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特殊使命
楊木青回到養河段,發現一夜之間滄海桑田,一切都處於變革之中——
原來的四清運動大批判專欄被造反派的大字報和中央文革首長的講話所取代了;
四清對象陸百年等人打出了“養河段井岡山革命造反派”的旗號。
在他們的標語、口號旁邊,不知是誰貼了一張大字條,上麵寫著“保衛四清運動成果”的口號。
文化大革命一來,人心漸漸渙散了,有的動搖了,不太聽工作組的話了;
有的騎牆靜觀;
隻有象楊木青這類中堅分子仍堅持整理、調查被批判對象的材料。
批鬥會沒法繼續開下去,因為聽說造反派要來搶材料,工作組忙著清理材料、分類轉移。
月朗星稀,冰封大地。
楊木青踩著玻璃棒似的冰牙子渣渣,獨自走在河壩上。
他負有特殊使命。
在他手提的一個人造革皮包裏裝著大量的材料。
這些關於養河段被批鬥對象的材料,絕大部分都是他親手寫的。
昨天吃過午飯後,張組長來給楊木青說:“可能養河段的造反派串通南下學生要在這幾天來搶所謂的黑材料,你一定要轉移到安全地方去,保存好材料。”
楊木青帶著黨組織的重托,為了保衛四清運動的偉大成果而東躲西藏。
那晚,他想去他常住的船上過一夜。
“九五事件”後,來果城串聯的北京紅衛兵雖被驅遣回京了,但他們給果城留下了爛攤子。
當地造反派以“破四舊”“砸爛封資修”為由,大肆抄家、燒搶圖書和名人字畫、砸毀古董。
凡是有花的,不管是碗是瓶,還是大肚羅漢,統統橫掃。
經這一衝擊,四清運動處於癱瘓狀態。
工作組組長忙於應付紅衛兵,手下來不來辦公,無心過問。
工作組成員成天無所事事,有的上街看熱鬧;
有的回本單位參加造反隊伍,革頭頭們的命去了。
一路上,楊木青看到的風景不再是墨客騷人吟詩作對;也沒有談情說愛的情侶;
住在嘉陵江邊的年輕人和白發蒼蒼的老人都無法早睡,他們用比觀看元宵節燈會還要積極的熱情竄進城裏,擠在人堆中參與辯論會去了。
楊木青沒碰上一個人。
他悄悄地上了船。
借著月光,看到艙裏其它三張床上都是空蕩蕩的。
他不敢點燈,隻習慣性地點了支香煙。
一邊輕鬆地哼歌,一邊整理床鋪,順手把幾份材料塞進席子下麵。
看看手表,午夜十一點了,他這才就寢。
藏好文件後,美美地睡了一覺。
直到敲鑼打鼓的聲音和宣傳車上高音喇叭的尖叫才把他從夢中吵醒。
九點了,太陽已經東升。
楊木青起床後見那船上沒有別人,蹲在江邊用清幽幽的江水洗了個臉,然後把席子下麵的材料裝進提包,提著包又進了城。
他習慣性地走到養河段段部,還沒跨進大門,突然想起了張組長的叮囑,趕緊止步,假裝站在花園外麵的走道上看了一陣大字報。
然後折轉身又來到市區。
幸好他時常奔走在段部、隊部與河邊,今天也沒顯得異常,不至於引起造反派的懷疑。
在大街上亂逛到上午十點鍾,楊木青感到餓了,雖然今天沒刷牙,還是跨進了一個小食店,吃了兩碗肉絲麵。
填飽肚子後,又繼續漫無目標地在鬧市區東奔西走。
凡是有新的大字報、有人打堆堆的地方,他都擠進去湊熱鬧。
他發現與昨天不同的是,人們在左胸前佩戴了一枚毛主席像章。
像章有各種各樣的款式——有紅色閃金的;有白底彩畫的;有紅底白字的。
有的既佩戴像章,還戴了刻有“為人民服務”“造反有理”的紀念章。
有的街頭有小攤販在賣像章;
有的自己把有機玻璃牙刷把柄打磨一番,刻上“為人民服務”字樣,當作紀念章。
總而言之,人們用形形色色的形式來對領袖表忠心,不戴領袖像章就是對偉大領袖的不忠。
大家都害怕被造反,一個個爭先恐後地佩戴領袖像章。
老幹部和當權者比老百姓還要戴得積極。
楊木青手提包包走呀走,從模範上街走到下街;
從三後街走到果山公園;
從二府街走到大西街;
從五星花園走到體育場,又轉到了蓮花池。
沿途所見情景大致相同,不外乎就是造反、大字報、來電、來水。
顯然,果城已經變成了紅衛兵的天下;
一個造反有理的時代到來了。
當他轉到綜合商場三角廟時看到有人貼出了打倒呂大平的大字報和大標語;
還有打倒省委書記和“打倒黨內最大的走資派”等巨幅標語。
楊木青困惑了:“老幹部都錯了?還要不要黨領導?”
困惑歸困惑,不得不接受現實。
因為無論是《四川日報》還是電台、廣播以及北京的“來水”“來電”,都是支持造反派的。
連傳來的“最高指示”也是要放手發動群眾,造走資派的反。
那以後,凡是大會小會,必讀《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
尤其是對文化大革命的兩種看法,“好得很”和“糟得很”,這不隻是認識問題,而且是兩種階級、兩條路線、兩條道路的立場觀點問題。
中央把調調一定,保皇派立即土崩瓦解,誰也不敢再保衛土皇帝了。
隨之而來的是秋後算賬,骨幹保皇派被揪鬥;
脖子上掛著“保皇狗”的黑牌子遊行示眾。
同誌本是同林鳥,大難來了各自飛——
有的當了逍遙派;
有的反戈一擊,參加了造反派。
龐大的社教工作團正在分化瓦解之中。
楊木青這樣想:“我行我素,都不參加。”
他一路走一路擔心:“這啷門收場啊?”
不知不覺又走到了孔二街。
沿江邊走可以回廠,但他不想回廠,而是走進了養河段隊部。
見四下無人,快步走到梁醫生的保健室。
“她是可靠的。”他這樣想。
梁醫生正在給病人拿藥。
楊木青跟她打招呼:“本珍,你不到外麵去看熱鬧?”
“有啥看頭,還不是造反。他抓他的革命,我抓我的生產。”
她一邊攤開幾張小方格紙,一邊看著處方單用小調羹把幾片藥分出來放在紙上。
她還是那樣穩重、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