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倒桶子咯
遊白成的舞友農工部王部長被打成了“投敵、叛蘇、叛國分子”,遊白成受到牽連,倒了大黴,被上綱上線為“資本主義思想”“蛻化變質分子”“階級立場不穩”“階級界線不清”。
朱鳳廠群眾早就看不慣“化妝舞會”和“二道夜飯”,趁機貼大字報強烈要求四清工作隊把遊白成揪回廠批鬥。
四清工作隊副隊長周大成打電話叫遊白成回廠來看大字報。
遊白成問:“小車子好久開來?”
周大成說:“你還是用11號自行車的好。”
“11號自行車”是兩條腿的代名詞。
俗話說“牆倒眾人推”,遊白成走狗屎運的時候,捧他、拍他、吹他的人不計其數;
當政治氣候對他不利時,推他下台的也大有人在——有宿敵;有親信或追隨者。
尤其是後者對他的檢舉揭發如同朝他發射了一顆顆重型炮彈。
有人說他身邊有“八大金剛”——暗指打手多;
有人說他身邊有“五朵金花”——暗指女人多;
有人說他野心大,在朱鳳廠修三層樓和壩子,想修成天安門城樓。
還有一張大字報畫了漫畫,標題叫《鼻帶瓜娃回鄉》。
說的是遊白成坐小車回老家,快到家時,前麵橫著一塊青幽幽的麥子地擋住了去路,他叫司機從麥子地開過去;
與此同時,他掏出手槍朝天放了三槍,以示榮歸。
大四清的時候,遊白成靠邊站了,被弄回朱鳳廠一邊下車間勞動,一邊挨批鬥。
四清運動雖沒動刀動槍,但不是鬧著玩的,在對走資派的劃分上是非常嚴格認真的。
把犯了錯誤的幹部分為一類、二類、三類、四類。
一、二類是團結依靠的對象——把自己犯的錯誤說說就了事;
三類是批判對象——批鬥範圍在大會上,坐著說或站起說。
對其如何處理,就看認錯態度了。
總的原則是批判從嚴,處理從寬。
絕大多數能夠保官保職。
在本單位實在保不住的,還可以調到別的單位去做官;
前三類都屬於人民內部矛盾。
第四類就悲慘了。
這一類屬於敵我矛盾,叫“死不改悔的走資派”,是必須打倒的。
絕大多數被革除公職、遣返回家;
朱鳳廠很多人想把遊白成打成四類,包括幫他搖旗呐喊、出謀劃策的童蝦兒和孫駝背他們。
越是親信越是要撇清關係,越是會積極地反戈一擊。
插在心尖尖上的那把刀子總是來自兄弟夥的。
人們給遊白成羅織了各種罪名,然而報上去的材料總是批不下來。
楊木青沒在朱鳳廠搞四清,他被分到了養河段,沒參與遊白成的案子。
但他跟辦遊白成案子的專案組組長伍保全很熟。他倆曾一起在華雲山搞過四清。
伍保全不是朱鳳廠的職工。
按政策規定,本單位職工不能在單位搞四清。
楊木青在華雲山搞四清時那一隊人馬進駐了朱鳳廠,隻有他和白坤侖他們調走了。
他經常從伍保全嘴裏了解遊白成案子的進展情況。
在遊白成落難之際,楊木青從沒對遊白成落井下石過。
有個星期天,伍組長到楊木青家裏來耍,談起遊白成,伍保全說:“我們的進展慢,主要是寫材料跟不上新要求,報上去又返工。報了十個三類都沒批下來。
當然,遊白成報的也是三類。
劉金鑫和鄭東海都不同意把遊白成劃成四類。”
劉金鑫是社教團團長,鄭東海是副團長。
楊木青說:“很好,這才公正嘛!
按遊白成的錯誤和政策來說,他確實隻夠劃個三類,接受批判和教育。”
楊木青又補充了一句:“他畢竟同常應科不同。”
聊到這裏,見煙抽完了,楊木青就叫伍保全等一會,他下樓去買包煙。
回家後發現伍保全不見了。
蘇雅平一直在廚房忙活,殺雞宰鴨招待貴客,沒留意伍保全去了哪兒。
兩口子正在著急時,伍保全轉來了。
不等楊木青開口,伍保全得意地說:“我去對遊白成訓了一次話,他哭稀流了。”
原來伍保全跑到遊白成家裏去了。
遊白成和楊木青住在一層樓上,是左鄰右舍。
自從成了鄰居後,遊夫人愛到楊家串門,跟蘇雅平很投緣。
遊夫人雖然“牽不出世”,沒機會陪丈夫跳化妝舞、吃二道夜飯,但她是個賢妻良母。
為丈夫生兒育女、操持家務,把一家老少都照顧得很好;家裏也弄得井井有條;
鄰裏關係也處得相當好。
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就在蘇雅平生二娃剛出院回家那天,遊夫人煮了一大碗醪糟雞蛋叫遊白成送到楊家。
那以後,在蘇雅平坐月子期間,遊白成兩口子經常幫忙煮醪糟雞蛋。
這件事讓楊木青很感動,從此對遊白成沒那麽怨恨了。
聽伍保全說他把遊白成訓哭了,楊木青起了惻隱之心,勸說道:“唉,何必呢!遊白成畢竟還是同誌嘛!
何況前天對門宋家茅屋燒起來,他衝去撲火,衣服都燒糊了。他表現很勇敢!”
宋家茅屋是指宿舍外麵附近農民宋光臣的家。
宋光臣相當於朱鳳廠的環衛工,專門到山邊宿舍來擔糞的。
三十多歲的宋光臣看起來瘦得皮包骨頭,但蠻勁不小,每次擔糞都用兩個大得能裝兩個小學生的大木桶。
一根粗扁擔一頭挑一桶。
他的背微駝;
是個大舌頭,人稱“夾舌子”;
說話有點結巴。
每天一大清早就聽到他用又粗又沙的破鑼嗓子含糊不清地喊:“倒桶子咯!”
這個特別的喊聲每天早晚都會在楊木青他們那層樓響一遍。
“倒桶子咯!”這聲喊就象軍號吹響了一樣,刹那間,清靜的樓道上響起了亂哄哄的腳步聲,隻見大人、娃兒從各家各戶魚貫而出,提的提,端的端,人人手裏都有一個臭不可聞的尿罐。
隨之而來的是鸚鵡學舌:“倒桶子咯!”
一個個半大不小的男孩子都模仿宋光臣的夾舌子。
這一幅時代風景畫一直持續到八十年代初期。
當朱鳳廠在全地區率先修建了單元樓房,改建了舊樓房,給每家每戶都修了衛生間之後,那含糊不清的“倒桶子咯”才銷聲匿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