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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三駕馬車

  麵對眾星捧月般的簇擁和此起彼伏的點頭哈腰、拿煙倒茶,常應科看也不看,煙也不接,隻輕輕地從鼻孔裏哼了一聲,算是回應了絡繹不絕的打招呼。


  曾幹事趕緊站起來把那把單人圓藤椅讓出來,放到屋中間請常應科坐下。


  常應科板著麵孔坐在藤椅上,用一雙惺鬆的眼睛掃視了一下。


  眼光裏透著一股不可一世、十分傲慢的神情。


  立在他背後的曾幹事忙把卷宗遞給他;


  緊接著又把一個長長的頸項伸到他肩膀旁邊,用嘴對著他耳朵低低咕咕說了幾句。


  隻見這個常副書記點了點頭,慢條斯理翻開卷宗,皺著眉頭看起來。


  見他從身上摸出一支煙叨在嘴上,曾幹事忙掏出打火機幫他點燃了。


  他一邊抽煙,一邊翻看。


  屋裏安靜得隻有煙霧在彌漫。


  楊木青把常應科的作派看在眼裏,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了一些往事,暗暗拿眼前這個冤家的從前和現在做了一番比較。


  楊木青進廠沒多久就認識了常應科。


  常應科當時是前繅丙班車間主任,楊木青分在生產技術科,常下車間,跟常應科打的交道比較多。


  楊木青一到生技科就聽姚瘊子說,他們頂頭上司鼻帶科長有兩個“偏毛根”——也就是光屁股的時候就在一起耍的小夥伴。


  一個是工會主席王付根,另一個就是前繅丙班主任常應科。


  這三人在舊社會就一起到朱鳳廠當了學徒工。


  解放後又在同一個台繅絲,都是“馬恒昌小組”的;都是被黨培養的對象。


  一起入黨、一起提幹、一起進速成學習班。


  後來他們仨一起成了朱鳳廠的領導核心,人稱“三駕馬車”。


  遊白成是一把手,管生產的王付根是二把手,管政工的常應科是三把手。


  這三人都跟楊木青有些淵源。


  三個人的長相和個性各有各的特點。


  遊白成長得高大魁梧、寬皮大臉、不苟言笑、一副憨厚老實相,說話直來直去,顯得單純、傻氣。


  習慣性地流鼻涕;也習慣性地擦鼻涕,以至於把人中穴擦得留下了一條紅印痕。


  “遊鼻帶”“鼻帶科長”因此而得名。


  遊白成目不識丁,卻官運亨通。


  因為急著上廁所,想早點散會,毛遂自薦當了個小組長,從此步步高升,坐上了朱鳳廠第一把交椅。


  “鼻帶科長”的綽號變成了“鼻帶書記”。


  王付根也是窮苦人家出身,穿著自然也是樸素的。


  無論當什麽官,一年四季都穿件打了很多補疤的灰布衣服和一雙小沿口布鞋。


  寒酸的衣著一眼就讓人看出家境一貧如洗。


  王付根長得白白淨淨,滿臉都是麻子,人稱“王麻子”。


  人家當麵喊他王麻子,他也不忌諱。


  這滿臉的坑坑點點並不影響他的官運,也不影響他豪放的個性。


  傳說他在當工會主席時,有次守門的尤麻子和繅絲女工梁麻子為亂喊渾名的事起了衝突,在廠門口罵得不可開交,最後驚動了麻子主席。


  麻子主席把尤麻子和梁麻子喊到工會辦公室調解。


  他弄清了是因為喊渾名鬧的矛盾,笑眯眯地說:“哎呀,我以為是好大的事嘢,原來是為這個!開玩笑嘛,用不著傷和氣。”


  他挽起褲腳,露出腿杆說:“你們看,我的麻子還比你們多,我們那老幾都把我喊的王麻子,這有啥嘛,這是事實噻!”


  他風趣的自嘲逗得尤麻子和梁麻子轉怒為笑。


  一場沒人能平息的口角風波被麻子主席三言兩語就化解了。


  那以後,廠裏有了調侃尤麻子和梁麻子的流行語:“大哥莫說二哥,兩個麻子一樣多。”


  調侃王付根就說:“我的麻子比你多。”


  57年反右後精減機構,科室人員下放,王付根被充實到前繅乙班當支部書記,楊木青也被充實到前繅甲班當技術員,兩人開始打交道。


  在楊木青幫甲班支書李成渝寫總結,讓甲班黨支部當了先進後,王付根在路上碰到楊木青,主動找他說話:“小楊,你真會寫!你們甲班支部又評上了!”


  這句話誇得楊木青心裏樂開了花,殊不知他因福得禍,得罪了沒評上先進的黨支部。


  在“三駕馬車”中,楊木青跟“兩駕”都結了怨,恨透了遊白成和常應科,唯獨對王付根充滿了敬佩和感激。


  他聽蘇雅平說,在她和楊木青談戀愛時,車間黨支部專門開會討論了這件事。


  楊木青是非黨員,是地主子女,又有負麵新聞。


  蘇雅平是黨小組長,是組織培養的接班人。


  兩人不般配,本來組織上是通不過的。


  在會上,丙班支書邵癩子堅決反對,甲班李支書不好表態,最後是乙班支書王付根一錘定音,他說:“我支持他們兩個耍朋友。楊木青誠實、聰明,不會欺負蘇雅平。”


  王付根在妻子麵前脾氣極好。


  就是在他當了二把手,正在開黨委會時,他妻子馮二妹也要隨便闖進去當眾喊:“王麻子,過一陣回去把爐子裏的火捅一下!”


  見哄堂大笑,王付根也從不發火,隻是笑著點頭說:“曉得了。”


  久而久之,大家看習慣了,也不再笑了。


  和遊白成、王付根雖有相同的成長背景,但常應科看起來比較“高大上”,容易讓人誤以為是個南下幹部。


  常應科中等身材、黝黑皮膚、眉清目秀,比較斯文。


  常穿一件四個兜的灰色中山裝,走起路來有點內八字,說話慢生細氣,顯得溫和、謙遜。


  做起工作報告來聲音清脆、口齒清晰、節奏適度。


  常應科念了兩年私塾,讀了點《增廣賢文》和《三字經》,比遊白成和王付根聰明點。


  在大多數職工忙著進掃盲班的年代,常應科這樣一個能說會道的車間領導是個寶。


  尤其是在他去上海和江浙一帶參觀、學習了繅絲、養繭回來後,身價倍增,也更有威信了。


  朱鳳廠的人習慣給人取渾名,很多領導都有難聽的渾名,卻沒人給常應科取綽號。


  常應科繅絲技術熟練,是內行,頭腦冷靜,領導有方,在車間的時候沒流露出爭權奪利的苗頭,深受職工愛戴。


  誰也料不到多年以後,他爬上枝頭就露出了尾巴,大搞派性鬥爭,卷起千堆血,讓牆爐灰飛煙滅,把個朱鳳廠鬧得腥風血雨、雞犬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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