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闖禍了
從春到夏,批判“胡風反革命集團”運動已在全國開展;尤其是毛主席對“胡風反革命集團”材料加注的按語在《人民日報》發表後,全國各界都展開了內部肅反學習,朱鳳廠的學習非常認真,幹部半天工作半天學習。
楊木青這段時間沉浸在個人感情中,對這場革命運動漠不關心。他自以為年輕輕的,剛踏上工作崗位,雖然出身不好,但沒參加過任何反動組織,曆史是清白的,肅反也肅不到他的腦殼上來。
當然,他每天下午都要去開會,而且去得相當早,畢竟運動是嚴肅的,不去也得挨整。
哪怕是三伏天,朱鳳廠無論開大會還是小會都沒得電風扇,大家都用手不停地搖扇子驅趕高溫和蚊蟲。每次開會,人人都隨身帶把扇子。
楊木青在他篾扇上用墨畫了一隻蝴蝶,題了一首小詩:“篾扇乖又巧,一扇風了了,心曠又神怡,歡樂知多少。”
領導在上麵講話,楊木青在下麵傳扇子秀他的詩情畫意。
有人說他寫得好,畫得好;有人為他不識時務而擔心;有人覺得他孩子氣,隻要他不搗蛋、不亂講話,懶得管他。
楊木青雖參加工作兩年了,但童心未泯,拿自個當少年,言談舉止嫩氣得很,與他一塊學習的男男女女,臉上都顯出憂慮神色,隻有他異常瀟灑,壓根沒意識到一場大禍臨頭了。
六月中旬的一個晚上,遊科長通知大家到生技科開會,並強調一個都不能缺席。
楊木青去得比較早,他選了個與遊科長斜對麵的位置,坐在竹椅上,趁等人之際,又掏出筆記本畫他的畫。
遊科長的臉緊繃著,顯得非常嚴肅。
等人到齊後,遊科長慢騰騰地宣讀完了學習文件,接著說:“經過這一個多月的肅清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文件學習,大家思想上有了一定認識,現在是總結自己,檢查受胡風的影響,這個這個,肅清流毒……”說到這裏,他停下來拿眼光掃了一圈又接著說,“胡風反革命的流毒,不隻是文藝方麵,在其他方麵也有,嗯,是不是?比如資產階級的個人主義,對現實不滿,嗯,還有工作馬虎,不安心工作,不認真學習,這些、這些都是胡風反革命的資產階級思想……”
“資產階級思想是該檢查、批評,但是,總不能就說這是胡風反革命的流毒。”楊木青大膽地打斷了遊科長的話,“工作不安心也是資產階級思想嗎?”
楊木青怨恨遊科長帶人去圍觀黃碧雲,故意跟遊科長唱反調。
“當然!”遊科長抬高了嗓門,氣衝衝地說,“你楊毛青更應該檢討!”遊科長總把“楊木青”喊成“楊毛青”。
“我叫楊木青!不叫楊毛青!我檢討啥?”楊木青的嗓門也提高了。
“你還不清楚?你不安心工作,這也瞧不起,那也看不慣,說啥子不為五鬥米彎腰杆喲,這是,嗯,這是不滿現實的清高思想。”
遊科長越說越來勁,說得楊木青渾身毛辣火燒,他頂了一句:“你不懂!”
“我不懂?”遊科長的脖子冒起青筋,他用顫抖的手拿打火機點煙,抽了好幾口才把煙點燃,十分激動地說,“我們這些窮人出身的大老粗不象地主家的少爺小姐書讀得多,我們這些文盲不同小知產階級知識份子鬧詞眼。”
楊木青肺氣炸了,“唬”地一下站起來,挨座的姚瘊子趕緊把他按在座位上。
“我曉得你的個性!我曉得你在學校就不安心繅絲這個活路!開會傳扇子啦,上班寫求愛信啦,工作心不在焉,還烤壞了一片絲呀!”
楊木青摔開姚瘊子的手,“唰”地站起來,氣憤地說:“與事實不符!”
“我問你,你托周玉花給黃碧雲說媒,這個事情有莫得?”遊科長盯著楊木青,象要把他吞掉似的。
“有,這是私生活!用不著檢討!”
“這是資產階級思想,你就要檢討!”遊科長吼起來,接著放低音量,換了個腔調說,“人家不願意,還捂到被窩裏哭喲!”
會場爆發出笑聲。
“那純粹是造謠!”楊木青大聲反駁。
“談戀愛總得有個道德觀,不能朝三暮四嘛。”遊科長突然變得和藹起來,“還要講個自覺自願噻。”
“那好,我就檢討這些!”楊木青滿臉通紅,羞忿地說。
“這是其中之一。還有工作方麵,還有不安心在這個廠工作。這些統統都給我寫出來!”遊科長乘勝追擊。
“給你寫出來?說的比唱的好聽!我寫倒是寫得起!寫本書都寫得出來!就是你認不到!”楊木青放連珠炮似的,不顧一切後果衝著遊科長放了一通炮。
“你你你,楊毛青……”遊科長氣得臉紅脖子粗,呲牙裂齒,半晌說不出話。
會場沉默了半分鍾,坐在遊科長旁邊的絡腮胡子趙軍民站起來說:“小楊,你也太放肆了!”他拿手指著楊木青說,“別以為你讀了點書,學了點文化就瞧不起我們工人大老粗。”
“趙老師,我與科長說話,啷門扯到工人身上去了?”
“哪個不曉得我們遊科長解放前窮,沒讀過書噻,不像那些地主狗崽子有錢喝墨水。”
“說話還是嘴巴放幹淨點!”楊木青被兩麵夾擊,卻毫不示弱。
“你哪把我們科長放眼裏了?你對我們遊科長從來都不曉得尊重,每次遊科長講話,你都在底下畫娃兒耍。”趙絡腮胡子往火盆裏倒油,想把火燒起來。
“好了好了。莫爭了!話說多了龐臭。楊毛青,我給你說,就憑你這個驕傲自滿的樣子,就必須寫檢討!”遊科長斬釘截鐵地說,“從明天起,楊毛青就不上班了,停職寫檢討!”
看了大家一眼,遊科長又說:“大家還有啥要說的莫得?”
“莫得啥了。”大夥說。
“散會!”
……
楊木青知道他闖了大禍,心劇烈地顫抖,每根神經都在絞痛,嗓子裏好象有東西堵著似的,一句話沒說,滿臉通紅,氣喘籲籲,臉上淌著淚水,一溜煙地跑回寢室無力地倒在床上。
他感覺自己仿佛突然掉進了一個黑暗、冰冷的萬丈深淵,害怕極了。
他失去了生活的勇氣,拿起了藥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