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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家裏很亂

  盡管楊木青很少走出同心繭站的大門,同心鎮上卻有了他的謠言:“繭站來了一個大學生!技術員!工資也高!”


  楊木青的學曆其實隻是中專,不知情的人都以為他是大學生;


  覺得他文化水平很高,工作能力很強,就連一般的大學生也不如他。


  在重視理科的年代,孩子們的夢想都是要當科學家;

  一問到理想,這個說:“我要當愛迪生。”


  那個說:“我要當愛因斯坦。”


  雖然開口閉口都是“愛”,卻與戀愛無關。


  就連三公主的理想都是“長大後要當居裏夫人”。


  一說起是搞技術的,都覺得很了不起;


  技術員拿級別工資,按國家政策調級,楊木青成了朱鳳廠有名的高薪階層。


  顯然,楊木青的名氣使他在繭站成了不掛名的頭頭,那些外單位來聯係業務的,都要指名道姓地找上他。


  但他不攬權,遇到這種情況隻是應付了事,都交給劉站長處理。


  在站內,他深受同事尊重。


  楊木青擅長跟一般群眾打交道,與繭站的驗級員霍成石特別要好。


  霍成石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很有一套社交手腕,跟水果站和汽車司機混得很熟;

  他拿繭站的蠶蛹去討好水果站工人,再從水果站工人手中搞到廣柑賣給司機。


  這樣一來,繭站門口就成了停車場和休息站,凡是過路的司機都要買上十來斤廣柑;


  反過來,繭站的人要搭車或者運東西回果城,隻要霍成石站在門口把手一招就行了。


  楊木青到同心剛呆了一周,碰巧幾個木匠完工了,他給木匠結清了工錢。


  木匠在收費方麵讓繭站占了點便宜,楊木青心裏過意不去,就主動提出回廠搞點吃的給木匠師傅,順便再運些碳渣來砌三合土地板。


  雖說那時的國家經濟在漸漸複蘇,生活供應還是非常緊張的,既要憑票證,也要憑關係。


  楊木青在朱鳳廠吃得開,自從他成了“官方文人”後,誰敢不給他幾分薄麵?


  這樣,他得到了回家的機會。


  到繭站才一周,就以公事為名回了一趟家。


  那個大清早,天剛蒙蒙亮,仰仗著霍成石的招手,楊木青帶著30斤廣柑搭上一輛黃河牌煤車,興衝衝地向朱鳳廠趕去。


  楊木青坐在駕駛室,給司機點了一支煙,然後一聲不響地目視前方。


  隻見沿途風和日麗,柳暗花明;


  遠山近水頻頻送迎;


  汽車駛過南湖口,雲端中就露出了朱鳳廠那半截高煙囪;


  一股烏黑的濃煙正從煙囪口冒出來,婷婷嫋嫋地升向天空擁抱白雲。


  楊木青覺得他看到的不是煙囪、濃煙和白雲,而是一隻小鳥銜著一條白綢帶在樹梢上築窩——那個窩就是他的家!

  他頓時激動起來:“啊!那就是朱鳳廠!快到了!

  離家才一周,好象過了一年!

  多麽親切的廠!多麽親切的家!

  馬上就要見到三妹兒、二娃子和雅平了!


  當然,還有碧雲!”


  在山邊宿舍馬路邊,楊木青請司機停了車;


  把廣柑下了之後,再三邀請司機去家裏坐坐、喝口茶;


  見司機要趕時間不肯去,他隻有千謝萬謝;


  然後把裝廣柑的麻布口袋一扛,自個朝家走去。


  整個家屬宿舍都是靜悄悄的,除了遠處傳來的幾聲“豆腐”“涼粉”的叫賣聲之外,連人影都沒看到一個。


  這才八點多鍾,上白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

  做中班的還沒起床,做深夜班的才剛睡下;


  起早買菜或出門辦事的,還沒回來。


  楊木青扛著麻袋爬上樓才想起妻子這周做中班,應該正在睡覺。


  門果然上了栓子。


  他怕吵醒鄰居,輕聲喚門,好不容易才叫開了門。


  蘇雅平那雞窩似的亂發和惺忪睡眼以及憔悴的麵容讓她顯得是那麽勞累和疲憊。


  “三妹兒呢?二娃子呢?”楊木青一看到妻子開口就問。


  “三妹兒還在李保保那,昨晚在她屋頭睡的覺。我下了中班還沒去接她;

  二娃子上學去了。”


  “那我去把她接過來。”


  楊木青把裝廣柑的麻布口袋放在灶屋門口就要轉身出門。


  “莫忙著!她屋頭也有人上中班!巧女子這周也上中班,還在睡覺;

  恐怕三妹兒也還沒起床。”


  李保保是後繅老工人,她愛人許木匠是廠裏資格最老的木匠;


  由於是個豁嘴,便有了個渾名叫“許豁子”;

  朱鳳廠曆來講究論資排輩,尊重老工人,所以許家也住在楊木青他們這幢幹部樓上。


  劉婆婆的大兒子劉文光才二十來歲就結婚生子了,劉婆婆要帶自己孫子,沒法再當保姆,楊家一時間請不到保姆,隻好托左鄰右舍臨時幫忙照看三公主。


  三公主剛滿四歲,還離不開大人;


  二娃有七歲多,在讀小學一年級;


  可以自己睡覺,用不著大人照料;


  隻是還不會做飯,父母不在家的時候,也得在鄰居家裏蹭飯吃。


  蘇雅平這周上中班,上班前就把三公主托付給許木匠一家了。


  許木匠的三個兒女都不需要大人照看,大的那個已經在工作,最小的三女子“妹崽崽”也快讀初中了,她放學後還可以幫忙帶三公主。


  請不到保姆的時候,學齡前的三公主就是由她二哥楊幸和樓上的大哥哥、大姐姐們帶著玩的;

  她相當於吃的是“百家飯”,睡的是“百家床”;

  就是沒穿“百家衣”。


  那年代的小孩子大都穿的是滿身帶補疤的舊衣服,幾乎都是上麵的哥哥、姐姐穿不得了再傳給下麵的弟弟、妹妹;

  而且還沒得多的一件;

  唯有三公主從沒穿過打過一個補丁的舊衣服;

  她不撿哥哥的舊衣服穿,穿的衣服都是新嶄嶄的。


  因為她有一個十分能幹而又非常疼愛她的母親。


  蘇雅平從小就跟蘇母學做手工活,幫人家縫補衣服,手巧,用一把剪刀和一根針就能縫件新衣服;

  她把自己舊衣褲的裏子當麵子翻過來改成童裝,還繡一些花花綠綠的圖案;


  三公主總有好看的新衣服穿,用不著穿補疤衣服,更不用穿別人的補疤衣服;

  三公主總是被她媽打扮得幹幹淨淨、漂漂亮亮的,象個有貴族氣質的洋娃娃。


  這也是大家都喜愛她、爭著抱她、帶她的原因之一。


  見丈夫拖著麻布口袋進屋,蘇雅平好奇地問:“你搬這麽大個口袋回來做啥?”


  他把麻布口袋提進灶屋,繼續往裏屋拖,邊拖邊說:“給你們帶了點柑子。”


  “你這次回來要耍幾天?”


  蘇雅平忍住困倦、強顏歡笑,跟在他身後問長問短。


  “看情況!我回來給他們弄點豬腦殼和碳渣。另外,我還想把三妹兒帶走!”


  楊木青邊走邊答,東瞅西瞧。


  經過灶屋時,隻見用篾席和樓梯走廊夾隔成的簡易廚房是那樣的淩亂、肮髒;

  升火後剩下的煤炭、煤渣遍地都是;

  斧頭、火扇和掃帚東倒西歪地攔在路上;


  一口黑乎乎的鋁鍋擱在灶台上,裏麵擺著幾雙還沒洗的筷子和沾了米湯的飯碗;

  亂七八糟的筷子和七歪八倒的飯碗支撐著一個灰塵密布的鍋蓋。


  顯然,它們在用無聲的語言對他說:“你倒走了喲!這個兒小女幼的家全靠雅平一人支持,她既當媽又當爸,還要上三個班掙錢養家糊口。太辛苦咯!”


  目睹這些,楊木青鼻子酸了,眼也紅了。


  然而他有啥法子呢?

  他隻有強忍著淚水,打起精神說:“太累了吧!下午不上班要不要得?”


  “請不脫假!”


  他盡量安慰她:“這個家的擔子,你一人擔,太重了!我一定想法回來!”


  放下柑子,喝了口水就立即卷起衣袖在灶屋裏忙活起來。


  蘇雅平見丈夫買了這麽多柑子回來,高興地說:“分些給劉婆婆和鄰居他們。還有秀梅和碧雲!”


  他說:“考慮到了的!你給江秀梅說,碧雲那裏我送去。”


  “要得嘛。你還沒吃早飯吧?我給你下碗麵條。”


  “不要你下,我自己弄!你再去眯一陣!”


  蘇雅平的瞌睡蟲早被喜悅的心情驅趕得無影無蹤。


  俗話說“小別勝新婚”,這對經常分居兩地的夫妻又一次沉浸在重逢的快樂中。


  一番親熱過後,兩口子談起了家務事。


  楊木青邊抽煙邊說:“三妹兒總是放到東一家西一家的,也不是個長久之計,久了別個也要厭煩,對她身體也莫得好處,這家吃,那家睡的,容易傳染病;


  我看這麽個嘛,這次回來把三妹兒帶到我那去經由;

  同心繭站這地方還可以,莫得想象的那麽孬;

  那兒人少、空氣好,也沒搞武鬥了,還是比較安全的。


  隻有一條馬路,把繭站大門一關就與世隔絕了,也不怕三妹兒到處亂跑;


  現在還沒到收繭子的季節,我平時也莫得啥事,很輕閑,可以帶她。


  這個你就用不著操心了。


  另外,你抽空去南縣把老大接回來,他今年要滿十一歲了,也是半個大人了,他可以幫你做點家務,減輕負擔,陪二娃子一路上學。”


  “要得嘛。這也是個辦法!隻是三妹兒從沒離開過媽,不曉得她依不依。”


  蘇雅平說著說著就眼淚汪汪了。


  要和自己心愛的女兒分離,這象要挖了她的心肝似的,一種難以言說的痛楚湧上心頭,她忍不住哭了起來。


  楊木青好不容易才勸住了她的淚水。


  兩人帶著無奈,做著即將再次離別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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