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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搬遷

  清理階級隊伍學習班辦在蠶校。


  蠶校在果城西山坡甘露寺下麵。


  這兒依山傍水,景色宜人。


  楊木青背著行李來到了蠶校。


  一路走一路思忖:“不管啷門清理,清理不到我頭上來。


  從過去到現在,哪一個也沒把我公開列入敵人一方;

  就連遊白成這個整了我的人,我楊木青也沒在他下岸的時候趁機抽他一掌、踢他一腳。


  更何況自己沒參加武鬥、沒搞打砸搶,不是依靠力量,也是團結對象。


  西山坡底下涼快,正好避暑,多學幾個月也好,錢照拿,假照放。”


  他以輕鬆的心態跨進學校,不象有些人提心吊膽,生怕回不去。


  比如他的老領導李成渝,有了被揪鬥的經驗,進學習班之前就幹脆把頭發剪了,刮個光頭,免得站高板凳時被人抓頭發。


  接待員丁雪珍和李忠接待了學員們,給他們安排了住房。


  丁雪珍和李忠都是朱鳳廠革委會委員,前者代表砸派,後者代表棒棒。


  楊木青把鋪擺好後,趁人員沒來齊,還沒開學,到周圍溜達。


  他獨自走出校門朝右邊一拐,走到院牆和田野之間的小路上慢慢散步。


  蠶校背靠綿延起伏的群山,麵向一望無邊的田野,門前隻有一條泥巴路。


  這路隻有一個車道寬。


  忽然,隻見迎麵過來一隊扛鋤頭的隊伍。


  他們不象農民,穿得比農民講究,象機關幹部;

  每人頭上都戴有新舊不一的草帽;

  精神麵貌萎靡不振;


  有的腫眼皮泡。


  看情形,他們是在田裏做完活路下班的人。


  楊木青閃在一旁讓路,不料這幾十名勞動者走進了校門。


  隊伍經過楊木青身邊時,他看到了自己的班主任賀立人老師和教製絲原料學的楊亞光老師還有陳林育校長。


  “啊!又把這些老師當牛鬼蛇神的專政對象了!”楊木青吃驚地想道。


  他主動朝他們一一喊:“賀老師”“楊老師”“陳校長”。


  三位老師隻是微微點頭,臉上都浮現出一絲絲的苦笑。


  在勞動隊的末尾跟了一名女監工。


  楊木青認識她。


  這名女監工叫周碧華,是蠶五班學生,畢業留校在團委工作。


  楊亞光老師也給她上過製絲原料課。


  看到周碧華押著楊老師他們進學校,楊木青心裏一震:“啊!她來專自己老師的政了!”


  楊木青他們開學後,吃住都在校內;

  學習時一律不準會客;

  放學後允許學員隨便進出。


  兩大派的人員聚在一起,給學習班帶來了濃濃的火藥味道。


  學習班由軍代表王功臣出麵組織,由革委會兩派常委負責。


  學習班有男有女;有官有民;有團結依靠對象;也有被批鬥對象。


  被鬥對象當然是牛鬼蛇神——這夥子人一進學習班就給單獨分間屋子集中關押、被監管,沒有行動自由。


  學員身份不一,廠長、科長、科員,官兵不分、軍民一致,吃住都在一起。


  絕大部分人都摸不透這個階級隊伍咋個清法,同屋異夢、各懷鬼胎。


  象工資科副科長丁陽江這些派性嚴重的,自以為要挨整,盡量地吃、耍。


  說是由革委會管理,但砸派還是占了上風,因為軍代表王功臣也有傾向性,傾向砸派。


  學習形式是分組學習、討論。


  人人都要發言,亮觀點、亮思想、談看法。


  學習的時候大家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挨整的坐一堆;

  整人的坐一堆。


  隨著學習的深入,接下來就是背靠背、麵對麵的檢舉、揭發——口頭的或書麵的。


  最明顯的一項學習任務就是清理兩派中的打砸搶分子。


  口號看似公允,符合思想,然而明裏暗裏針對著棒棒,仿佛隻有這邊才有牛鬼蛇神。


  進學習班不到一周就遇到星期天了。


  第一個休假日,楊木青回家抱來了一把三弦,那以後一到空餘時間就撥弄。


  看到他悠然自得地彈琴,那些擔心被打成牛鬼蛇神的同學一個個都投來羨慕的眼光。


  過了半個月,既學了紅寶書和中央文件,又開展了談心活動,學員們自以為弄懂了理論政策,開始辯論起來。


  楊木青夾在兩派之間,起初不願表態,隻認真地聆聽雙方的發言;


  然而在一個星期五的大會發言上,綽號叫“長頸鹿”的曾建安激怒了楊木青;

  曾建安以前是宣傳科幹事,大家當麵喊他“曾幹事”,背後喊“長頸鹿”;

  後來提起來當了組織科副科長,大家當麵喊他“曾科長”,背後仍喊“長頸鹿”。


  曾科長既象談心得,又象談的是對文化大革命的看法和對廠裏一些事情的見解。


  他的話影射了棒棒。


  楊木青不知曾科長的發言是否有人授意,覺得他的話既片麵又帶偏見性。


  加之看不慣曾建安當官後要武揚威,沒經哪個動員,楊木青就舉手要求發言。


  這時又換了個軍代表,是沒表明派性的胡連長。


  胡連長同意他發言。


  他便站起來反駁曾科長。


  在楊木青一陣慷慨激昂的講話後,掌聲象暴風雨似的響了起來。


  楊木青沒意想到他的發言會博得眾多棒棒的掌聲;


  更沒想到新來的軍代表會誇獎他。


  胡連長說:“老楊同誌看問題比較尖銳。”


  胡連長這一說,棒棒又是起勁地鼓掌;

  砸派則一副黑臉拱嘴;用極仇恨的眼光看著楊木青。


  這個現場反應使楊木青感到莫明其妙。


  細細回味了一下自己剛才說的話,他心想:“我隻是說了幾句公道話而已,並沒偏向哪派,也沒攻擊砸派,隻是公正了一點。


  難道公正也得罪了人?”


  一散會就開午飯。


  棒棒們一擁而上,把楊木青包圍著,約他一路打飯;

  一路上都用熱情的語言安慰他、讚揚他;


  把他當新學員似的關心。


  從此他這個騎牆的逍遙派也被打上了派性烙印。


  棒棒都把他視作一路人,無論是放假還是返校,都來約他同路。


  楊木青不好拒絕,但僅僅是同路而已;


  他更加小心地周旋在兩派之間,不參與他們的紛爭。


  畢竟黃碧雲是砸派的,她反對他和棒棒走得太近,她的提醒時刻在他耳邊響起:“你不能是非不分、推波助浪。


  畢竟你對朱鳳廠的事情曉得的太少,趁早可止!”


  寒冬即將來臨,由於經費開支過大,清理階級隊伍學習班還沒清理出一個異已分子就搬遷了。


  新學習班地址就在朱鳳廠的“幹打壘”裏麵。


  幹打壘是一個帶高牆的院子,有三排象學校辦公室一樣的簡易平房。


  全廠職工下班後做義務勞動,靠“幹”“打”“壘”才建起了這個朱鳳廠的臨時監獄。


  大家把建房的幾個動詞合並起來當作地名用了。


  胡連長一宣布搬回廠,學員們個個眉開眼笑——盡管誰都不知回廠迎接自己的是禍、是福;是解放、是受審。


  說搬就搬,搬遷動作雷厲風行。


  第三天,楊木青他們這批學員就在幹打壘活動了。


  幹打壘除了臨時關押犯人之外,主要用作辦掃盲班或當考場借用。


  楊木青他們學習和吃、住都在職工文化學習班的教室裏。


  沒過兩天,軍代表又換了人,胡連長走了,由軍校的藍副校長來主持大局。


  隨藍校長來的還有一個軍代表賈義道。


  賈義道是個新兵,來管紀律的;


  廠革委指派了一個轉業軍人雷中烈來監管這批學員。


  雷中烈是照顧夫妻關係才分到朱鳳廠來的。


  他妻子米貴碧跟蘇雅平曾同台繅絲,是很要好的小姐妹。


  一搬進幹打壘,學習就進入了白熱化階段。


  還不到三天就集中開了一次大會,批判、鬥爭保衛科長劉心德。


  大會由雷中烈主持召開。


  現場有幾個監護看守人員,以廠辦主任趙元文和工資科辦事員趙懷禮這兩兄弟為首;


  其餘的是羅石匠、王木匠這幾個老工人;

  前黨委書記遊白成也是看守人員之一。


  武鬥一開始,遊白成這類牛鬼蛇神被放在一邊了。


  造反派都把他們當作“死老虎”掛起,忙著爬屋頂揭瓦片去了。


  後來棒棒被趕到成都,遊白成的嘍囉們大都卷入了棒棒派,也跟著跑到成都去了;

  連常應科也被棒棒秘密護送到成都躲起來。


  遊白成被整怕了,跑也不敢跑,呆在家裏不敢亂說亂動;

  不管廠裏亂成啥樣子,他都不打聽、不過問;


  無論哪個要召開批鬥會,誰喊他,他都去捧場。


  武鬥時期,他才過了幾天清靜日子。


  看到他挨整,他八十多歲的老父親被嚇得有點瘋瘋癲癲了。


  隨著兒子倒台,老爺子也不受尊重了,有些半截子大的小孩把遊大爺當瘋子逗著玩,故意問他:“你白鶴娃兒的官運如何?”


  遊白成小名叫“白鶴娃兒”,他爸一直喊他小名。


  遊大爺就一本正經地說:“我那白鶴娃兒的運氣不好了,我那軟子孫兒死了。


  我屋頭有了軟子孫兒,白鶴娃兒才當成官的……”


  遊大爺在外麵胡言亂語,遊白成聽到了也全當沒聽見。


  他是個孝子,從不吼他爸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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