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調到繭站
1971年初春,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學習班處於結束階段。
除了幾個主要而又重大的特嫌人物等待落實定案、有的掛起之外,其他人都逐步結合,“抓革命、促生產”去了;
有幾個領導調走了。
任久義調到果城絹紡廠當黨委書記;
李成渝調到棉紡廠當副廠長;
朱鳳廠的軍代表又換了人,藍校長走了,來了個團長鞏誌祥。
鞏團長是個絡腮胡子,大家私下喊他“鞏大胡子”。
鞏大胡子當革委會主任兼黨委書記;
遊白成當革委會第一副主任兼廠長;
革委會副主任孫田秀當黨委副書記。
常應科照樣被掛起。
一次,他在學習班小組會上噙著眼淚說:“我才劃不著,王麻子在閬絲當了革委會主任,遊白成在朱鳳廠當了廠革委第一副主任。
我是他們(指棒棒)拉進去的(指參加派性鬥爭)。”
不知不覺,楊木青在學習班充當了近一年的筆杆子。
然而他並沒撈到一官半職。
象他這種“黑五類”出身的地主子女是入不成黨的;
入不成黨就沒有政治前途;
隻有聽黨的話,忠心耿耿替黨辦事才能保命。
除了保命,他隻想圖個好名聲,聽人家說一句:“楊木青很能幹!是個人才!”
七零年年底,他被評選為“先進生產者”,雖然隻照了張集體照,沒任何物質獎勵,但對他來說,這已經是最高的獎勵了。
以前在大家眼裏,他一直是落後分子的典型,現在居然變成了先進分子。
這個殊榮讓他臉上十分有光,也讓黃碧雲更加珍惜他了。
討到了黃碧雲的歡心,是他在這場政治運動中得到的最大收獲。
與此同時,朱鳳廠大量招工,不少人把自己的弟妹、子女、親戚弄進了廠;
然而紅極一時的楊木青卻以身作則,沒利用他與藍校長和孫田秀的親密關係解決一個親屬進廠。
正當他聚精會神、一心一意為學習收尾工作忙活時,有消息在職工中傳開了,據說他同廠裏六十名幹部要調出朱鳳廠,到嶽縣繭站去。
楊木青不相信傳言。
回家吃午飯的時候,剛走進家門,蘇雅平就把這個傳言說給他聽了。
他立即到同樓的孫田秀副書記家裏去求證。
見孫田秀還沒回來,他隻好回家先吃飯。
幾口扒完飯,又再次去找孫田秀。
剛出門就碰上正在爬樓梯的孫田秀。
兩人站在樓梯口談起這個話題。
孫田秀說:“是今天上午開會定的。
去,你就去嘛。
去,對你有好處。
因為清隊之後馬上就精減機構,下放科室人員當工人。
你去當工人吃不消。
所以我認為暫時出去的好;
到時候再把你弄回來。”
楊木青起初有點不情願,經孫田秀這一說,覺得這個安排也在理。
隻不過他從沒長久地出過莊,都是臨時性地去收一下繭子,收完就回來了;
然而這一次是長期性的,說是要弄回來,可不知這是猴年馬月的事了。
他確實舍不得妻子、兒女,三妹才三歲多,二娃還不到八歲,妻子有風濕心髒病,累不得,一家老小都離不開他;
他長期不在家,妻子又要上班又要照料兩個孩子,既當爸又當媽,這叫一身病的她如何吃得消?
此外,也舍不得黃碧雲。
前者,可以說出來;
後者,隻能悶在心裏頭。
走進新廠門口,沒有直接去幹打壘上班,而是疾步往後廠門口走,想去找黃碧雲。
黃碧雲和黃母正在吃飯。
孩子們已經吃完飯上學去了。
象往常一樣,黃碧雲熱情地接待了他。
給他擺了碗筷。
他說吃過了。
他想聽聽黃碧雲的意見。
她邊吃飯邊陪他說話。
她說:“我也聽見了。隻是雅平身體有病,你們娃兒又小,的確是個問題。
不過,既已定了,不去不行。
你去請示一下,看能不能叫他們分近點。
同心繭站離廠最近。”
“這倒可以。隻不過……”
他看了同桌吃飯的黃母一眼,把後半截話忍住沒說。
“隻不過,隻不過離我們也遠了點。對麽?”黃碧雲微微一笑,替他說了出來。
他看了看手表,見快到上班時間了,便向黃碧雲母女倆告辭。
她擱下飯碗,把他送出門,邊走邊說:“信上見嘛。家裏有啥托咐,我盡力。何況你回來的時候多著呢!”
站在路邊上,他又說:“我有個要求。”
“真象個小娃兒!有啥?你說嘛!”
“我要你二天在我臨走的時候同雅平來送我。”
“在那麽多的熟人麵前,閑言雜語,怪難聽的!”
想了一下,她又微笑著說:“其實也莫啥了不起的。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我們、我們好過……”
說到這裏,見有人過路,她停了下來。
等人走了,她接著說:“我看還是讓你夫人相送好了。”
見他露出失望的表情,她又補充道:“在你離開之前,如果雅平莫意見——相信她也莫多大意見;
在臨走之前,你隨時到我家裏來耍,我特意陪你一天耍個夠。要不要得?”
她顯得那麽輕鬆,活象個大姐姐。
“要得嘛!”楊木青高興得蹦了起來,“那簡直太好了!”
準備了一周,到了那個星期三晚上,楊木青聽到外麵有人喊他:“楊老師!楊老師!楊木青!”
他出去一看,隻見是宋金代站在樓下喊他。
把楊木青喊出來後,宋金代說:“廠頭要我代個話給你,最遲下周星期一去嶽縣繭站報到,再去同心。”
蘇雅平忙著收拾行李,邊收邊說:“還是到你周妹妹那兒去下吧。往後相會的日子可少了。”
說到這兒,她笑了起來:“平常差不多天天都要上車位去。不是莫人給我說。
我嘢,我就不象有的人醋性重。
再好,總不會把你搶了去!”
說完就是一陣傻笑。
“當然要去的!而且還要伸伸展展地耍一下喲!”他故意逗她,“我們還要留影嘢!”
“別個老杜曉得了要捶死你!”蘇雅平信以為真,生氣地說,“你們兩個既然那麽好,為啥過去不結婚嘛?”
她的嘴噘起一寸長,有點傷心的樣兒。
“夠了、夠了。都啥時候了,還開這些玩笑!”稍停,他一本正經地說:“唉,都有子女了,還談這些幹啥!命運!一切都是命運!”
接著,他換了個溫柔的口氣安慰妻子:“雅平,這麽多年了,你不是不曉得自己的人。未必然真的醋性大發,怕別人搶走了麽?”
他親熱地捧著妻子那張帶淚的臉莊重地說:“我永遠也忘不了你!”
說完,在她臉上親吻起來。
“走開些!娃兒醒了!”
她推開他,“噗呲”一聲,破涕為笑。
天亮了。
薄霧象輕紗一樣遮住了宇宙。
東方一團紅紅的彩球冉冉升空,把一束紅色、溫暖的光芒灑向大地;
驅散了晨霧,讓田野、山嶺、樹木和村落都若隱若現。
楊木青披著朝霞來到黃碧雲的家門前。
恰好這是個星期六,因有約在先,她在家等他。
黃母在吃早飯,孩子們已吃完飯上學去了。
老人家輕聲地說:“碧雲還沒起來。”
“進來嘛。木青。我起來了!”
是黃碧雲的聲音。
楊木青來到她床前。
她翻身坐起,用被蓋蓋住下半身;
臉上有點羞澀;
含情脈脈地說:“你這麽早!”
“今天好好陪我耍一天!”
楊木青邊說邊打量她。
隻見黃碧雲秀美的鵝蛋臉上嵌著一隻高挺的鼻子;
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在柳眉和長長的睫毛下撲閃撲閃著;
烏黑而蓬鬆的長發披在豐滿的胸前;
她顯得是那麽的嬌柔、嫵媚。
“你比十幾年前還要美!”
他一邊說,一邊情不自禁地朝她撲過去;
雙手摟著她使勁地親。
她的臉挨著他的臉,讓他感覺到了火辣辣。
她如癡如醉地說:“來!躺一會!”
她讓出了一節枕頭。
楊木青合衣側身躺下。
他們互相撫摸。
他從頭發摸到胸脯,還想下去,被她阻止了:“不能再下去了!
就這樣也滿意了嘛。
也算是報答你愛了我十多年。”
“碧雲,”他熱淚盈眶地說,“我生下來就被親生母親丟了,從沒吃過一口奶,你給我當一回親媽吧。
我想吃你的奶!要不要得?”
“唉,真可憐!”
她替他擦掉眼淚,噙著淚水輕輕把被蓋掀開,撈起了貼身內衣。
……
忽然,門外傳來腳步聲。
“快起來!媽來了!”
黃碧雲把他輕推了一下,安靜地躺在床上。
楊木青坐了起來。
一場虛驚。
黃母並沒進來。
盡管二人有君子協定,但人世間有什麽協定能把兩個躺在一張床上的戀人的手腳捆住呢?
楊木青並不老實,他的手腳當然也不是那麽規矩的。
他說:“碧雲,給我生個娃兒要不要得?你漂亮,我聰敏……”
邊說邊動手動腳。
“不!不!我不喜歡你這樣!
木青,你真的愛我,就要尊重我!”
她鄭重其事地說:“木青,心是你的!我的身子是他的!
都要講名節啊!”
一個“他”字讓楊木青十分掃興。
黃碧雲這盆冷水把他潑清醒過來。
他鬆開她說:“好。你了解我。雅平也了解我。
要求的是友情;是精神;而不是那個!”
說罷,兩人整衣而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