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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難舍難分

  “你來這麽早,吃飯莫得?”


  “還沒吃。到街上去吃。明天就要走了。今天上街買東西。陪我去!”


  楊木青平時舍不得進館子,但今天想帶黃碧雲進館子,特意沒吃早飯就出了門。


  黃碧雲邊梳頭邊說:“陪你進城可以,不能跟你一天,進了城就讓我回來。”


  “為啥子?”


  “熟人看到了要引起不必要的議論。”


  黃碧雲顯出為難的樣子。


  停了一下,她又說:“其實也莫得啥子。就是怕娃兒他們放學回來沒看到我不好。”


  停了一陣又說:“大妹今天也要回來。在街上碰到了不好。”


  她用期待的眼光盯著楊木青說:“原諒我!木青。”


  “要得嘛。你陪我到中渡口就轉來。我們馬上就走!”


  “那就莫忙,還是先把早飯吃了再走。”


  兩人簡單地喝了一碗紅苕稀飯就準備出門了。


  “你前頭走到,我就來。”


  楊木青跟黃母告完別,興高采烈地踩著嫩綠的小草慢慢向前走;

  邊走邊等;


  一路走一路回頭張望;

  水晶晶的露珠把他擦得鋥亮的皮鞋打濕透了也渾然不知;

  走過子弟校小學部,快到柑子園了,再次回頭一看,隻見在那乳白色的薄霧中正走來一個婀娜多姿的身影;


  “我希望飄過,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戴望舒《雨巷》裏的句子在楊木青腦海裏浮現。


  來人由遠而近,從隱約到明顯,果然是一個象丁香一樣美麗的少婦。


  隻不過她沒有結著愁怨,而是麵帶喜色——原來是黃碧雲追上來了。


  隻見她身穿一件米綠色呢子大衣;


  一對烏黑、粗大的麻花辮吊在大衣外麵,隨著快慢相間的步子,很有節奏地一搖一擺;

  一條雪白的紗巾係在脖子上,並沒掩蓋住那白嫩、細長脖子散發的女人味;

  淡妝素抹的她一走攏,還沒開口就是一笑;

  她笑嘻嘻地說:“還是來了嘛!是不是怕我不得來?”


  楊木青癡癡地盯著黃碧雲,竟說不出話來。


  黃碧雲邊走邊打開話匣子,滔滔不絕地說:“今天我們好好耍一會。雖然不是梁山伯、祝英台,而且我也曉得晚了,一切都晚了!為了報答你對我的愛,我們埋藏在心裏十多年的話,今天統統都倒出來吧!”


  黃碧雲這番話是楊木青意想不到的。


  向來伶牙俐齒的他激動得語無倫次了:“我、我莫得別的可說。”


  想了想,還是把埋藏心底十多年的困惑說了出來:“我想請你告訴我,十六年前,我追求你,為啥你是那麽傲慢;然而往後,你對我又要這麽好!”


  “隻怪我以前不懂事!現在我真正覺得你確實可愛!


  唉!那是我的過失!”


  她搖搖頭,噙著眼淚,聲音哽咽了。


  “莫難過!”


  他掏出手帕想給她擦淚水。


  黃碧雲避開他的手帕說:“莫這樣嘛!先說好的,隻動口!別個看到不好!”


  兩人並肩同行,隔開一尺的距離,走走停停,邊走邊談心。


  “從你同雅平結婚後,我也放心了。你們也幸福了。


  她有些地方比我強。


  望你真誠地愛她。


  隻有這樣,我們才能算光明磊落的!”


  “當然!對自己妻子要真誠,對自己的丈夫也要真誠。


  這不是大道理。


  對一個真正有道德的人來說,哪個也不該去侵占別個的幸福!


  隻要精神上友好,而且你能承認我值得愛,我已經高興了。別的不奢求啥!”


  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各自不停地拿手帕擦眼淚。


  歇了一陣,楊木青哽咽著說:“隻是,明明一對一雙,反倒成了終身的憾事!”


  接著長歎一聲:“唉,隻能怪天怨地,不能怪你怨你。”


  “怨我!隻能怨我!”黃碧雲輕輕抽泣,傷心地說,“請原諒我一切不能滿足你!畢竟我們隻是同誌、朋友、兄妹,不是夫妻!


  他對我再不好,我也要忍受!


  這是命運!”


  “他對你不好麽?”楊木青焦急地問。


  黃碧雲做了個深呼吸,平息了一下激動的情緒,用壓抑的口吻說:“一般可以。”


  稍停片刻又接著說:“隻是個性怪!尤其是一扯筋,當著兒女麵前,他也要把我們的事扯出來。


  所以那些年在廠裏我看到你的處境和遭遇,隻能在心裏同情你,不能安慰、關心你。


  不過後來你同雅平結合了,我也放心了!

  她心腸很好!你不能虧待她!


  現在,說實在話,我多想你同雅平幸福,侄兒、侄女能幹!

  我也把希望寄托在子女身上!”


  楊木青垂頭喪氣地說:“我不信神,不信命運,然而,我們兩個的事情,我不得不承認是命中注定了的!”


  “唉!你同他,還有死去的那個人,這些事情對我的刺激夠多了!

  所以一遇到苦悶,我就拿出你給我寫的信看。


  你那些信也給了我一點安慰和鼓勵。


  先前要不是我媽,現在要不是我這三個娃兒,我早就不想活這個人了!”


  “碧雲,你千萬莫這麽想!

  每個人的路都是曲折、坎坷的。


  人生就是不斷地遇到煩惱再解決煩惱;不斷地遇到困難再克服困難;不斷地遇到病痛再醫治病痛;在苦難中瓜熟蒂落。


  身體上的傷痛好得快,心靈上的傷痛需要時間。


  一個人的愛情也不是完美無缺的。


  很多人的戀愛、結婚都如同畫師配錯了顏色,不管啷門調色,永遠都不會滿足的。


  現在一切都成事實,沒法改變了,我們隻有互相勉勵,盡量把家庭關係搞好!

  在此前提下,保持我們的友誼。


  能夠彼此關照,也是安慰了。


  我走後,希望你平時多去我家看看雅平他們;同時要求你永葆青春!”


  “我把你的這些話都記在心上了。”


  ……


  本來說好在中渡口就各走各的路,但到了中渡口,黃碧雲改變了主意,又把他送過了江。


  他倆乘船渡過嘉陵江後,在荒無人煙的中壩沙灘上,踩著鵝卵石堆成的小路,手挽手地漫步談心。


  來來回回地往返了好幾次。


  時而竊竊私語;時而慷慨激昂;時而淚流滿麵;時而破啼為笑。


  一陣劇烈的傷感之後,黃碧雲的眼睛變成了櫻桃。


  她說:“木青,把鏡子給我看看。”


  她接過小圓鏡一照,難為情地苦笑道:“不能陪你了。看我這眼睛!”


  她朝四周望了一下,湊近他的臉說:“來!算是正時地分別!”


  他們剛一親吻就抱頭痛哭起來。


  這一哭,終於把壓抑了十多年的酸甜苦辣麻統統哭了出來——都覺得輕鬆多了。


  “出去多保重!”她心平氣和地叮囑。


  他也平心靜氣地說:“我若生病,求你來看我!你若生病,我也要來看你……”


  說到這裏,他又哽咽起來,趕緊說:“轉去吧!大妹回去了,我返送你一程。”


  “不!你走!我站在這兒望你走!

  今天把事辦完,早點回去。


  二天回來到我家來耍。


  明天,實在不好來送你!”


  “那我們的信啷門寫?”


  “我自有辦法。”她想了一下,“你以姐姐的口氣寫,信寫給陳桂蓮收。”


  兩人把想說的話、要交待的事統統說完了,依依不舍地分別。


  他一步三回頭;


  她盯著他背影,直到望不見。


  楊木青再次來到了嶽縣。


  今日的嶽縣比較平靜,動槍動刀的事少有了;

  處處都看得到“革命委員會”吊牌。


  楊木青一行人到嶽縣繭站報到,站長袁鬆培接待了他們。


  他現在也是嶽縣繭站革委會主任。


  在嶽縣繭站歇了半天,分赴下麵各分站。


  楊木青去了同心繭站。


  同心是個鄉,同心繭站位於嶽縣和果城交界處,是果城到華雲山和廣縣的必經之地。


  同心鎮也隻有一條不大不小的街道。


  街道很整齊。


  同心繭站小巧玲瓏,就在鎮的一個端頭,與果城水果站隻一牆之隔;

  附近都是平原大壩,土地肥沃,果林密布;


  遠處青山疊嶂,雲淡風輕;

  門前有條寬敞的柏油馬路,馬路另一邊有條迤邐曲折的小河,河水清澈見魚。


  象幅山水畫的同心繭站帶給楊木青一種舒適的感覺。


  楊木青到同心繭站後,被站長劉遜安排在二樓一間半為庫房、半為寢室的屋子住著。


  繭站正在大興土木搞擴建。


  除了五十多歲的劉站長,還有一位出納。


  出納叫張清賢,是個三十來歲的轉業軍人。


  楊木青本來是被逼到繭站來的,心裏有一千個不情願,因此無論是叫他做會計還是夥食團長,他都不幹。


  他說他是搞技術的,隻會搞原料收烘。


  然而還沒到收繭季節,平常不收繭子,不需要收烘。


  繭站正值擴建時期,要吃飯的臨時工比較多,食堂需要人手。


  楊木青閑著沒事,劉站長便要他幫夥食團長記帳、管錢。


  但他不肯摸錢。


  他說:“財務規定,管錢和管帳必須分開!”


  楊木青在同心繭站沒有任職,既不是會計也不是管炕員;


  不管錢、不管帳的他反倒成了一個“不管部部長”。


  凡是站上買東西,劉站長都要讓他簽字作證;

  凡是商洽對外承包的經濟合同,都得有他在場,要他拍板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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