了。
他剛把門順手帶上走到門外,就聽到03號病房議論開了。
“楊木青這人對你真懂情!”這是江秀梅的聲音。
他趕緊停住腳站在門口偷聽。
“這麽多年了還對你那麽好!”江秀梅開起玩笑來,“要是你們往遍結了婚,不曉得要親密成啥子樣兒。”
宋芳菲問:“雲姐,啷門你們沒成功?”
“唉,莫說了,現在說這些莫得意思。”停了一下,黃碧雲補充道,“年輕的時候不懂事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