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參加工作
1954年。
已是嚴冬季節了。清晨,濃霧像棉花團似的籠罩著嘉陵江;一輪嫩紅的太陽露出了半張笑臉;對岸的山村和樹林若隱若現;江邊迷霧稀薄的地方,隱約可見停靠著三、五隻木渡船。
楊木青從一條木船走下來,身背一床被蓋卷;右肩扛根扁擔,兩頭各挑一口紅色小木櫃,櫃子裏裝著書籍和各類樂器;左手提個網籃,網籃裏裝有臉盆等洗漱用品。
畢業後去鄉下收購蠶繭,幾個月農村生活把這個不諳世事的青年人鍛煉得十分簡樸。在他那修長的身體外麵,穿的是半舊的棉大衣和打了補丁的藍布褲子,腳穿一雙半新半舊的藍色回力膠鞋,小分頭變成了小平頭,少了點學生氣,多了點鄉土味,顯得純樸了。
楊木青走起路來輕鬆如飛,精神抖擻,很快便從河邊沙灘踏上河東高坪公路,經過省第二監獄,朝右一拐,順著一條小路急步前行,向朱風繅絲廠走近。
朱風繅絲廠是果城最大的輕工廠,簡稱“朱鳳廠”。朱風廠是美國人辦的。1921年某一天,在一大群人簇擁下,幾個洋人和一個風水先生坐滑杆來到果城考察地形。他們看中了嘉陵江的水質,準備在沿江城市果城建一個繅絲廠。
他們站在群山環抱的山頭拿望遠鏡到處看。風水先生指著西南方向說:“看,那裏有團紫氣,是龍脈,那個地方叫京都壩,有很多姓嚴的,據說嚴嵩後人就藏在那裏,唱戲的都不敢在京都壩唱嚴嵩,唱了就要挨打。旁邊那座山,名叫朱鳳山,山不高,但有些來頭,傳說那山上有隻鳳凰是紅色的,山上那座朱鳳廟,李淳風在裏麵修過行,香火從沒斷過,把廠建在那個地方肯定運氣好。”
風水先生一番話讓朱鳳繅絲廠誕生了。新中國成立後,洋人辦的朱鳳廠變成了大型國企,解決了幾千名勞動人民的飯碗問題。
朱鳳廠遠離鬧市,依山傍水,風景秀美。楊木青後來寫日記描寫過朱鳳廠:“在嘉陵江邊、朱鳳山下有一片綠水環繞的沃土,那裏鬱鬱蔥蔥、炊煙嫋嫋、機器轟隆隆地響,大卡車來來往往。人們汗流浹背地工作,好一派熱火朝天的生產景象……”
從果城抄近路到朱鳳廠就繞不過朱鳳山。楊木青爬到半山腰,俯瞰朱鳳廠,看到它是那麽遼闊、壯觀——新修的廠房成群密布,象麻雀在田裏集合似的;一條長長的烏龍從高大的煙囪竄出,在寒風中狂舞。
楊木青在半山腰稍稍歇了下腳就下了山。他沒到山頂參觀朱鳳廟,他接受了新思想,不迷信。
又走了一段彎彎曲曲、高低不平的泥巴路,過了一條搖搖晃晃的石板橋,總算走到了朱鳳廠的地盤上。
周圍都是田野、村莊,朱鳳廠象一隻立在雞群裏的白鶴,伸長脖子歡迎楊木青。
他不知道如何才能騎到鶴背上去,向田裏的老鄉打聽後,才不太費勁地經過種了很多梨子樹的“梨子園”,繞著廠圍牆,慢慢走進朱鳳廠收發室。
已經是上午十點了,組織科科長李國慶接待了他。李科長是個轉業軍人,個兒高高的。
楊木青掏介紹信的時候,一個熟人進來了。這熟人是他們蠶校的女同學呂代芬。她高他一年級,分在朱鳳廠生產科工作一年了。楊木青和呂代芬在學校沒打交道,隻是彼此知道有對方這麽個人。
呂代芬來收發室幫他們科室領報紙和信件。她對他淡淡一笑,並不熱情。他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呂代芬性格過於迂腐,在不熟悉的人麵前總是默默無語。呂代芬進來又出去了。她空手來,走時手裏多了一疊信件和幾張報紙。
火爐燃得紅紅的,爐子上鋁壺的水“嗤嗤嚓嚓”地響。
有人進進出出。門被開來關去,不時吹進一陣冷風。
李科長看過介紹信,站起來說:“你在這兒烤烤火,等一等。我去同廠長商量了就來。”
楊木青“嗯”了一聲,把凳子移動了一下,反倒離火爐更遠了。
李科長拿奇怪的眼神掃了他一眼,披起一件褪色的軍大衣走出去,順手把門帶上了。
屋裏一下子清靜下來。
楊木青從報架取下《四川日報》仔細看起來。
剛才屋裏有人,他巴不得他們快點走開,等人家走了,他一人坐著看報,又覺得很無聊。
他把報紙攤在腿上,緊皺眉頭,望著窗外來來往往的路人發呆。
大約過了半小時,一個長了張娃娃臉的中年男子推門進來,手裏拿一副碗筷,很客氣地對楊木青說:“李科長有事,不來了。叫我來給你說下,年終了,領導都忙,你先暫時到各工序熟悉熟悉,等過了年再具體安排工作。你先去吃飯。這兒食堂多,要照顧上三班的職工。看你到哪去吃都可以。”
他把碗筷遞到楊木青手上。楊木青接過碗筷恭恭敬敬地問:“啷門稱呼你?”
娃娃臉說:“我叫陳富國。是組織科辦事員。”
陳富國把爐子上的茶壺提起來放到地上,在火爐邊坐下,把兩雙手掌翻來覆去地烤了烤,掏出一支煙吸起來。
楊木青又問:“陳老師,我在哪兒睡呢?”
“啊?住的問題……這個嘛,我去同李科長商量商量!”
在陳富國走出門時,楊木青發現他個兒很小,腦殼特別小。
腦殼小並不妨礙陳富國的辦事效率,不大一會,他轉來了,把楊木青引進一間寬敞的會議室。
陳富國站在一角說:“小楊同誌,女工廠人多住房緊張,男同誌不好安排,你暫時住到這裏,等宿舍調完了就給你安。”
“嗯。”他沒多說什麽。在這陌生地方,他能抱怨什麽呢?
搞總務的領他一起搬來一張單人床,領來兩捆稻草。
把床鋪好後,楊木青呆呆地坐在床沿邊出神。他沒有回憶往事,他考慮的是在新的征途中如何施展自己的抱負。他心想:“雖不能轟轟烈烈幹一番流芳千古的事業,但一定要把我的聰明,我的學識,我的熱情,我的勁頭用來為人民服務;一定要出人頭地,超過別的同學;一定要博得領導的喜歡……”
想到這裏,他對前途充滿自信。可緊接著又變得沮喪起來:“拿階級觀念來看,象我這種在地主家庭長大的養子,這一輩子也莫指望入黨、當官……入不成黨,當不成官,我哪裏還有出路呢?我的前途啷門辦……”
剛到朱鳳廠第一天,楊木青就開始迷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