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冤家路窄
楊木青和龔右派一到任冬花家裏就一起動手,選苕的選苕,洗菜的洗菜。
開飯時間到了,屋子裏坐了三桌。
除了楊木青和龔右派,其他都是楊木青在一小隊、三小隊、七小隊、九小隊這四個隊下放時結識的農民。
相處近一年,他和這些社員同誌建立了真摯的友誼。
此刻聚在一起,起初氣氛有點沉悶,都說不出什麽動聽的話,隻是互相對著傻笑,時不時地勸吃:“莫客氣!拈起吃!架式吃哈!”
桌上沒別的菜,隻有蒸紅苕和清菜湯。
楊木青這一桌有龔右派、任冬花、老任、張大伯兩口子和任大伯兩口子。
任冬花笑眯眯地說:“莫啥請的!吃幾根苕,喝點菜湯。”
她往楊木青和龔右派的碗裏各挑了一根大苕,接著說:“我的心意太過不去!你們太辛苦了!我也沒幫到忙!”
“莫這麽說!隊長。”楊木青和龔右派爭先恐後地說,“謝謝了,隊長,謝謝你對我們的照顧。”
等龔右派紅著臉吃苕時,楊木青一個人又對任冬花說:“你待我們象親姐姐,對我們的幫助太多了,一輩子也忘不了!”
他看了看大家,又誠懇地說:“二天我來看你們。也請你們到我家裏來耍。”
“說真的,到那天,哪還認得到我們這些農豁皮喲!”
老任說完,敞口大笑起來。
紅苕蒸得很耙,一點點挑起來吃的時候要起絲絲。
在楊木青眼裏,又甜又香,又光滑、潔淨的紅黃色沙地紅苕象瑪瑙、如珍珠、似寶石般的可愛;
在他嘴裏,缺鹽少油的清菜湯仿佛是瓊漿玉液。
他大口大口地吃起來;大口大口地喝起來。
風趣的老任打開了大家的話匣子,大夥邊吃邊說笑。
這不是普普通通的一頓午飯,它凝結著勞動者的友誼,鼓舞著戰友踏上新的征途並戰勝困難。
這艱難歲月裏的人間真情感動得楊木青熱淚盈眶。
吃完飯,楊木青他們依依不舍地告別了鄉親們。
在這個寒冬即將過去,春天就要來到的時季,下放一年的楊木青終於返城了。
他們在市招待所集合後就解散了,沒經過學習、總結,也沒拿什麽介紹信就直接回單位了。
大躍進時期,事情太多,很多事都是虎頭蛇尾的,下放這事也如此。
開頭搞得熱鬧,又是敲鑼又是打鼓地歡送,到了末尾,卻是說回來就回來了;回來了也沒歡迎一下。
楊木青他們不管那麽多,反正隻要廠裏給安排工作,就是天大的幸事。
過完春節,朱鳳廠照常開工,這天早上八點鍾,楊木青準時去組織科報到。
他以為他去得很早,誰知比他早的大有人在。
走進組織科,隻見屋裏煙霧嫋繞,那三張接客的長排矮藤椅被擠得滿滿的,站了一屋子人,陸續有人走進來。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他邊默念邊往裏麵牆角擠。
站的、坐的都是下放回來的幹部。
這些人的衣著不一。
穿得最講究的是宣傳科的曾幹事。
一身的純毛藍色華達呢畢挺;
腳上那雙甩尖子黑皮鞋擦得鋥亮;
戴頂咖啡色鴨嘴帽;
長長的脖子上係了一條長而寬的黑色毛織圍巾。
曾幹事這身打扮十分引人注目,然而讓他成為視線焦點的不是這身穿著打扮,而是他坐的位置。
曾幹事大名叫曾建安,人們背後喊他“長頸鹿”。
曾幹事和楊木青等人一起下放到火花公社,頭一天在大禮堂開坐談會的時候,楊木青就緊挨著他坐在一起。
這次,曾幹事獨自坐在辦公桌前的圓藤椅上,而楊木青隻能靠牆站在他斜對麵。
組織科隻有一張辦公桌和一把主人專用椅,而此時此刻這把交椅上麵坐的就是曾幹事。
曾幹事把一支沒點燃的煙叨在嘴角,不停忙活。
他麵前放著一本攤開了的卷宗。
一支金星牌鋼筆直挺挺地躺在厚而大的卷宗上。
卷宗旁邊放著一個玻璃煙灰缸。
楊木青邊打量邊思忖:“長頸鹿的水平也算得上半截筆杆子。
一些順口溜、白話也能謅幾句。
尤其是官腔文章、呈上轉下的應事文章,他應付得了。
但是不曉得為啥,他同頂頭上司劉光明鬧得很凶,所以受夾,被弄去下放了。
看樣兒現在走紅運了!”
就在楊木青暗自研究曾幹事轉運的奧秘之際,隻聽得曾幹事大聲說:“同誌們這一年辛苦了!收獲不小吧?”
說到這裏,他停了下來,那冬瓜型的臉上浮現出幾絲微笑。
接著伸出長脖子東張西望,象在默數人數,又象在尋找某人。
很多人都用詫異的眼光看著他。
下放近一年,楊木青他們孤陋寡聞,對廠人事變動不大知情,不知道究竟是由誰來安排這些下放幹部。
曾幹事的作派儼然是以主人自居。
過了片刻,隻聽曾幹事又說:“都回來了,一共32個。”
他點了支煙,吸了兩口又說:“同誌們等一等,常書記還沒到。他昨晚熬了夜,馬上要來了!”
“常書記?”楊木青心裏一驚,“常應科要來了?”
他心裏正在七上八下地打鼓,隻見常應科背著雙手、昂首闊步地走了進來。
“你楊木青怪球得很!哪個叫你在這會上打胡亂說?這會上莫得你的發言權!”
常應科的咆哮聲頓時回蕩在楊木青的耳邊。
一年前點狀元風波的情景曆曆在目。
“真倒黴,又碰上了他!”
楊木青情知不妙,用含怒的眼睛斜視著常應科。
常應科並沒留意到楊木青,畢竟黑壓壓一屋子的人這個也在喊“常書記”,那個也在喊“常書記”。
盡管常應科隻是分管政工的副書記,但按習俗,人們不會把那個“副”字也帶上喊。
掛副職的官員明明知道別人是在給自己升官,往往也會心安理得地笑納。
同樣,常應科聽到別人喊“常書記”,就顯出一副十分受用的樣子,好象他真的就成了那麽一回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