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借調回廠
“剛才她看到莫得?我們這樣親熱,娃兒看到多不好!”楊木青輕輕地說。
“三妹兒曉得害羞,她不會看我們的!”黃碧雲安慰道。
接著把話題一轉又問:“你在那裏習不習慣?”
“起初很不習慣。但是‘既來之,則安之’嘛。除了掛欠家裏和你外,工作起來東走西跳,倒也好耍。”
說著說著便以讚許的口語說:“我們那兒嘢,青山綠水、花香果壯,風景美極了!”
她笑著說:“準管你雅興大發,寫詩不少!大作能不能拜讀、拜讀?”
“哪個有那麽多閑情逸致喲!”
停了片刻,他想起什麽似的又說:“你不是五十年代就讀過我的拙作麽?沒忘記吧?”
“我隻記得‘你是江中孤帆影’。”她格格地笑了起來,“尊敬的詩人啊!幾十年了,我沒有忘記,永遠也不會忘記!”
稍停又說:“如果你同意,我也想去看看。”
“莫得問題!明早同我一路!”楊木青高興極了。
“雅平還不曉得,能不引起誤會?”
“是倒是。你同她都去多好!看你一人去,別個準會以為你是我的……嘿嘿!”
楊木青沒把後麵的話說出來,隻是笑容滿麵地看著黃碧雲,欲言又止。
“是你的啥?不會把我當成雅平嘛?”
“不會的!劉遜他們認得到雅平!”
想了一下,楊木青又說:“你看這麽要不要得,就說你是我表妹。”
“要不得!莫得她一路,我是莫法去的!”她認真地說,“要是議論到廠裏,對我對你影響都不好。同誌,又何苦嘛!你說是不是?”
“是倒是。住當也成問題。”
“等秋天我邀雅平一路來,免得惹事生非。我們都不是那種不三不四的人!”
第二天是星期天,七點鍾,朱鳳廠有輛貨車要去華雲山拉煤,要經過同心繭站,楊木青事先打聽好了,跟司機約好在廠門口搭這輛車。
貨車從車隊開出來停在新廠門口,讓楊木青抱著三公主坐上了駕駛室;
一些去同心釣魚的職工也趁機搭便車,三三兩兩地爬上了空蕩蕩的後車廂。
同心離朱鳳廠不太遠,坐車一個多小時就到了,同心的魚多,一到星期天,朱鳳廠那些釣魚愛好者就搭順風車去同心釣魚。
楊木青這次走的時候,黃碧雲和蘇雅平都來送行了。
舍不得三公主的蘇雅平挽著黃碧雲的手說:“走,我們到同心去看看,下午就回來。”
“不,改天去,我沒給娃兒他們打招呼。”
楊木青又一次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家。
從春天到秋天,楊木青調到同心繭站呆了不到一年,隻收了一季春繭,還沒到收秋繭的時候就借調回廠了。
革委會副主任孫田秀和軍代表鞏大胡子研究後,沒通過革委會第一副主任遊白成,就召回了楊木青。
朱鳳廠又要辦學習班了,急需他這根筆杆子。
為了配合“一打三反”運動,這次學習班把繭站負責財務工作的會計、出納作為經濟清理對象。
“一打三反”就是: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反對貪汙盜竊、投機倒把、鋪張浪費。
楊木青的借調雖是暫時的,分文不少的工資和糧油票仍由繭站發放,但借調讓他走出了回家的第一步,他看到希望就在眼前,成天都是喜滋滋的。
一回來,還來不及去看黃碧雲,就把全部熱情投入了新的工作崗位,又拿起筆做刀槍,對著那些跟他在同一戰壕摸爬打滾過的戰友們殺過去。
“哪個叫他們要背叛黨,背叛國家,貪汙腐化墮落嘛?活該背時!
劉XX、張XX,資格那麽老,官那麽大,都因為貪汙被槍斃了,黨曆來是容不下貪汙分子的!”
楊木青向來鄙視拜金主義者,視錢財如糞土,以往給當權派寫批判稿的時候,他還有點於心不忍,暗暗同情他們;
然而這次批鬥的是經濟犯罪嫌疑人,他寫起批判稿來感覺十分痛快,下手是那麽的狠。
他是那樣的匆忙,攏屋的當天下午就開會,晚上就討論,第二天由邵癩子帶隊,一群十人的調查隊奔赴營縣新店繭站,清查會計樸興友的貪汙賬。
這個樸興友就是楊木青前女友林素素丈夫的大伯,當年在朱鳳廠總務科當副科長,分管房子;
曾受林素素之托,樸副科長把幹部樓上的一間獨屋分給了楊木青和蘇雅平;
楊家現在住的那兩間改建過的屋就是樸副科長利用職權送的順水人情。
朱鳳廠精兵簡政的時候,樸副科長和楊木青等六十名幹部一道去了繭站,他在楊木青老家營縣的新店繭站當會計。
樸興友這次落在楊木青手裏了,並沒占到便宜。
經過黨的多年培養教育,以及家裏那個黨小組長長期吹枕頭風,楊木青雖然不是黨員,但黨性原則比一般黨員還要強;
六親不認、大義滅親,這些優秀黨員的品質,在他身上一個都不少。
想到樸興友在自己家鄉當蛀蟲,吸食父老鄉親的血汗錢這一點,楊木青就義憤填膺,覺得不殺不足以平民憤。
對比起貪汙犯,楊木青反倒覺得亂搞兩性關係的邵癩子是可以原諒的了。
邵癩子曾犯過生活作風問題,沒犯過經濟問題,這次整治貪汙犯的學習班由他負責,大家也沒法說這種風涼話:“大哥莫說二哥,兩個麻子一樣多。”
楊木青跟邵癩子有過節,但現在成了上下級關係,都是一條船上的兄弟,也就“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邵癩子很看得起楊木青的工作能力,視他為心腹;
楊木青最渴望得到別人的尊重和賞識,有了領導的知遇之恩,他會象一條忠心耿耿的狗一樣鞠躬盡瘁——他生肖本來就屬狗。
邵癩子率領的清查隊男少女多,絕大部分是廠內半工半讀的學生。
有那麽多年輕貌美的小女生做伴,這可把邵癩子樂壞了,也忙壞了;
在楊木青他們奔波於大山、峽穀之間時,坐鎮新店繭站發號施令的邵癩子也在奔波——奔波於美女之間。
經過一場文化大革命運動後,一切都亂了套,派性大於黨性,誰攀上了靠山,誰就有了保護傘;
邵癩子跟軍代表鞏大胡子是老戰友,邵癩子和鞏大胡子都在同一部隊當過連長,邵癩子轉業到朱鳳廠,碰巧當了團長的鞏大胡子又派駐到朱鳳廠當軍代表;
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在文革中成了落水狗的邵癩子靠沾鞏大胡子的光,又東山再起了;
跑到山高皇帝遠的新店繭站來,想怎麽拈花惹草,也沒人管他。
回到家鄉,楊木青在百忙中抽空回了趟養父家。
兩個多月後,當楊木青一行帶著樸興友的犯罪證據滿載而歸,回家後還沒休息好就急切地問妻子:“曉得黃碧雲啷門樣了,我想去看看她。”
“已經搬家了。就在山邊宿舍辦公室隔壁。我也很久沒看到她了。你該看看去。”
蘇雅平邊說邊笑。
末了,用開玩笑似的口吻又說:“這段時間沒看到她,你啷門慣了的?”
“你?”
見蘇雅平嘲諷他,楊木青詫異地說:“你以往不是這個態度啊!未必然你們鬧意見了?”
“沒。隨便說說。”她認真地說,‘這兒更近了,你過去看看就回來吃飯。”
急急忙忙的楊木青頂著懶洋洋的冬日穿過公路,經過麵粉加工房那個掛了許多麵條的曬壩,朝山邊居委會辦公室走去尋找黃家。
看到辦公室隔壁那間獨屋的大門上掛了一把鎖,他擦掉玻璃窗戶上的灰塵,踮起腳尖從關得嚴實的窗戶朝裏麵張望。
隻見光線昏暗的屋內孤零零地擺了一張寬邊老式架子床,床上的被蓋疊得整整齊齊的,用一大塊綠色塑料布遮蓋著;
在屋內左牆邊蹲著一隻嶄新的蜂窩煤爐子,上麵擱著一口小銻鍋,沒冒熱氣。
從屋內擺設推斷,黃碧雲過的是獨居生活。
“黃伯母和她三個娃兒到哪去住了呢?他們啷門不和她住一起呢?
這屋頭這麽冷清而又整潔,窗戶上還這麽多灰塵,看樣子她已經有很多天沒進這個屋了!
她究竟到哪兒去了呢?”
楊木青那顆牽掛的心使他惶恐不安起來。
他轉身疾步返回家,想找蘇雅平問個明白。
“也許她曉得,故意不給我說!未必然她倆真的為啥事鬧翻了不成?”
楊木青邊走邊納悶。
忽然,有人喊他了:“楊老師,你找黃碧雲不成?”
隻見付素英從麵粉加工房走過來,微笑著說:“在廠頭住院,還不快點去看她!”
“她啷門了?不好多久了?她媽和娃兒呢?”
楊木青焦急地問,恨不得把黃碧雲的情況一下子全了如指掌。
“都搬上街去了。隻留了這間屋放了幾樣東西。
別個拉肚子,一周多了。
昨天我還去看過她。
我問她你給她寫信莫得,她說多久都沒寫信了,也許太忙嘛。
我看她麵黃肌瘦的樣子,就不好再問下去了。”
付素英是廠裏出了名的潑婦,一般人見她都繞道走,但她跟楊木青很投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