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豆油拌飯
四天後,楊木青抱著三公主,帶著八隻豬腦殼和一車煤渣返回了同心繭站。
這次隨行的還有一個尼龍網兜和一個大紙箱子。
網兜裏裝了一大捆書和各式各樣的樂器;
大紙箱裏裝的是形形色色的玩具。
看書和擺弄樂器是楊木青的最大愛好。
上次去同心繭站,是以被充軍發配的心情去的,對未來感到茫然,沒安心呆下去,也就沒得心情帶書和樂器;
今非昔比,同心繭站讓楊木青如魚得水,他有了成就感,恨不得把家都搬去,所以隨身帶了一大堆書和樂器。
擺弄玩具則是三公主的最大愛好。
三公主還在呀呀學語的時候就表現出了瘋狂的購物欲。
隻要一經過新廠門口那家百貨公司,那也是京都壩唯一的一個百貨公司,她就要吵著進去,不買一樣東西,不肯走人。
見到新鮮玩意,她都用小手指著要。
沒得玩具買了,那就買體育用品吧。
軍棋、橡棋、乒乓球、板羽球統統要買。
買就買吧。反正這些玩意也能當玩具玩;二娃子也用得上,不算浪費。
當爸的是這麽想的,便盡量滿足寶貝女兒的要求。
然而,當三公主用小手指著用尼龍網兜掛在柱子上的新籃球,一個勁嚷嚷“買買”時,楊木青犯愁了:
籃球實在太昂貴了!
整個百貨公司也就這麽一個籃球出售,一般是賣給廠工會或子弟校的,從沒見過哪家屋頭買過籃球;
再說了,籃球比二娃子的腦袋還要大,三女兒連抱都抱不起,二娃子還莫法打,買回去了也是個浪費。
楊木青隻好哄三公主:“乖乖,那個球球是掛給別個看的,不是賣的!”
“要!要!”
三公主的殺手鐧就是,要麽在父母懷裏邊哭邊蹬,要麽賴在地上嚎淘大哭,直到父母屈服。
由於蘇雅平懷三公主的時候患有較嚴重的風濕關節炎和心髒病,加之鬧革命時拚命折騰,導致女兒體質弱,哭厲害了要流鼻血,所以兩口子都不敢讓女兒太激動,隻能對她百依百順。
最後,楊木青不得不右手抱著破涕為笑的三公主,左手提著籃球網兜走回家。
殊不知這個籃球竟成了大娃楊慶的禍根,引發了一場家庭戰爭。
體育用品也買齊了,那就買鍋碗瓢盆吧。
“要!要!”
隻要三公主的聲音在百貨公司一響起,正在購物的人都要圍攏看熱鬧。
“買不得了!幺女子,再買就要把百貨公司都搬回家咯!”
連售貨員王阿姨和群眾都看不過去了,異口同聲地勸說三公主,幫急得滿頭大汗的楊木青兩口子解圍。
幸好那時物資匱乏,百貨公司的東西不多,三公主見啥買啥,也不至於掏空楊木青的家底。
提起三公主進百貨公司的往事,楊木青和蘇雅平都會這樣說:“我最怕帶三妹兒進廠,進廠就要經過百貨公司,她就要鬧著進去。
天啦!她見啥要啥!見樣買樣!不給她買,她就躺在地上不起來,把你急得莫法!
那時又莫得小賣部,買鹽買糖這些都要到百貨公司去買,哪離得開百貨公司嘛!
這個三女子用了我們好多錢喲!
別個屋頭的娃兒難得有一個玩具,她的玩具要用幾個箱子裝起來放在床底下!”
由於有最親密的父親和一大堆玩具做伴,去同心繭站後,三公主並沒象她媽估計的那樣戀家,她隻在頭幾天哭鬧了幾次,吵著要媽媽,很快就適應了沒有母親的生活。
楊木青帶著豬腦殼和煤渣回到繭站,如同凱旋歸來的將軍。
從此他在同心的聲望更高了,而且名揚江湖,各繭站都有求於他。
有了這麽一個“高大上”的老爸,三公主自然每天過的是眾星捧月的日子;
不用她說:“我爸是楊木青!”
誰都會說:“她爸是楊木青!”
三公主她爸一直是地方名人,她也就一直是地方明星;始終是熱門話題人物。
她身上的嬌驕二氣就是這麽形成的。
三公主到了叛逆年齡時,終於厭倦了這種出門三步路都有人打招呼的壓抑生活,渴望自由的她終於離鄉背井。
除了搞緊缺物質之外,楊木青在繭站也是技術人才,一到收繭季節,廠裏就派他到各地繭站去當技術指導。
他每次都帶著裝書籍和樂器的尼龍網兜出征。
當然,結伴同行的還有他的寶貝女兒和她那一大紙箱的玩具。
三公主隨父南征北戰,在她最早的記憶裏便有了這樣幾幅殘缺的畫麵:
那個下午,她跟爸爸坐的一輛滿身都是黃泥巴的大客車停在馬路邊上,四周都是田野,隻有對門有一排房子;
爸爸把她抱下車,走進對麵那排房子;
屋裏的地麵是泥土,高低不平,不象她家的木地板那麽平滑;
也不象她經常呆的那個繭站的水泥地板那麽平滑;
爸爸坐在門口一根歪歪斜斜、髒兮兮的長木板凳上一邊抽煙一邊和那些陌生男女說話,她靠在爸爸的懷裏,有人伸手摸她的小腦袋,爸爸叫她喊“叔叔、嬢嬢”,她不肯喊,爸爸便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說:“我們女子怕羞,在外人麵前不肯說話。”
不一會,一個拿根扁擔的瘦高個叔叔把她和爸爸帶到門外,他和爸爸說了幾句話,爸爸就把她抱進一隻大籮筐裏坐著,瘦高個叔叔挑起籮筐就往田壩走,爸爸挎著一個軍用包包緊跟在他們後麵;
叔叔挑的大籮筐有兩隻,前麵一隻,後麵一隻,她坐在後麵的大籮筐裏,前麵的大籮筐裝的是爸爸的書和樂器,還有她的玩具。
她在籮筐裏晃晃蕩蕩,象坐秋千一樣好玩;
籮筐邊上拴有幾根又粗又長的繩子,另一頭掛在扁擔上,她伸手摸了摸其中的一根,走在她身後的爸爸叫她莫摸繩子,慎防割手;
他們在田埂上走呀走,走到了天黑,天上沒有月亮和星星,爸爸抓住她的籮筐繩子,側身繞過大籮筐,從後麵慢慢地移到叔叔前麵去了,還打了一根手電筒;
爸爸用手電光把前麵的田埂照出了一個一晃一晃的亮圈圈,亮圈圈圈住了一隻青蛙,青蛙拚命地呱呱叫,從田埂上往水田裏跳,四周一陣“卟嗵”“卟嗵”地響;呱呱叫的青蛙更多了。
爸爸和叔叔邊走邊擺龍門陣,時不時地發出響亮的大笑聲;
到了一個繭站,爸爸看了看手表,說九點多了,從下午三點多鍾走到晚上九點多,走了五個多小時;
他們來在一間大屋子裏,爸爸把她抱到一張大圓桌前的高板凳上蹲著,同桌的還有挑籮筐的高個叔叔和幾個陌生的叔叔,他們都在抽煙;
桌上點了一盞煤油燈,燈光十分昏暗,有個叔叔拿手撚了一下煤油燈的芯子,光線突然亮了起來;
她感到非常神奇,也學著叔叔的動作去撚油燈芯子;
她剛在板凳上站直腰身,趴在桌上伸手去摸燈,就被爸爸阻止了:“乖乖,那個摸不得!燙手!”
“那個叔叔啷門摸得咧?”
她把嘴巴貼在爸爸耳朵上,稚聲稚氣地悄悄問。
“叔叔手上的皮子厚,燙不痛;你的皮子嫩,燙得痛!”
爸爸也給她說悄悄話。
說話間,一個戴著花圍腰的阿姨端了一大缽幹飯放到桌上;
又把一個小碟子放在她麵前;
幾個叔叔連忙舀了飯,大口大口刨起來,邊吃邊伸筷子朝小碟裏麵夾;
她看見碟子裏麵裝著她最厭惡的泡菜,趕緊溜下高板凳,躲在爸爸的身後,皺著眉頭嫌惡地盯著那幾個狼吞虎咽的叔叔;
爸爸從隨身的軍用挎包裏拿出給她自帶的一個小碗和一把調羹,從桌上的暖水瓶裏倒出開水燙洗了一下,舀了一瓢幹飯在小碗裏,把碗和調羹塞在她手裏,叫她吃飯;
她對著光幹飯皺眉頭,不肯吃;
爸爸對阿姨說:“我們三女子不吃泡菜。她聞不得這個氣氣!
還有莫得別的東西下飯?”
阿姨說:“那啷門辦咧?我們這裏隻有這個招待你們!”
想了一下,阿姨又說:“這麽個嘛,我拿瓶豆油來,讓她吃豆油下飯。”
阿姨轉身走了。
“豆油?豆油是啥子東西嘛?”
她暗暗地想。
頭一次聽說這個名詞,感到很新鮮,她以迫切期待的心情等著阿姨拿好吃的來。
等了一陣,隻見阿姨提著一個黑乎乎的玻璃瓶子走過來;
爸爸接過瓶子,拎開蓋子,朝她飯碗裏倒了一些豆油,把瓶子放在桌上,又拿起調羹幫她把豆油攪拌在幹飯裏;
隻見白米飯立即變成了黃黑色。
她嚐了一點,覺得好鹹,立即吐了出來;
“爸爸,豆油是啥子東西嘛?”
她忍不住當著叔叔們的麵開口問道。
通常,有陌生人在場,她不會開口說話。
“乖乖,豆油就是醬油。就是媽媽炒菜用的那個醬油!”
爸爸耐心地給她解釋。
“老楊這個幺女子連豆油都不曉得是啥子喲?”
“她幾歲了?”
幾個叔叔同時停止吃飯,抬起頭用吃驚的表情看著她。
她很後悔開了口,又趕緊躲在了爸爸的背後。
爸爸把她拉進懷裏,輕輕撫摸她的頭發說:“我們女子還莫得五歲!她曉得醬油!她啥子都曉得!
隻是我們那裏都說醬油,不說豆油!
我們三女子最聰明了!她啥子都曉得!乖得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