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吃出病了
前次蘇雅平來看他,很多知心話都是在送她返廠的路上講的。
她說自從他走後,屋裏空蕩蕩的,她隻有對著他的書和照片哭。
除了上班,她每天把自己一個人關在屋子裏生悶氣,是即將出世的小寶寶給了她安慰。
盡管是災荒年,吃不飽肚子,但工廠的生產仍搞得熱火朝天,人停機器不準停,下班後要做義務班,還要支農,給養豬場割豬草,幫農民收割栽播。
一環緊扣一環,她們要大幹、苦幹加巧幹,每天睡不夠8小時。
定量供應縮減了,加了點米麵的餅子也隻能定期供配,她把三角錢一個的高級餅子積攢起來留給他吃。
妊娠期間喜歡吃酸的、稀的,她吃一斤還節約一斤,給他節約了不少糧票。
她給他寫過一封信,把兩斤糧票夾在信裏的。
然而楊木青並沒收到信。
妻子的傾訴讓丈夫十分感動。
這次楊木青回家探親,一想到大著肚子的妻子為他省吃儉用,就忍不住熱淚盈眶。
他覺得自己也得為蘇雅平著想,於是想把四個饅頭統統帶回家;哪怕是一口,也舍不得吃。
就這樣,楊木青揣著四個幹饅頭,餓著肚子趕回家。
直到太陽偏西了,楊木青還在高坪公路上緩慢地走著。
這裏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依舊如故,他卻麵目全非了。
站在分岔路口的井邊,對著清澈如鏡的井水照了照,看到水裏的身影,他感到好笑。
井水裏那個倒影已不是文弱書生的模樣,而是一個典型的農民。
下放兩個多月以來,楊木青同農民打成一片,拿他們當兄弟姐妹,成天形影不離,從沒擺出一點酸不溜秋的樣兒。
不管是在田邊土坎上,還是髒板凳上,擦也不擦就一屁股坐下去。
無論是進城拉糞、還是撿渣子、搞薅刨,都是泥手泥腳的。
他時時提醒自己:“變了泥鰍就不怕泥糊眼睛。”
這種“麵朝黃土背朝天”的鍛煉,把他渾身曬得油光水滑的,臉變胖了,還略帶點浮腫;
腰也圓了,腿也粗了,手上的繭巴也厚了。
看到井水裏的倒影,楊木青為自己的脫胎換骨感到驕傲與自豪。
傍晚近六點,楊木青回到了朱鳳廠。
一路上不斷地碰到熟人。
大家寒喧之後都讚揚他變了,說他鍛煉得好。
這些讚揚聲讓楊木青打心眼裏高興。
他還沒走攏屋,正在上中班的蘇雅平就聽到了丈夫回家的喜訊,站在路上迎接他。
車間領導特別關照他們,叫蘇雅平提前下班,回家陪丈夫。
楊木青跟在蘇雅平身後,象鄉巴佬頭一次進城似的,感到陌生,顯得拘束,逢人隻是點頭微笑。
到家後,蘇雅平拿出積攢的食物,讓楊木青美美地吃了一頓。
這一餐不僅有家常菜,還有糕點、罐頭和水果、糖果。簡直比過年過節還要豐盛。
餓了一天的楊木青拚命地吃、吃、吃。
等蘇雅平把最後一盤菜端上桌時,他已經吃撐了,不能走動。
到了晚上,他翻來覆去睡不著,還要她給他揉肚子,弄得她哭笑不得。
她第一次麵帶慍色,淡淡地說了幾句:“你嘢,還是要注意多少!莫憨吃哈脹的,謹防二天把病弄出來了!”
這一夜是新婚離別後的第一個相聚之夜,本該是良辰美景,卻在不愉快的氛圍中度過。
楊木青吃得太多,把肚子吃壞了,折騰了一夜,直到上吐下瀉後才平靜下來。
蘇雅平看在眼裏、急在心頭,既心疼又可憐他,不好責備,隻有生悶氣。
第二天一大早,天還沒亮,楊木青就告別妻子趕回生產隊。
蘇雅平牽腸掛肚,一百個不放心和舍不得,很想開口挽留,但知道製度和紀律不允許丈夫久留,隻好給他裝了滿滿一包吃的,送他上路。
端午節過後,還沒到黃梅季節,火花公社卻被陰雨糾纏,難得遇到一個大晴天。
偶爾出一次太陽,天氣也是涼爽的。
那天是個大晴天,楊木青被安排到減蟲、防蟲小組勞動。
最近,試驗田那片已長得肥胖、青綠的禾苗被蟲子咬得殘缺不全,公社成立了防蟲、減蟲隊,各隊又分了防減小組。
防減小組的社員都要去公社受訓,學習滅蟲知識。
楊木青沒被叫去受訓。
任支書認為他是中專生,是技術員,不用受訓,一教就會,便叫他到大隊部領了一把噴霧氣和六六粉,還有三公斤紅糖。
看著紅糖,楊木青悄悄吞口水。
除了逢年過節供應一點外,楊木青很久沒見過這麽多的紅糖了。
聽任支記教了滅蟲方法之後,楊木青端起裝紅糖的洗臉盆,背起噴霧器,挎著背包興致勃勃地去滅蟲。
他踏著輕快的步伐,哼著歡快的歌曲,一口氣走了五、六裏路。
一路上,肚子裏的饞蟲時不時地被紅糖誘惑到嘴邊,每次都被楊木青管住了。
走到小河邊,散發著甜蜜芳香的紅糖招來了一隻蜜蜂。
蜜蜂在他眼前盤旋,不停地“嗡嗡”叫。
他用手驅趕蜜蜂的同時,肚子裏的饞蟲趁機跑出來與蜜蜂奪食。
他不假思索地拿手指頭摳了一砣紅糖送進嘴裏。
多麽的甜!多麽的香啊!
兩砣、三砣……
楊木青吃了大約二兩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嘴裏又甜又苦,心裏有點難受。
他走到小河邊,把糖盆放一邊,在河裏洗了手,用雙手捧了幾捧清水喝。
正當他感到舒暢和滿意,掏出手帕擦嘴、擦臉的時候,突然聽到背後有腳步聲。
一轉身,看到任支書走了過來,不由得心一慌、臉一紅,趕緊喊了一聲“任支書”。
任支書向他點頭、微笑了一下,繼續背著雙手,緩步地沿著麥田走他的路。
楊木青的心頓時不平靜了,又羞又怕:“哎呀,曉得任支書剛才看到我偷吃紅糖莫得!”
梅雨季節來到了,老天爺一天到晚哭,把七小隊的泥巴路哭得又溜又滑。
楊木青每天要去集體食堂打三頓飯,要在又溜又滑的泥濘路上來來回回地走六趟。
一天中午,他打飯回來,一個“溜溜板”讓他連人帶飯缽子一起溜進了水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