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別出心裁
進廠一周後，楊木青沒有具體工作，上班就在各工序所在的車間走走看看。朱鳳廠太大了，他有時走進車間就迷了路。好在他態度好、嘴巴甜、愛找人問路，見到男工他喊“老師”，碰到姑娘就喊“同誌”。他們都熱心地給他指路。
他初來那幾天出過洋相，看到有職工拿碗進食堂，他就跟去，從木桶裏舀起飯就坐上桌子吃，一天至少吃四餐。
他不好意思問別人為啥一天開這麽多次飯。後來有個營縣老鄉給他說，這個廠分三班，開飯的時間不同，食堂多，科室有科室食堂，機動車間有機動食堂，前繅、後繅也有各自的食堂。了解這個情況後，他才按一日三餐正常用餐。
畢業分配時，楊木青本來可以選擇建在市區的第三繅絲廠，但他偏偏在誌願表上填了朱鳳廠。
朱鳳廠距離果城20多公裏，在市郊，楊木青在朱鳳廠舉目無親，他為啥不選第三繅絲廠，要選這個坐落在群山環抱的偏僻鄉間的朱鳳廠呢？
楊木青選擇朱鳳廠，不是衝著它的最大規模來的，而是聽說朱鳳廠的文娛活動搞得最好。
楊木青熱愛文藝，擅長琴棋書畫。他每天下班回到寢室，不是繪畫就是寫詩；不是拉胡琴，就是吹口琴、吹笛簫。
他住的臨時寢室是簡陋會議室的一角，牆壁上到處貼著他的畫，最顯眼的是一張自畫像。
楊木青對著鏡子自畫了一張四開紙的彩色肖像，貼在窗口對麵牆上。這張畫惹來很多非議，在他寢室窗外經常有一雙雙眼睛往裏窺視。
沒到半個月，楊木青這個標新立異的年輕人就象一顆石子投入了朱鳳廠這個看似平靜的湖裏，激起千層浪，成了新聞人物。
一些繅絲女工愛往他寢室跑，每天總有三五個繅絲姑娘圍著他轉。尤其是星期天、節假日更為熱鬧。
起初她們在工場車位上主動喊：“楊木青同誌來幫我添幾顆。”
接著就是：“楊木青同誌請幫忙寫個入工會申請書吧。”“楊木青同誌幫我寫個入團申請書”“楊木青同誌幫我寫個入黨申請書。”
繼而就是：“楊同誌幫我寫個家信嘛。”“小楊來幫我念封信噻。”
到最後，連情書也請楊木青幫忙念、幫忙回。
楊木青這個從小失去親爹娘，在地主家寄人籬下的孤兒，在朱鳳廠感受到了組織的關懷和同誌的溫暖，幹革命工作的熱情更高了，幹勁更大了，先前的迷惘一掃而光。
就在他愛上朱鳳廠這個大家庭的時候，一股寒流悄無聲息地襲來，把他卷入一個凶險的漩渦裏。
麻煩就出在“寫”這件事上。楊木青幫人寫情書，有時忙不過來，就把信箋湊一堆，用複寫紙墊上，同時寫好幾份。末了，填上各自的名字就是了。這些內容一模一樣的情書飛向了祖國的四麵八方。楊木青這種創舉引起了人們的非議。
參加工作的第一個春節過後，組織科發來幹部履曆表，叫楊木青填表並寫份簡曆。楊木青使出渾身解數，用寫自傳體小說的架式，洋洋灑灑寫了二十八張紙。
這一來，流言蜚語傳開了，說他“很會寫”“不簡單”“愛出風頭”“思想複雜”。
接著就是上綱上線：什麽“小資產階級思想嚴重”啦；什麽“成天同女娃兒打交道，不拘小節，生活作風有問題”啦……
楊木青聽到了風言風語，置之一笑，他自以為問心無愧、光明磊落，根本沒意識到流言的嚴重性和危害性，仍我行我素。
春節過了，氣候變得暖和，青草、樹木開始抽出嫩芽，處處呈現一片新綠。
楊木青興衝衝地走出繅絲工場，往生產科走去。
剛才吃午飯時，呂代芬來喊他去一趟生產科辦公室，說遊科長剛從北京回來，要見他。
楊木青跨進門檻，見一個陌生的高個兒壯年人朝他喊：“楊毛青，這裏坐！”
胡副科長給他介紹：“小楊，這就是我、我們的遊科長，他剛從北京回來….”
笑容堆在胡副科長那胖墩墩的肉臉上，他邊說邊打嗝。
“遊科長你好。”楊木青拘謹地笑笑，趕緊把頭低下去。
“啷門樣？進廠這段時間，習慣了麽？”遊科長問。嗓門又粗又大。
“很好。很習慣。”楊木青紅著臉說。
“你分配到我們廠來，分配到我們生產科，我們歡迎。”
“歡迎？”楊木青暗暗想，“工作總算落實了！”不由得心花怒放。
他抬頭打量遊科長，隻見他體格魁梧，結實粗壯，穿一身華達呢中山裝，有一副扇麵形的寬肩，留著大沿頭，冬瓜臉，黝黑皮膚，濃濃的眉毛，一雙大眼睛，端正的鼻尖底下有張大嘴，嘴皮厚厚的，上嘴唇比下嘴唇更厚點，顯得向上翹，他不時拿出一條手巾擦鼻涕，鼻頭與嘴巴之間的人中穴被擦得紅紅的。
遊科長的大名叫遊白成，從小到大都掉清鼻涕。小時候家裏窮，沒錢買紙和手帕，遊科長用手背和袖子擦鼻涕，直到當了官才拿手帕擦鼻涕。人中穴被擦得紅紅的。人們當麵喊他遊科長，背後喊他“遊鼻帶”。
遊白成家境貧苦，解放前，他靠務農、擔鹽、間或性地在絲廠當繅絲工養家糊口。他一字不識，生就一副憨厚樣，誰也沒把他放眼裏。解放後遊白成進了朱鳳廠，新政權成立後，朱鳳廠建立了黨組織，發展遊白成入了黨。
全國紡織係統樹立“馬恒昌先進旗幟”，各廠建立了“馬恒昌生產小組”，朱鳳廠的“馬恒昌小組”大多數是青年小夥子，精強力壯，朝氣蓬勃，敢闖敢幹，但誰也不願當小組長，大家不曉得小組長做些啥，會不會象解放前的工頭，人們對新中國的認識不足，聽說了一些謠言，深怕新政權不穩，不敢當出頭鳥。不少工人認為黨來了，不受資本家剝削壓迫，有活幹，有飯吃就夠了，對當組長和搞社會活動不熱情。“馬恒昌小組”成立了很久，生產成績突出，聲名鵲起，可就是沒有一位固定的小組長。
上頭派來的工作組主持了多次會議選舉小組長，大家總是推來讓去。有次開會開到中途，遊白成尿急，盼著快點散會，聽工作組說：“今天選不出小組長就不散會！”便站起來說：“你們不當，我當！”就這樣，大字不識一個的遊白成當了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