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奪權之夜
在朱鳳廠造反派奪權的那個晚上,九點多鍾,一陣高音喇叭的喧嘩聲突然在寂靜的夜空響起。
緊接著公路上傳來汽車的鳴笛聲和馬達聲。
附近農村的土狗子叫個不停。
朱鳳廠隻有一條公路——在五十年代是黃泥巴路;六十年代升級為磚渣路;七十年代進化成柏油路;八十年代整容成了水泥路。
這條公路是這個獨立王國通往外界的唯一車道——從黃泥巴路演變成水泥路,路麵都始終沒有拓寬過,一直是雙車道的寬度。
兩車交錯的時候,行人隻得躍過路邊的陰溝跳到矮窄的田埂上去站著才不至於被撞到。
躲車也是門技術活,力道沒掌握好,步子跨小了,沒恰好跳到田埂上就要摔進陰溝裏;
用力過猛,跳過了田埂又要跌進水田裏。
經常有上班的或上學的走到半路上又折回家去換褲子;
或者下班的、放學的,穿一身濕衣褲跑回家。
特別是大冬天就慘了——棉褲沒得多的,想換也換不成。
老百姓盼呀、望呀,把修路的希望寄托在每一個新來的一把手身上。
然而風水輪流轉,朱鳳廠的一把手走馬燈似地轉個不停,專車從軍用吉普變成了第一代奧迪;
辦公室從古色古香的四合院變成了現任領導誇口的“趕超深圳,一百年不落後”的“摸天”大樓——八九年投資了兩千多萬修的(那時大學本科畢業生的轉正工資也隻有六十元);
辦公樓裏麵的電梯是日本進口的,電梯上下跑的時候靜得連一點聲音都聽不到。
辦公室的豪華程度讓那些沒去過沿海地區的朱鳳廠人大開眼界、瞠目結舌。
當官的辦公裝備一代比一代強,可沒見誰肯在這條唯一的車道上花心思、下血本來真正修條為人民服務的好路;
一把手大都心知肚明,他們想當跑官、裸官,屁股沒坐熱就要跑路——至於能不能調走,那是另一回事。
有小車坐的是這樣想的:“老子又不拿腳在馬路上走,有沒有人行道,管老子球事。”
由於沒有人行道和紅綠燈,拉煤碳、運沙石的貨車又跑得飛快,死在這條公路上的人不少。
七十年代在馬路兩邊還豎了幾根電線柱子,路燈也一度忽明忽暗地閃亮過,為中班下班和深夜班上班的繅絲女工照過路、壯過膽。
照路倒是其次的,摸黑走夜路習慣了,星星點燈也能摸著走回家;
關鍵是需要壯膽——文革之後,附近農村的二流子越來越多了,出了幾起輪J案。
在馬路上拿麻布口袋往下夜班交班遲、落了單的女工頭上一罩,拖到田裏或山坡上就糟蹋。
九十年代國企改革後,朱鳳廠成了沒落的貴族,到處都是裂縫的水泥路破舊得看不出昔日的可愛。
連路燈杆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私人老板誰也舍不得掏錢修路建燈。
這條見證了曆史的公路象那些每天踩著它身子來來往往的朱鳳廠職工一樣漸漸變老、變醜了;
但它一直沒下崗——真是身殘命硬的“路堅強”。
朱鳳廠坐落在群山環繞的嘉陵江邊,象裝在口袋裏似的,隻有兩條出路可走,一條是老廠門外麵的水路;一條是新廠門前麵的公路。
走水路要坐汽劃子或小木船過江,對麵是果城市和西縣的火花公社。
六十年代的果城地區是由一個市和十來個縣組成的。
果城市和西縣毗鄰,與果城縣隻隔了一條嘉陵江。
果城市在江北,果城縣在江南。
六十年代沒有嘉陵江大橋,江北、江南依靠渡船互通往來。
地委和地區機關部門以及大型企業和高校都集中在江北。
唯有不屬於果城縣管轄的朱鳳廠和省第三監獄建在江南。
這兩個單位都是大名鼎鼎的,福利待遇令人眼紅。
八、九十年代,走後門風氣開始盛行,各縣領導幹部都利用手中權力把子女送到朱鳳廠來當工人,上三班倒,站八小時。
他們說“大船爛了三百釘”“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那時的公務員還不吃香。
正是絲綢產業輝煌的年代,朱鳳廠獎金多,工資高。
住在江北的果城市人曆來瞧不起住在江南的果城縣人,把江南人稱作“豁皮”,罵人土氣就罵“農豁豁”的。
但江北人對朱鳳廠人另眼相看。
窮鄉僻壤的果城縣在六十年代也隻有一條公路,這條公路跟朱鳳廠的唯一車道相通。
朱鳳廠人習慣把這條唯一的車道稱作“馬路”。
隻要一說“走馬路”,大家都明白指的是走車道的意思。
如果把馬路和江邊一封鎖,裝在這個袋子裏的朱鳳廠人插翅難逃。
雖說到處都是山,但朱鳳廠的山都不是深山,沒有森林,隻有農田和小樹林,無法藏身。
在“深挖洞,廣積糧”的年代,朱鳳廠人在山上挖了許多防空洞,然而這些防空洞並不能穿越時空跑到造反派奪權、抓人的那一夜去充當避難所。
當那些震撼山穀、響徹雲宵的噪音從果城方向越來越近地傳到朱鳳廠時,驚醒了沉睡的人們;
住在公路旁邊的山邊宿舍職工不敢開燈,不敢開門,隻躲在家裏從窗戶和門縫偷看。
隻見公路上如長龍似的汽車正從山坡上開下來,一輛緊接一輛地開往新廠門口;
車上站的盡是彪形大漢,一個個手執鋼釺,頭戴鋼盔,吼個不停,唱個沒完。
原來他們是朱鳳廠的造反派搬來的“1016造反團”和石油學院的“井岡山造反團”。
這些同盟軍是來幫朱鳳廠的造反派奪權的。
要奪權就必須“砸爛真理兵團”——這也是造反派的口號。
朱鳳廠是果城曆史最悠久、職工最多的單位,這個廠的真理兵團骨幹分子也最多。
真理兵團是最大的保皇派,隻有砸爛保皇派才能成功地奪權。
別看朱鳳廠的造反派盡是掃盲班畢業生,但他們理得清這個邏輯關係。
他們也清楚盡管有中央文革小組做靠山,手持尚方寶劍,然而敵眾我寡,難得奪權;
隻有內外勾結,搬來援軍才能把任久義這個土皇帝拉下馬——俗話說“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
權迷心竅的造反派為了搶奪廠黨委的大印,不怕背上“賣國賊”的罵名,甘願扮演千古罪人吳三桂。
朱鳳廠的吳三桂們把清兵引進關後,朱鳳廠頓時天下大亂、國破家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