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愁入西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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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六宮之中,大約景陽宮是最最冷落的了。裏頭住的人位份都不高,梅嬪是主位,住正殿前院。二進院原本是禦書房,後來把藏書都搬空了,騰出來安置下一個貴人,兩個答應。
錦書帶著蟈蟈兒和幾個小蘇拉進景陽門,梅嬪正站在月台上吩咐小太監拾掇花草,看見她便招呼開了,“噯,謹妹妹,我扭壞了腳脖子,恕我不能下來迎您啦。好妹妹,快上來!”
錦書暗道這人真有意思,便笑著應了一聲,示意蟈蟈兒接了小蘇拉手裏的食盒上了台階,邊走邊道:“姐姐好忙啊,怎麽不歇著?”
梅嬪由宮女扶著蹦了兩步,咧嘴笑道:“我閑不住,瞎忙唄。您是來瞧我,還是去瞧寶答應?”
錦書讓見禮的人免禮,上去攙她,淺淺笑道:“都是,她要瞧,您自然也要瞧的。這腳怎麽了?”
“快別提吧,那天哭喪回來崴著了。”進了明間讓坐,又道,“沒事兒,叫禦醫瞧了,就是錯了筋,沒傷著骨頭,歇兩天就好了。”
錦書道:“還是仔細些吧,吃藥了嗎?”
“吃著呢,勞您記掛了。”梅嬪指著剛上的茶說,“我這兒吃花茶,拿上年的雪水泡的,您嚐嚐,是這個味兒嗎?”
錦書低頭看,杯裏飄著幾片粉嫩的梅花花瓣,襯上龍泉窯口出的青釉縹瓷,滌滌蕩蕩,愈發的美態多嬌。
“果然還是您雅致,不光茶水入口好,還講究個形兒,瞧著就得人意兒。”錦書品了口,奉承道,“齒頰留香,真好!”說著招蟈蟈兒來,揭了食盒蓋子說,“我頭回到您這兒來串門兒,也沒什麽送您的。知道您愛吃小食兒,帶了點毓慶宮膳房裏做的東西,是些野雞瓜齏和胭脂鵝脯,您別嫌棄。隔了灶頭,就嚐個新鮮味兒吧。”
梅嬪笑道:“那敢情好,我難得往別處去,也沒吃過別的膳房裏出的東西。”
錦書看正殿的殿頂上一色的旋子彩畫,天花上是雙鶴藻井,寶座上懸“柔嘉肅敬”匾,便問:“這字是禦筆?”
梅嬪回頭看了看,點頭道:“沒錯兒,萬歲爺賞的。我還說是抬舉我呢,就我,還能當那四個字?”
錦書道:“您大氣謙和,怎麽不配當?”雖說的確有捧的意思,可光聽她幾句談吐,就知道這位是個沒心眼兒的。和這樣的人打交道才省力氣,不必時時的計較著下一句該說什麽,想啥說啥,那才自在。
“您這兒真清淨。”錦書朝後看一眼,“寶答應在哪個院兒?”
梅嬪道:“後麵古鑒齋指給她了,她倒是個安貧樂道的,也不爭什麽,有多少份例使多少用度,不吵不嚷。不像另幾位,哎喲,那是天王老子,短不得半點。”
錦書煩聽那些勾心鬥角的事兒,怕她打翻了話簍子,回頭白話個沒完,忙起身道:“我過去瞧瞧寶答應,還捎帶些小東西給幾位小主兒分一分。”
梅嬪道好,“恕我不能相送,”對邊上的丫頭說,“雞丁兒,你送謹主子過去,和單嬤嬤說一聲,叫行個方便。”
錦書蹲了蹲,“多謝姐姐了,等您腳好了上我那兒坐坐去,常來常往才好。”
梅嬪嬉笑道:“那成,興許托福還能見著咱們主子爺呢!”
邊上雞丁兒引了引,“謹主子,請吧。”
錦書跟著往後院去,西南角有座井亭,古鑒齋掩映在綠樹後頭,倒也幽靜別致。
才到檻牆根兒,就有個人高馬大的精奇嬤嬤迎出來,雞丁兒道:“單嬤嬤,這是毓慶宮謹主子。梅主子說請您老行個方便,讓謹主子進去看看寶小主兒。”
那精奇嬤嬤直愣愣看著錦書,口中兀自喃喃,“我的乖乖,這要不說,分明就是姐倆呀!”
錦書笑了笑道:“我是奉了太皇太後懿旨來的,給嬤嬤添麻煩了。”說著給蟈蟈兒使眼色。
蟈蟈兒上前往她手裏塞了錠銀子,“嬤嬤,這是主子賞您的,讓您老買酒吃。謹主子和寶小主兒交好,往後仰仗您多照應。”
精奇嬤嬤在這院兒當差沒油水,早寡得能吃人了,如今拿人的手短,況且這位大名如雷貫耳,也輕慢不得,便諾諾道:“真真罪過,叫謹主子破費了。主子隻管進去,奴才吩咐人備茶去。”
錦書回身對蟈蟈兒道:“讓蘇拉把食盒抬進來,你上另兩個院兒把東西分了,別叫人背後說咱們不知禮兒。”
蟈蟈兒小聲道:“主子也忒周到,她們算哪個牌名上的人?理那些個鹹的淡的幹什麽!”
錦書笑著推她,“讓你去你就去,再囉嗦,仔細掐嘴了!”看蟈蟈兒鼓著腮幫子走遠了,這才轉身進古鑒齋。
寶楹可憐見兒的,穿著半舊的坎肩坐在窗下繡花,別人用西洋小銀剪,她用的是鐵匠鋪子裏打出來的老式剪子,既憨蠢又笨重。想是吃口不好,比上回見還清減些,臉上微發黃,眼睛也失了神采。轉頭看見她,愣了愣道:“你怎麽來了?”
錦書勉強笑了笑,也不論她嫌不嫌,頂風地坐到她炕頭上,“我一直惦記你,來
瞧瞧你。”寶楹嘴角浮起一抹嘲諷,“我有什麽好瞧的,你來瞧瞧我有多狼狽?”
錦書被她一呲達喉頭發哽,調過臉去道:“你別這麽說,我心裏不好受。”
寶楹上下打量她,哼道:“太子爺的算盤白打了,值什麽呢?兜了一大圈,還是這定數罷了。”
錦書澀澀的,低頭道:“難為你了,都是我害的你,我給你賠罪。回去我見著萬歲爺就求他下旨撤了圈禁,你這麽憋著會憋出病的,往後我常來瞧你。”
寶楹別過了臉,“貓哭耗子,誰要你來瞧。”
錦書也不惱,覥臉問:“你家裏有沒有兄弟姐妹?”
寶楹瞥她一眼,“怎麽,你害我沒害夠,還惦記上我家裏人了?”
“不是。”錦書料想她是個吃軟不吃硬的,你橫,她比你更橫。你要是賴皮,死介掰咧的,她也拿你沒轍。於是黏糊糊的挨得更近些,笑道,“你說咱們是不是有緣,個個兒瞧咱們都說長得像,都說姐倆似的。我在想,上輩子咱倆一定是一家子。你也知道,我家裏沒剩下什麽人,挺想要個姐妹,有心裏話的時候好有人說道說道。要不咱們拜把子認姐妹吧,好不好?”
寶楹驚愕的撂下手裏的針線,“你把我害成這樣,我還和你拜把子?我怎麽那麽賤哪!”
錦書窒了窒,方道:“我知道你恨我,可我是誠心想結交你的,你大人大量,原諒我吧!”
原諒?說得倒簡單!和她說不清,也懶得說。寶楹轉過去,彈了彈繡底兒,照舊繡她的喜鵲登枝。
錦書跟狗皮膏藥似的越過她肩頭探看,她的繡工不賴,一針一線滴水不漏。隻是喜鵲繡了大半個,翅膀尖兒上的膀花卻空下了。錦書善繡,一看就知道那快該填五彩閃線,忙道:“姐姐,回頭我打發人送江寧的貢線來,我那兒有兩打,正好咱倆一人一打。”
寶楹咬牙道:“誰是你姐姐?你這人是二皮臉麽?”
錦書嘿嘿地笑,“別這麽說,人前我也像模像樣的,在您跟前也用不著端著不是?”
寶楹嘀咕,“你是妃嬪,我是個答應,不敢高攀。”
錦書訕笑,“我的就是您的,咱們不分彼此。”下地招呼邊上侍立的兩個小宮女道:“快過來,把東西都歸置起來。裏頭都是吃穿用度,往後小主這兒缺什麽,別等小主吩咐,你們上毓慶宮來討,找掌事姑姑就成。”
那兩個小宮女年紀小,沒見過世麵,期期艾艾也不知道怎麽回話。這時候蟈蟈兒進來了,給寶楹請了安,轉過去指派她們幹活,手把手地教,這樣怎麽保存,那樣怎麽收拾,忙作了一團。
錦書站著一歎,這麽兩個半大丫頭,自己都料理不好,怎麽用來伺候人呢!
“我那兒人手夠,給您撥兩個過來吧!”她說著,在炕桌那邊坐下來,“年歲大點的老成些,不至於委屈了你。”
寶楹隔了半天才道:“用不著,我這樣挺好,你別來聒噪我,我就更好了。”蟈蟈兒聽了回頭看,對錦書遞了個“不知好歹”的眼神,滿有些不情不願的意思,勾了半邊嘴角道:“小主兒別這麽說,咱們謹主子是好意兒,打心眼裏的疼您。您想啊,她是要風得風的人,換了旁人,早就尾巴翹到天上去了,何苦來討您不待見?”
寶楹橫過來一眼,“她這是顯擺來了,我再不濟也不必靠她的周濟過日子。”
蟈蟈兒拉了臉子,把上來勸的錦書扒拉到一邊去了,冷笑著說:“這年頭,誰還有空拿熱臉貼冷屁股?各自受用各自的,比什麽都強。咱們謹主子是好人,她一時都沒忘了您,天天的念叨。您就看在她的一片情上,有什麽恩怨都散了吧,好好的處,對您也沒什麽壞處。”
寶楹氣白了臉,一拍炕桌,剪子蹦了三寸高,“我位份再低,也輪不上一個奴才來教訓。慕容錦書,你分明是來羞辱我,裝什麽好人!”
怎麽吵上了?錦書心裏叫屈,她下了半天的氣兒,眼看寶楹稍有了點鬆動,叫蟈蟈兒兩句話,又給得罪了。
錦書恨得直打她,“祖宗,你能不能消停些個?你來攪和什麽?還不快給小主賠不是!”
寶楹一哼,擺了擺手道:“成了,你們別在這兒做戲,我看夠了,請回吧!”
錦書尷尬道:“您真是誤會了……”
寶楹突然拔高了音調,指著那攤子東西道:“帶著你的‘善心’回去吧,往後也別來,別再叫我惡心了!”
蟈蟈兒不言聲了,光那麽怔怔看著錦書。錦書無可奈何,隻得退一步道:“您別發躁,我這就走。等您消了氣我再來,橫豎您這姐姐我是認定了。”
寶楹還想給釘子她碰,剛張口,發現她已經出了門檻往井亭那兒去了。回身看著地中間那三抬紅漆食盒,也茫茫然沒了主張。
北京算是入春晚的,到了交五月才逐漸熱起來,蒼蠅蠓蟲開始活泛了,養心殿前搭起了天棚,皇帝批奏對、接見臣工都在這裏。除非是有要事,比方番幫使團進貢,或是有藩王入京畿朝見,否則便不在乾清宮辦差了。
為什麽呢?皇帝說因為乾清宮太高呀!從漢白玉台基到重簷廡殿頂的硬山角,你拿尺量去,足有六七丈高。要搭天棚,那搭不過來,勞民傷財又何必呢。用了一年的東西,宮裏第二年準得撂,光製正殿就得花上手藝人大半年的工夫,就使仨月,可惜了。
錦書站在石榴樹下,給魚缸裏的兩尾錦鯉喂食兒。火紅的小石榴果子映著潔白的臉盤,笑得像朵花兒似的,“您可真會算計,要是居家過日子,依著您的擺布,那得省下多少挑費去?”
“我是入錯了行,要是在坊間做個賬房,那東家非樂死不可。”皇帝說得興起,把手上批了一半的折子往桌上倒著一扣,過來陪著她喂魚。看見她沒完沒了地往下撒食兒,便搶了她手裏的餌盒子,“這魚呆傻,是外埠送來的。你可勁兒喂,它可勁兒吃,到最後得撐死。我教教你,喂食兒得喂六分飽,不能讓它一回盡了性兒,要少食多餐,這也是為他好。胃口大的不論,咱們單說這胃口小的,這麽點兒個頭,心大,能有多少能耐?緊著他,隻怕到底無福消受。”
說著竟躥到太子身上去了,一時沉默下來,臉上不是顏色,半帶著哀愁無奈,打肺底裏的深深一歎。
錦書手上頓了頓,轉身瞧他,他戴了個九梁冠,穿月白鑲金的行龍曳衣散,日頭底下一照,當真是翩翩君子,溫潤如玉。
“怎麽了?遇著不順心的事了?”她替他理了理垂在胸前的發,“愁眉苦臉的做什麽?笑笑的才好看。”
皇帝平了平心緒,反手握住她,兩個人到瓷杌子上並排坐下,他看著圍房南山牆邊上的一塊空地,笑道:“朕命人置辦上一架秋千吧,你閑了上那兒玩去。”
“我又不是孩子,還玩那個!養心殿是您的地兒,安架秋千,沒的讓臣工們笑話。”她搖頭,“不成不成。”
她不答應,皇帝便作罷了,隻是喃喃,“朕不想叫你回毓慶宮了,你就在圍房裏住下吧,朕好時時見著你。”
“那不合規矩。”錦書低頭把玩他的手指,在那指甲蓋上慢慢地撫摩,“我出身不一樣,自己更要仔細。您是聖主明君,可別幹叫人齒冷的事兒。我常來伺候使得,不能住下。到底內廷裏有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後,倘或縱得沒了邊兒,您是辦大事的人,不能時時陪著我,萬一犯了眾怒,我還有命活嗎?”言罷一笑,“還有您翻牌子的事兒,您以往怎麽,還是怎麽吧!晾著主子,小主們,我看不好。”
皇帝蹙眉不語,沒遇著她,他對誰都沒計較,一盤子的綠頭牌不過輪著來。眼下再將就,自己都覺得委屈。
他轉臉看她,“你賢德,我翻了別人的牌子,你不難受?”
錦書臉上一黯,不難受是假的,可怎麽辦呢,他不是她一個人的。瞧瞧闔宮眼巴巴盼著他臨幸的女人們,還有那些拖兒帶女的妃嬪,哪個不是在苦熬著?哪個不是滿腹的牢騷?她隻圖自己快活,別人怎麽樣呢?人心不都一樣嗎,她要寵冠六宮,獨擅專房,隻怕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她淹死。
“我知道自己的本分,妒怨能得什麽好。”她平淡地說,抬頭看見李玉貴遠遠比手勢,忙道,“主子,歇覺的時候到了,奴才伺候您回去吧!”
皇帝頗有些失望,緩緩起了身,心裏有事,卻不想叫她看出來,便故作輕鬆道:“過了萬壽節上熱河避暑,回來之後咱們搬到暢春園去,那裏規矩鬆散些,就咱們倆,也過過普通夫妻的日子。”
“主子瞧著辦吧,不把奴才架在火上烤,怎麽都成。”錦書嘴裏應著,陪他往燕禧堂去。
禦前的人早換了香,簾子也放了下來。錦書替他寬衣,摘了銀鉤落下半副水墨字畫紗帳子,掀起杏子黃綾被的一角道:“主子歇著吧,奴才在這兒守著您。”
皇帝露齒一笑,“守著做什麽?你不犯困?索性一道睡吧!”
錦書臉頰酡紅,扭捏道:“快別鬧了,爺們兒歇覺我跟著湊什麽趣兒,回頭又要鬧個沒臉。”
皇帝賴著不撒手,“你越性兒回去了,怕這怕那的。不勤勉著點兒,朕怎麽往你肚子裏頭種皇子?”
她臊得推他,一手扒著床架子掙紮,“今兒不成……”
皇帝黏人得厲害,不由分說就扛起來往床上扔。一邊壓住了,一邊上下其手,喘息聲在她耳邊回蕩,要吃人似的。
“主子爺,萬歲爺,真不成。”她避無可避,隻得小聲道,“奴才今兒身上不幹淨,過兩天吧。”
皇帝聽了一愣,這才悻悻停了手。再低頭看她,羞得連脖子都紅了。他笑起來,啞聲道:“那今兒先饒了你,等落了紅我再找補回來。”把臉遞過去,又道,“本錢不動,先支些利錢。”
錦書瞧著那張俊俏的臉,突然覺得拳頭有些癢癢,恨不得照那門麵來上一下子。
皇帝閉了半天的眼睛,遲遲不見有動靜,終於不耐的張開了一條縫兒,“謹嬪,你打算讓朕幹等到什麽時候?”
錦書應了聲“來了”,猶豫著要湊過去,發現他傻傻瞧著她,便嘟著嘴去蒙他的眼睛,“你再瞧,我就撂挑子了!”
絲絲柔情從皇帝心底蔓延出來,他拉她進懷裏,心肝肉的呢喃,在那張飽滿的紅唇上狠狠蹂躪,直恨不得拆吃入腹才滿足。
錦書去攬他的脖頸,她那樣愛他,隻是沒法說出來,有時憋得心都疼,話到了嘴邊不得不咽下去。終歸是有心結的,再愛能愛成什麽樣呢?這輩子不可能有完整的幸福,即便是笑,還有三分的保留。將來不可預測,或者哪天永晝回來了,眼下的日子也就到頭了。
風動竹簾,午後漸有些熱了。按理進五月就該布置警蹕往熱河行宮去的,可因著皇帝千秋在初五,要在宮裏過了萬壽節才動身。
好容易哄著皇帝睡了,錦書坐在窗下繡帕子。低頭時候長了有些暈眩,想起來走動,又怕吵醒床上的人,便招李玉貴,叫他守著,自己躡手躡腳出了寢宮。穿堂裏有風,吹著涼涼的,稍站了會兒怕受涼,便朝前殿找脆脆她們去。
隱隱聽見配殿和圍房的夾道裏有哄笑聲,尋過去看,原來是幾個宮女太監正坐在地上鬥草。
鬥草是春日裏用來解悶的好法子,錦書悄悄過去探身看,猛想起了十來歲在掖庭的那陣兒,下了值到園子裏采各色車前草。原本女孩兒該“文鬥”,鬥花草名兒,像長春對半夏、鈴兒花對鼓子花之類的。可惜掖庭裏的人都不識字,她孤掌難鳴,後來隻有改成“武鬥”了。把草莖交叉成十字,兩個人一手一截,咬緊了牙關使勁兒往後攥,誰的斷了就算敗。那叫熱鬧!圍觀的還起哄,落敗者要被眾人刮鼻子。
她得意洋洋,想當初她可是行家,有響當當的名號,鬥遍掖庭無敵手!
一個小蘇拉攥斷了草莖,使的力道太大,收勢不住摔了個四仰八叉。眼珠子一轉看見錦書,連滾帶爬地起來打千兒,這時大家才回過神來,慌忙是一片求饒聲。
“沒事兒,照舊玩你們的。”錦書撿起斷了的根莖看,搖頭道,“我就說,怎麽這麽不經拽呢,敢情是你這草挑得不對。”
小蘇拉太監年紀都不大,十二三歲光景,一說玩兒,什麽規矩法度全扔到後腦勺去了,把錦書團團圍住,吵嚷道:“請主子示下,好叫奴才們精進些兒。”
錦書坐在杌子上示意他們噤聲,慢吞吞地說:“鬥草光挑粗的不行,要挑韌勁兒好的。往溝渠邊,田埂旁去找,最好就是車前草的根須,還有花軸,那鬥起來,準贏!”
小蘇拉拍著腦門子道:“奴才還老怨自己運勢差,敢情!”眉開眼笑衝錦書拜了拜,“好主子,謝謝您了。奴才這就上壇子裏找去,保準把他們鬥個底兒掉!”
一群半大小子不甘示弱,一氣兒全撒了出去。長滿壽正要過來,被撞得七倒八歪沒了方向,嘴裏罵著,“猴崽子們,仔細您們的皮!”跌跌撞撞過錦書麵前來打千兒,“謹主子,萬歲爺還歇著,太子爺榮返了,已經到了軍機處,料想過會子就要來養心殿請安的,您瞧……”
錦書怔忡道:“太子爺辦差回來了?上皇後那兒去過了麽?”
長滿壽道:“回小主的話,這會兒宮裏貴人主子們都歇了,太子爺是知道的,所以進了午門沒打彎,直奔軍機值房去了。照著慣例,該先麵見皇父交了差使,再往三宮請安去。”
錦書哦了聲,一時心頭打翻了五味瓶。真怕見他,怎麽和他說呢?眼下身份這麽尷尬,主不主奴不奴的!前頭和他好得那樣,轉頭跟了他老子……
“喲,太子爺來了?”長滿壽突然轉身緊走幾步掃袖打千兒,“太子爺一路辛苦,奴才給您老人家請安啦!”
“長二總管客氣了,為皇上辦差,怎麽當得上辛苦二字。”太子笑吟吟的抬了抬手,轉臉看錦書,微一揖道,“謹嬪娘娘,別來無恙。”
錦書滿心澀然,側身避了避道:“太子爺有禮了。”
抬眼看他,像是又拔高了些,人也清衢了,穿件石青團龍馬褂,腰上束金圓版嵌珊瑚吉服帶,倒顯得寬肩窄腰,愈加的敦實沉穩了。
人在咫尺,無奈時過境遷,名分變了,不能再摘花替她戴上,不能再去拉她的手……太子麵上無波,腔子裏早已翻江倒海。
這陣子他強打了精神辦差,審案子,晚上是怎樣的煎熬,真是隻有天知道!耳邊常回蕩她的呼救聲,一字一句鑿子樣的深深刻在他心頭。他好恨,從沒有這樣恨過!皇父居然堂而皇之冊封她,徹徹底底把她搶走了。他不甘心,錦書是他的,他一定要把她奪回來。唯今之計隻有自持,皇父十年前能扮豬吃虎,自己怎麽就不能?
他笑了笑,對長滿壽道:“我在外頭那些日子,心裏著實記掛皇父,皇父聖躬可康健?”
長滿壽哈著腰笑道:“聖躬安,請太子爺放心。到底是父子至親,您念著萬歲爺,萬歲爺接著您的請安折子,每趟都要來回看好幾遍呢!”邊說邊回頭張望,“萬歲爺這會子還沒起,要勞太子爺稍等了。您旅途勞頓,上暖閣子裏歇歇腳吧,奴才給您張羅點茶食瓜果,立馬打發人送過去。”
太子瞥一眼錦書,漫不經心地說:“用不著,裏頭怪悶的,還是這裏透氣兒、敞亮。何況我同謹嬪娘娘是故人了,敘個舊也沒什麽。”
長滿壽肝兒顫起來,結結巴巴道:“爺,這不合……不合禮數啊!宮規裏明擺著的,十二歲以上的皇子不可與母妃們過從甚密,要避嫌的。”
太子臉子一拉,冷聲道:“過從甚密?你哪隻眼睛瞧見我和謹嬪娘娘過從甚密了?你這奴才,倒會給人扣罪名兒!你隻管忙你的去,我們露天坐著,就是皇上出來瞧見也沒什麽。你要是不怕得個冒犯儲君的罪過,就賴在這兒別走,看我回頭怎麽治你。”
長滿壽看著這十五歲少年臉上的狠戾,他堂堂的乾清宮二總管竟嚇得雙腿發軟。暗裏咂嘴,這爺倆實在是太像了,說話的語氣語速,還有威嚇人時的調調兒,簡直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沒辦法,實在是沒辦法!他左怕萬歲爺辦他失職,右怕太子爺拿他祭刀,兩尊都是大佛,兩位都有生殺大權,他一個小小的太監二總管,連隻螻蟻都算不上。
“那您二位坐著,奴才去備小食兒去。”長滿壽擠了個怪笑,邊說邊往後退,盤算著趕緊找大總管去吧,這事兒隻有找上頭,讓李玉貴定奪,他不是升了六宮副總管嗎?能者多勞,該當的!
太子看長滿壽跑遠了方回過身來,臉上強撐的威儀一下子垮塌了,看著錦書,眼裏盈滿痛苦。
錦書勉力一笑,“是在外頭辦差的?黑了好些!”
太子嗯了一聲,“衙門軍營兩頭奔波,可養不了這肉皮兒了。”指了指杌子說:“坐吧,坐下說話。”
兩人各有滋味在心頭,再不像以前那樣了,總覺得隔了好幾層。如今成了什麽關係?兒子和庶母,長輩和晚輩。這麽坐著,竟是相對無言。
太子囁嚅了一陣,“錦書……”
錦書抬起頭,怯懦著不敢看他。以前不知道什麽叫愛,才出掖庭正是孤苦無依的當口,和他像姐弟似的親近就以為那是愛。現在是徹底鬧明白了,你見著一個人,心會忍不住的悸動,挪不開視線,想時時刻刻和他在一起,那才是愛。原來自己從沒真正愛過他,卻害他那樣痛苦,這片恩情怎麽償還給他呢?
“太子爺,我過得挺好,您……往後自個兒多保重。”她說,“我上回在老祖宗那兒瞧見了瑤妗縣主,可人意兒的姑娘,和您般配著呢!”
太子一哂,“不就是傅浚的閨女嗎,值個什麽!我進京就聽說傅浚建新府呢,恨不得把前門樓子拆了改成他們家牌坊。他八成還想著當承恩公呢。”
錦書覺得這話有玄機,他娶了人家閨女,等他禦極登基,人家可不就是承恩公?難道指婚定下的太子妃,還有不冊封皇後的道理嗎?
太子臉上的不屑褪去了,溫聲對錦書道:“你說過得好,這話我不能信。我知道你最體貼人,有些不順遂也不說。說句大不敬的,皇父那樣的,對誰能有真心?他九五至尊,想一出是一出,得不著的想著念著,巧取豪奪,等落到了手裏,漸漸也就那樣了。”
錦書被嚇了一跳,忙左右看了看才道:“你仔細了,這話別混說,要是傳到萬歲爺耳朵裏不好。”頓了頓,低頭說,“我不是有意安撫你,我真的過得很好。現下有聖眷,老祖宗也拂照,毓慶宮單個兒住著,嬪的位份,享的是妃的份例。你別替我操心,咱們……”她的嘴角不禁往下沉,“咱們這輩子就這樣兒了,各自好好過,往後就是見了也要避嫌,免得叫人戳脊梁骨。”
太子緘默著,半晌苦澀一笑,“是了,你今日不同往昔,名聲要緊。”
錦書一窒,叫他這酸話呲得眼眶子發熱,抹著淚道:“我是為大家好,我自己不值什麽,橫豎爛命一條。你不一樣,你是鳳凰,是寶貝疙瘩!要是縱著性子胡來,被人加油添醋的告上一狀,你能得著什麽好?我無非是賞根綾子,你的前程怎麽辦?”
太子隻覺心肝脾肺腎全揉到一塊兒去了,看見她哭,比割他的肉還疼。也沒多想,掏出汗巾子要去給她擦臉,嘴裏懊悔道:“我說話不過腦子,你別惱,我給你賠不是。”
錦書讓了讓,側過身去自己拭淚。
花樹搖曳,樹下坐著兩個有情人,脈脈而視,促膝低語,遠看倒是一副絕美的畫卷。
皇帝怒極反笑,一切照舊嗎?她果然還是放不下太子,在他麵前強顏歡笑,一見著太子就有無數的委屈,迫不及待的要倒出來。使小性兒、上臉子,怎麽痛快怎麽來,這才是真性情,是和貼心的人才用的相處之道。
終歸是走不到一條道兒上去,他捧著、哄著,都是枉然。他的真心不值錢,她棄如敝屣。得著了人又怎麽樣?心還在別人那裏,他要個軀殼有什麽用!
多巧的事兒,太子回來了,她連碰都不叫他碰了,他還一廂情願,簡直是奇恥大辱!皇帝渾身乏力,再掀不動簾子了,垂手落寞站著,胸口憋得喘不上氣兒來。
李玉貴和長滿壽麵麵相覷,鬆泛日子到頭了,打今兒起又是一輪新的折磨。這是造的什麽孽,三個人八成是八字犯衝,一個克著一個,怕是要熬到油盡燈枯為止。
“主子爺,”長滿壽艱難的上前回稟,“奴才這就去傳太子爺覲見。”
皇帝搖了搖頭,“叫他們敘舊去,一氣兒把話說完了,下回就見不著了。”他咬著牙笑,“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了。”
那陰狠的表情讓人心裏直抽搐,禦前的兩位各出了一身冷汗,白著兩張老臉無所適從。聽這話音兒怎麽瘮得慌呢,這對父子絕不是唐玄宗和壽王瑁,後頭會鬧成什麽樣還真不好說。
皇帝說:“都出去,別驚動了他們,遠遠聽著他們在說什麽,過會兒來回朕。”
兩位總管齊聲道嗻,麻溜兒退出東暖閣,到了正殿裏,背靠著雕漆大紅柱拍胸口咽唾沫。
李玉貴連說帶比劃地打發人聽壁角去,衝著長滿壽嘖嘖道:“您瞧瞧,早晚得出事兒!”
“您說萬歲爺那句話是什麽意思?”長滿壽哆嗦著問,“難不成要廢……放到外頭戍邊去?”
李玉貴喃喃,“不能夠吧,就為個女人?”長滿壽掩著嘴小聲道:“奪妻之恨,哪那麽容易平息?你說這太子爺也較真兒,天底下女人多如牛毛,怎麽認準了呢。偏和君父爭,弄出了深仇大恨來什麽趣兒。他和錦書又沒拜堂,萬歲爺算不得扒灰,讓給皇父敬敬孝道不挺好嗎。”
李玉貴聽完他那通謬論差點沒嚇死,兩眼鬥雞能把他看出重影來,指著他道:“長大頭啊長大頭,我說你什麽好,要不是看在同鄉的分上,老子早把你扭送到慎刑司去了!你剛才說的是什麽話?你說萬歲爺扒灰?這個能順嘴兒說嗎?你還要不要命了?”
長滿壽被嚇得一愣,“我就和您說,又沒和旁人說。”
“往後這種晦氣話別和我說,誰聽誰倒黴。”李玉貴急赤白臉地道,轉磨盤樣地轉了兩圈又回來吩咐,“得閑兒上慈寧宮找崔去,和他訴個苦,就說咱們在禦前不易,讓他勸勸他幹閨女,消停些兒吧!都這樣了,還折騰什麽勁兒!”
撂下了話就要出去,長滿壽哎了一聲道:“總管,您幹什麽去?”
李玉貴頓住腳說:“今兒內務府選秀女你不知道?大清早幾裏長的馬車進了神武門,估摸著這會子頭一輪留牌子的也該選出來了。東六宮這回要添人手,我瞧瞧去。”
長滿壽打著哈哈應了,轉臉一哼,心想這老小子這麽急吼吼的,九成又是收了誰的好處。可惜了,萬歲爺發了話,今年不往房裏選人,不晉秀女位份,好的挑出來給宗族指婚,自己一個也不要,李大總管顛斷了腸子,也是白搭!
禦輦在夾道裏穿行,天都黑了,皇帝混混沌沌,不知要往哪裏去。隱隱看見前方有微弱的燈光,忽明忽暗的一芒。他努力的追尋,漸漸近了,漸漸看清了,竟是相擁的兩個人,是錦書和太子。
他腦仁兒都要裂開了,喝道:“給朕鬆開!”跌跌撞撞的下了肩輿,跑過去想分開他們,可他們的手像長在一起似的,任他使出了渾身的勁兒也扯不開。他急得滿頭大汗,心裏恨出了血,“東籬,你這個孽障,還不撒手!”
太子冷冷地看他,“該撒手的是皇父您!我們本就是一體的,您憑著無邊權勢搶走她,有什麽用?她的心還在兒子這裏,您要看看嗎?”他笑著,揭開了右衽的前襟。
皇帝倒退了一步,太子的胸腔裏長了兩顆心,血紅的,烏糟糟混在一處。
“您瞧,瞧見了嗎?”太子臉上是勝利者的得意笑容,“您不該知情識趣兒嗎?擋著橫有什麽用?君子有成人之美,我要是您就放開她,讓她和愛的人在一起。”
“你胡說!胡說!”皇帝咬牙切齒,“她是朕的女人,她是愛朕的!”
太子大笑起來,對錦書道:“你瞧皇父多可悲,自欺欺人,騙得了誰?你愛他嗎?告訴他,你愛他嗎?”
皇帝惶惶看著錦書,伸出手,幾乎是在哀求,“錦書,你說,你愛不愛朕?朕不能沒有你,朕可以為你廢除六宮,從今往後隻有你一個。說你愛朕吧,求求你了!”
錦書看著他,冷冽到骨子裏去的模樣。忽而一笑,“萬歲爺,您忘了嗎?我的心在太子那裏,沒有心,您讓我拿什麽愛你?”
皇帝陷入滅頂的恐懼裏,倉皇道:“不可能!人怎麽能沒有心?我不信!”
她解了玉蟬扣給他看,果然是渺茫一片,甚至沒有半滴血。
皇帝踉蹌跌坐下來,她優雅合上衣襟,對他笑道:“不光是我,其實您也沒有。您殺了我慕容家上千口人,您的心被狗吃了。”她臉上突然浮起厲色,高聲道,“宇文瀾舟,你不過是個藩王,是我慕容家的家奴!你狼子野心,弑主篡位,你還有臉要我愛你?你憑什麽?就憑你霸占著太和殿?我看你還是退位讓賢吧,讓太子登基,我做皇後,也算你償還了業障。”
皇帝頭暈目眩,隻覺魂魄無依,那樣的痛,痛不欲生。
“萬歲爺。”九門提督查克渾從甬道那頭跑過來,臉上血肉模糊,“完了……完了……九門被攻占了,您無路可退了……”轉身對太子磕頭行大禮,“萬歲爺,您才是萬歲爺!奴才給新主子請安啦!”
皇帝捂住了耳朵,聽不見咒罵聲了,卻看見各種各樣恐怖的表情,譏諷的、冷漠的、憤怒的、憎恨的……
“錦書!”他什麽都可以不要,什麽都可以不顧,豁出命去的拉她的手,“你別丟下朕!”
太子霍地抽出佩劍,把錦書的手臂齊肩砍斷了,惡狠狠地說:“髒了,索性不要了。”語畢拉著錦書頭也不回地走了。皇帝抱著那條斷臂肝膽俱裂,再也沒法子超生了。
耳邊依稀有哭喊聲,像是錦書的聲音。他猛一激靈,深深吸了口氣,腦子逐漸清明起來。睜開眼看,錦書披頭散發,滿臉的淚痕。
“啊,醒了,謝天謝地!”她撲過來摟他,“你嚇死我了,好好的怎麽魘著了?”
那個懷抱不是冰冷的,是溫熱的。皇帝從夢裏掙脫出來,驚魂未定,撐著坐起來,撫撫額頭,一手的冷汗。
錦書端水喂他喝,衝著帳外吩咐道:“好了,沒事兒了,把燈撤了,都去吧!”
簾子後頭的禦前伺候齊聲應了退出去,皇帝才知道自己做夢,驚動了整個養心殿的人。
“什麽時辰了?”他乏力到了極點,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錦書拿汗巾給他擦,輕聲說:“還早呢,剛過子時,再睡會子吧!”
他嗯了聲,慢慢躺下來。轉臉看帳外,月光隔著蒙了綃紗的窗屜子照進來,朦朦朧朧的一地清輝。他心有餘悸,伸手去攬錦書,躊躇著問:“我說夢話了嗎?”
錦書知道他好麵子,怕說了實話惹他下不來台,便在他背上輕撫著,說沒有。
他剛剛真是嚇著她了,那樣的痛苦和掙紮,就像是掉進了無底的深淵裏。他聲聲的呼喊,幾乎把她的心都扯碎了。她咬牙硬把眼淚憋回去,強笑著摸摸他的臉,“做了什麽可怕的夢?瞧這一腦門子汗!”
“沒什麽。”他頓了頓,啞聲道,“大約是白天政務繁重,所以一合眼就魘住了。對不住,嚇著你了。”
她柔聲道:“我倒不打緊,唯恐聖躬有恙,你急得那樣兒,明兒我打發人煎定神湯,喝了興許會好些。”又一歎,意有所指,“主子,很多時候擔心的東西未必真會發生,乾坤大定,您該和樂些才是。您勤政,身子也要多保重,這一大攤子人,都指著您呢。”
皇帝說:“我知道。”慢慢平靜下來,轉過身背對她,絲絲縷縷的痛無法擺脫。
他不相信她見著了太子什麽都沒說,或者等李玉貴打發人去的時候,他們該說的都說完了。他們一定會互訴衷腸,也許還會裏應外合……皇帝蜷縮起來,多可怕,他們要在他心上紮刀子。這個女人不愛他,他一直知道。沒有愛,那就隻有恨。她恨他,是不是巴不得他去死?他一片赤誠,換來她的深惡痛絕。
錦書茫然看著帳頂,薄薄的紗像霧一樣,殿頂的和璽彩畫就掩在薄霧後麵。眼角微濕,有淚滾落,迅速消失在玉色夾紗枕頭裏。一個沒忍住就失控了,似乎要把一生的眼淚流完似的。
不能哭出聲來,不能叫他聽見。他的心事她知道,宮裏沒有能瞞人的事兒,她和太子見麵,坐在花樹下聊天,恐怕東西十二宮無人不知了吧!皇帝本來就忌諱這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會被魘著不足為奇。
她該怎麽辦呢?他為什麽不問?他問了她就會解釋,可惜他情願憋著,折磨自己也折磨她。
她轉臉看他,明黃的褻衣下是寬闊的肩背。他可以擔當江山社稷,在情上卻脆弱得不堪一擊。她挪過去摟住他的腰,“萬歲爺……”
皇帝轉過身,用力把她摟進懷裏。他想問她,太子回來了,她是怎麽想的,可他不敢,他怕她說出來的話會讓他再死上一回。
海藻樣的長發纏纏綿綿分不出彼此,身子貼著,心卻走不近。各懷心思半夜無眠,聽得神武門上鍾鼓響過一通,窗戶紙泛起隱隱青色,皇帝不叫她起身,自己挪到外間去洗漱,喝了一口參茶便撂下了。佩上了朝珠、紅絨結頂東珠冠便往門上去,走了兩步突然頓住了,對李玉貴道:“你回頭傳旨,即日起,謹嬪沒有傳召不必進養心殿來伺候了。”
李玉貴略一愣,躬身道“嗻”,又忙著伺候聖駕上了肩輿,眼看著一列典儀太監挑著宮燈引禦輦往夾道那頭去了,回身進養心門,卻看見錦書站在木影壁後,身上披著鬥篷,麵色從容,隻目光黯淡,像個偶人一般。
她淡淡道:“諳達,勞你打發人把我的東西歸置起來送到毓慶宮去。”
李玉貴看她那樣兒也不好過,隻得寬慰道:“小主少安毋躁,萬歲爺自有他的考量,等過幾日必定會去瞧您的。”
她嗯了一聲,轉身回殿內去,梳妝打扮上也近辰時了,便帶著春桃和蟈蟈兒過慈寧宮請安去。
春桃囁嚅著,“這是怎麽話說的?先前不是一切都好的嗎……”
錦書慘淡一笑,“花無百日紅,聖眷到頭了。”
兩個丫頭惶然對視,看她撐著油紙傘站在天階前,日影下那麽纖細孱弱的一抹,叫人心驚,仿佛隨時會消逝,無跡可尋。
她站了一會兒往慈寧宮去,進了明間看見太皇太後歪在大引枕上,寶座兩掖坐著皇後和德妃,皇後下首是個嬪打扮的女孩兒,戴金約,佩綠彩帨,沉默著,低眉順眼的。
“謹嬪來了?”皇後笑得很得體,起身來拉她,“這是打哪兒來?昨兒養心殿侍寢麽?”
錦書笑著應個是,一一請了安,皇後指著那女孩兒道:“這是容嬪,是這回選的秀女裏頭唯一留了牌子的,我做主,晉了嬪位。原說新人沒有一氣兒晉嬪的,不過既然有了先例,再晉一個也沒什麽。”
太皇太後臉上不大好看,手裏端著茶盞,點翠團壽的護甲碰著白瓷叮然作響。微歎了口氣,暗道這皇後不知怎麽回事,以往那樣的賢德,這回竟要做攪屎棍子起來。皇帝春巡回鑾就說了,今年選秀不充後宮,她這麽自作主張,也不怕惹皇帝不快。皇帝不問便罷了,倘或怪罪下來,她能得著什麽好處?
如今明知道皇帝和錦書才合上榫,她偏作梗,又要在中間打橫,這麽纏鬥下去,這大英後宮成了什麽了!
“錦書的位份是我指派的,她身份不同,晉個嬪位算低的了,依著你主子的意思,隻怕要晉皇貴妃的。”太皇太後乜斜皇後一眼,“你才大安就辦了這樣的事兒,我瞧你是病糊塗了。不過既然懿旨發了就罷了,下不為例吧。往哪個宮派?”
皇後咬牙道:“奴才瞧毓慶宮空著,就往那兒派吧,也好和錦書做個伴兒。毓慶宮是四進院,左右配殿、耳房、圍房,大小幾十間屋子,照理兒該安置下五六位小主呢,暫且先讓兩位嬪住著吧!”
這樣的指派也在情理之中,大英開國雖不久,可曆朝曆代後宮的規矩卻是現成擺在那裏的。古來唯有中宮是皇後單住,從沒有一個妃嬪獨占一宮的道理。
德妃捋了捋膝頭的襴紋,似笑非笑地看著錦書道:“謹妹妹怎麽不說話?莫非是有異議?”
錦書坦然一笑,“德主子說笑了,皇後主子的定奪再好不過,我正嫌冷清,有容妹妹做伴兒,求之不得呢!”
太皇太後也無話可說,撫著大白的貓頭道:“既這麽,著人上惇本殿歸置去,容嬪跟著謹嬪先去吧!”
錦書和容嬪起身跪安,等齊退到殿外,錦書才仔細打量這位新人。年紀和她相仿,瓜子臉兒,白白靜靜的,眼波流轉間竟有說不出的媚態。錦書不由得笑,皇後真是用心良苦,爺們兒應該都喜歡這樣的美人吧!
“容妹妹多大了?”錦書邊走邊問,“我瞧著咱們年歲應該相當吧!”
容嬪謙恭道:“我是甲子年九月二十一生人,姐姐呢?”
錦書笑道:“我原說呢,咱們真是同歲的。我的月份兒最大,正月裏的,破五那天。”
容嬪哦了聲兒,“真個兒好日子,您和財神爺同天生日。”又道,“往後我要叨擾了,也請姐姐多照應。”
錦書攜了她的手道:“別這麽說,都是伺候主子爺的,不說誰照應誰,和睦最要緊。要是我有哪兒不周全的,您要多包涵才好。”
“那我可不敢當,才進宮的時候就聽說您聖眷隆厚,橫豎您是這宮裏挑在大拇哥上的人物。”容嬪囁嚅道,“我雖晉了位,連萬歲爺的麵兒也沒見過呢!姐姐,萬歲爺長得什麽樣兒?”
錦書的笑容凝固在唇角,漸漸冷卻下來,略平了心緒方道:“什麽樣兒……高高的個兒,好看。性子不算熱乎,待人冷冷的,還有……”還有無邊的溫柔,有些黏人,有時候是二皮臉,待見你,能把心掏給你。不待見你,冷言冷語,也能把你的心捅個窟窿出來。
“我說不清楚,您早晚有侍寢的時候,那會兒再仔細瞧。”她拍了拍容嬪的手,勉強笑道,“放心吧,俊著呢。”
容嬪紅了臉,越加嬌俏動人,絞著手上的帕子低聲道:“我是奴才,既然晉了位,隻有伺候的份子,哪裏有挑揀主子的道理!再說有您在,怕也沒翻牌子的機會。”
錦書一怔,她的確是成了宮裏所有女人的公敵,連這位甫進宮闈的容嬪都知道了。她搖頭,“這話不對,萬歲爺不是我一個人的,我算得什麽……什麽都不是。”
約是受了涼,加之心裏勞乏,錦書回到毓慶宮就病了,行經不暢,病症來勢洶洶。生薑紅糖加了花雕,卻是克製不住,痛得死去活來。
脆脆她們慌了神,回了內務府請禦醫來,別的法子沒有,隻有開方子抓藥,急火急煎,一碗藥下去,少時也看不出藥效來。
春桃看著錦書氣若遊絲,將將吊著氣的樣子,心裏急得發燥。偏偏西配殿裏的容嬪打理屋子,她帶進宮的嬤嬤蔡氏嗓門兒奇大,指手畫腳的分派小太監差使,聲如洪鍾,一張嘴,毓慶宮都得晃三下。叫喊聲、挪桌挪櫃的響動,把人聒噪得不安生。
“真是了不得了!”春桃擼袖子叉腰,打開門邁出去,指著對麵的雜役太監嗬斥,“混賬東西怎麽沒眼色?謹主子愛清淨,況且又在病中,你們這麽個鬧騰法,還要命不要?”
西偏殿裏的人頓下手裏的活計都愣住了,容嬪的奶媽子不是省油的燈盞,陰陽怪氣的一哼,“姑娘這是打誰的臉呢?謹主子病著自去養病,咱們容主子晉位是大喜事,屋子裏自然是要收拾的,難不成礙著旁人,自己還弄得偷偷摸摸的,又不是做賊!”
春桃被她呲達得不輕,即刻立起了兩個眼回敬過去,“好個能幹嬤嬤,你說話可留神了,什麽旁人?又是什麽做賊?宮裏的規矩你懂不懂?這裏比不得外頭,滿口胡謅是要挨板子,打死不論的!”春桃冷笑道,“這裏原是萬歲爺親指給謹主子單住的,你們是憑著皇後娘娘的恩典才住進來。來者是客,咱們主子好性兒,你們也要知趣兒,沒的討人厭就不好了。”
兩邊嗓門越拔越高,卻不見容嬪的影子。那嬤嬤把手裏的撣子一撂,跳出門檻來,隔著明間就叫罵上了,“好利的一張刀子嘴,回頭我就回皇後娘娘去,讓她另派地方給我們容主子!姑娘你可別忘了,謹主子和咱們容主子位份是一樣的,你別欺人太甚,鬧大了謹主子也沒好處。了不起咱們到皇後主子麵前評理去,看看皇後主子怎麽斷!”
錦書隻覺耳邊嗡嗡直響,人也木木的,不知是出了什麽事,半抬起身來問蟈蟈兒:“外頭大呼小叫的,怎麽了?”
蟈蟈兒憋了一肚子火,安撫道:“主子寬心,快歇著,奴才出去瞧瞧。”說著放下幔子出了偏殿,關上菱花門方斥春桃,“你這丫頭也沒分寸,怎麽同嬤嬤計較上了?”
蔡嬤嬤暗道這倒是個明白人,大家客氣好過日子,那邊耀武揚威,這裏也吃不得虧的。你一味地忍讓,人家當你是忤窩子,欺負你上了癮,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這頭可開不得!
正得意的瞟春桃,蟈蟈兒突然道:“蔡嬤嬤,不是我說您,您剛才那話扯上了兩位主子,那可是大不敬,論罪要拔舌頭的。您不是要比位份嗎?那沒法子比,咱們是毓慶宮主位,容嬪娘娘是從位。麵上位份一樣是不假,可咱們主子享的是妃的份例,那是太皇太後定下的,您老要討說法,咱們就上太皇太後那兒去。您們才進宮,興許不知道裏頭緣故,我和您也說不上,隻是勸您別捅灰窩子,惹誰也別謹嬪娘娘。萬一鬧大了,大家麵上都不好看。”
春桃嗤笑道:“今兒容主子覲見太皇太後您沒在殿裏,連太皇太後都說,依著萬歲爺的意思,咱們主子原是皇貴妃的位兒,您還比麽?”
那邊的蔡嬤嬤一時哽住了,才進宮時掃聽過,這位謹嬪是前朝的太常帝姬,是皇帝跟前的大紅人,每夜的專房專寵,那聖眷,隆到天上去了,可再紅也有走背運的時候不是!
“那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今兒萬歲爺打發李總管把謹主子的東西都送回來了。你們嘴裏說的,謹主子就是個眼珠子,可我看來滿不是那麽回事兒呀!”她越說越得意,“就現下,謹主子不是病了嗎?怎麽也不見萬歲爺使了禦前的人來問問?”
這話捅人心窩子,跟了哪個主子就和哪個主子是一根繩上的,錦書遇著了尷尬事兒,身邊的人比她還急。
蟈蟈兒拉下了臉,“好聰明人兒,愈發沒了體統了。咱們年輕沒經曆過,您老一把歲數了也不知道?牙齒和舌頭還有磕著的時候,小夫妻之間有了倒灶的話,能當真的麽?再說宮裏有規矩,後妃是不在養心殿過夜的,咱們謹主子侍寢歇的是整夜,那份恩寵比天還大,您還要編排什麽?第二日把頭天的用度送回來,有什麽不對的?”她瞥一眼花梨大案上的西洋座鍾道:“至於萬歲爺那兒差不差人來,就不勞您費心了。這會子還沒散朝,萬歲爺政務忙,要聽臣工們的奏對,要看奏章陳條,一時顧不上也是有的,您倒比咱們還急呢,急個什麽勁兒?說了歸齊,容主子住進毓慶宮是個好缺兒,近水樓台,往後見聖駕的機會比別宮的可多多了。”
這時裏頭的容嬪眼淚汪汪地出來了,對著春桃和蟈蟈兒福了福,哽道:“對不住兩位姑娘了,嬤嬤上了歲數,言語上有冒犯的,請姑娘們瞧著我,好歹擔待些個,我這兒賠不是了。”
這麽一來倒鬧得兩人訕訕的,容嬪怎麽的都是晉了位的小主,對她們行禮是極不合禮數的。蟈蟈兒和春桃忙跪下磕了頭,“容主子折煞奴才們了,奴才們萬不敢當,奴才們死罪!”
錦書讓脆脆扶著,強撐著走到門上,對容嬪道:“妹妹,我管教不嚴,倒縱了她們。妹妹和嬤嬤別惱,也瞧著我的薄麵兒吧!”
容嬪隻顧抹眼淚,也不答話,蟈蟈兒和春桃對視一眼,不等她讓免禮就站了起來,回身扶了錦書道:“主子怎麽起來了?看看這模樣,有什麽打發脆脆,何必下地來!都這樣了,叫主子爺知道了怎麽好,快回去。”
不由分說架著就往寢宮裏去,菱花門嘭的一聲就關上了,春桃邊走邊說:“瞧著吧,對門那位不簡單,三句話沒說就掉眼淚,整個的可憐到了家,外人不知道的隻當是咱們欺負她呢!”
“往後仔細些吧,我在裏頭聽她嬤嬤那幾句不善,別人還忌諱些個,她們敢明刀明槍的上,打量咱們屋裏沒人了。”脆脆扶著錦書躺下,掖好了被角道,“主子發個話兒,咱們去請太皇太後示下,排雲殿裏有大鄴時候留下的嬤嬤,咱們討了來,那可頂主子半個娘家人!”
錦書懨懨的搖頭,“我已經越了品階享份例,樹大招風,叫別人說嘴。再去求太皇太後,越性兒的不知足了。”
春桃不滿地說:“主子瞻前顧後的,非叫人騎到脖子上才算完!”
錦書前頭疼得渾身無力,這陣子嘴唇煞白,滿頭的虛汗,隻道:“你且放心,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打壓我一頭,我能看得過的不去計較,倘或過了,我可不是善茬!”
她還森森磨了磨牙,邊上幾個人嗤地笑起來,春桃道:“你快別往自個兒臉上貼金,咱們一處混大的還不知道你?整天的胡吃悶頭睡,晉了位盡瞎忙,也不琢磨怎麽討萬歲爺的好兒……”
錦書臉上黯然,她們不明白,她和皇帝的問題並不是討個好,下個氣兒就能解決的。就像斷在肉裏的刺,麵上看不出什麽,時候長了肉會潰爛腐朽,裏頭都空了,沒了底子,輕輕一碰就坍塌了。
蟈蟈兒彎腰看她,小心道:“主子,奴才找李總管去吧,叫他往皇上跟前遞個話兒……”
錦書費力過身側躺,“別去,他都把我轟出來了,還去找他幹什麽?討沒臉嗎?我丟不起那人,弄得沒爺們兒就不能活似的。”
三個人悻悻然閉了嘴,隔了半晌又聽她說:“我睡會子,你們都出去吧,不用守著了。眼下像是好了些,小肚子裏暖和起來了,受用多了。”
脆脆和春桃都看蟈蟈兒,蟈蟈兒皺著眉無奈應是,遞了個眼色,把床前人都支了出去。
皇帝帶了一肚子的火氣進軍機處,拍桌子摔椅子的,把幾個大章京罵了個狗血淋頭——
“你們審了外埠的折子,不是說北方大定嗎?請安折子一封接著一封,問朕安、奏捷報、音旗大勝、匪寇平息,結果呢?朕坐在金鑾殿上被你們糊弄,你們好大的膽子,長了幾個腦袋幾條命?”
軍機大臣、禦前行走們抖得抽風一樣,個個麵如土色,冷汗淋漓。
“太子呢?”皇帝眼光一掃,厲聲道。
太子膝行幾步上前,磕頭應道:“兒子在。”
皇帝狠狠盯著他,“你是幹什麽吃的?通本是你管著的,你隻顧批,也不核對嗎?”
太子顫聲道:“請皇父息怒,兒子無能,懇請皇父責罰!”
兵部尚書敏鄂磕頭道:“啟奏皇上,是奴才的差使沒有料理青白,如今寧古塔綠營守軍都統是鄭國維,原是鄭源的兒子,隻因鄭源老病不堪任事,他兒子從軍十二載,頗有建樹,朝廷體恤,上諭軍中事務由鄭國維暫行代管。奴才萬沒想到他邀功媚寵,竟敢發偽報。請主子恩準,奴才願立功北方,為朝廷除此癬疥之疾。”
皇帝一哼,“朕禦極登基,立誌要創大英極盛之世,北方韃靼一日不除,朕寢食難安!朕向來不怵你們批龍鱗,也不阻你們犯顏直諫,隻是謊稱大捷誆騙朕,著實可惡可恨!”他不勝鬱悶的透了口氣,一通躁怒口幹舌燥,伸手去夠茶,邊上的李玉貴料想茶早涼透了,忙塞了杯溫熱的在他手裏。他端杯潤了潤喉方道:“千裏去做官,為的銀子錢。想來朝廷的那點養廉銀子算不得什麽,隻怕北方還有盤剝百姓的事兒,那鄭國維除了要利,還要名兒。你即日點後扈前營的人往漠北徹查此事,另指派個正經人填缺。鄭源軍功頗多,但功過不可兩泯,他兒子的那點臭事要好好擺布,傳刑部嚴辦,少不得是個人頭點地的罪名兒。”
眾人直挺挺跪著道是,皇帝發了半天的火也乏了,擺手道:“罷了,都起來吧!這事不能全賴你們,隻怪朕輕敵,韃靼部族日漸強盛,竟是死灰複燃了,真出乎朕的預料之外。年年清剿,年年落空,大英的綠營愈發回去了。”
大臣們莫不股栗變色,隻當皇帝總還有一番說頭,誰知聖躬卻緘默下來,怏怏不樂的下炕穿了涼裏皂靴,臨走撂了一句話,讓太子“好生自省”,便擺駕回養心殿去了。
皇帝換了三十六抬大轎,改乘黃金曲柄華蓋禦輦。坐墊子方方正正寸把厚,是竹篾做的,上了桐油,瞧上去油亮光滑。扶手上雕刻龍騰虎躍紋,紫檀木鏤雕漆黑如墨,皇帝一手托腮,一手在龍頭上篤篤輕點,久久凝視,心裏隻覺沉重。
皇帝問:“謹嬪回去了?留下什麽話沒有?”
李玉貴哈腰道:“回主子,謹主子什麽都沒說,交辰時就往慈寧宮請安去了。隻是內務府回話兒來,說謹主子那裏傳了禦醫進毓慶宮。”
皇帝原本半倚著,聽了這話直起了脊背,“是什麽病症?”
李玉貴忙道:“女科裏的毛病,說是行經不暢,疼得厲害。”
“眼下呢?”皇帝急道,“打發人去問過了嗎?”
李玉貴道:“才剛長大頭去瞧過了,蟈蟈兒說睡了,把人都轟出來了,不知道裏頭情形兒怎麽樣。”又道,“謹主子心思重,您叫起出養心殿,謹主子後頭悄悄送到影壁,您的話不用奴才傳,謹主子全聽見了。奴才想,是不是謹主子傷了心神,才會作下病的……”
皇帝心裏直抽痛起來,她傷了心神,自己何嚐不是?這麽做也是沒有辦法,她常在養心殿裏走動,難免要和太子碰麵。他如今是草木皆兵,隻要分開他們,她便是更恨他,他也認了。
李玉貴偷偷瞄了皇帝一眼,猶豫道:“萬歲爺,奴才還聽說一樁事,皇後主子在秀女裏挑了一位,給晉了嬪位,眼下安置在毓慶宮了。”
皇帝皺了皺眉頭,抬掌拍在龍頭扶手上,虎骨扳指哢的一聲脆響,竟裂成了兩半。
李玉貴嚇得身上一顫,吸著幹癟的肚子越發哈下腰去,隻等著雷霆震怒。隔了好一會兒才聽頭頂上哼了一聲,“好個賢明的皇後,朕的話也作不得數了,她偏和朕打擂台麽?”
李玉貴一凜,諾諾答道:“萬歲爺,祖宗規矩,後宮由皇後主持,主子娘娘定了位份,連太皇太後也沒轍。”
皇帝咬著牙道:“怪道讓她有恃無恐了!謹主子怎麽說?”
“謹主子性子好,對上頭的示下不能說什麽,回去就把西配殿騰出來給了容嬪娘娘,自己住東邊去了。”李玉貴據實道,“先頭兩邊的人起了點小爭執,謹主子那邊的兩個丫頭和容主子那邊的嬤嬤鬧起來了。倒不是什麽大事情,就為了容主子那邊倒騰擺設,響動大了吵著了謹主子。春桃出去說了兩句,容主子的奶媽子嘴裏就夾槍帶棍的數落。”
皇帝冷聲道:“怎麽不叫蟈蟈兒處置那個眼裏沒王法的混賬婆子?”
李玉貴垂手道:“蟈蟈兒她們也有忌諱,容嬪是皇後主子的人,謹主子再怎麽也不好得罪她。況且容主子是大學士孔豐的閨女,有那一層,臉麵更大……”
皇帝冷笑道:“孔豐的閨女比旁人高一等?她有哪門子的臉麵?滿朝廷都是朕的丈人爹,朕倒成了孫子輩兒的了。”
李玉貴心裏知道,皇帝早把錦書看成和自己是一體的,誰對錦書不敬,比犯上罪責還大。他訥訥閉上了嘴,反正他也不是真要勸諫什麽,不過是讓皇帝知道容嬪的出身罷了。
“起駕,去毓慶宮。”皇帝道,“傳太醫院使麻利兒過毓慶宮,打發嚴三哥過去,他治女科是行家。”
後麵窩了半天的長滿壽嗻的一聲應了,拔腿就朝乾清宮去了。
禦輦一路飛奔到了前星門,皇帝下輦進門,門上太監本來袖手縮脖的兀自受用,冷不丁看見皇帝進來,嚇得齊齊跪倒下來。
皇帝一路風風火火穿過惇本殿往毓慶宮明間去,跨進門朝左麵瞥一眼,門前跪著個明鐺鳳笄的女子,身後帶了一個嬤嬤兩個宮女,俯身趴地道:“奴才恭迎聖駕。”
皇帝冷冷一乜,“你就是孔豐的閨女?”
容嬪心頭怦怦急跳,吃不準皇帝是不是替東屋裏的撐腰來了。天威不容觸犯,直緊張得頭暈耳鳴,嗓子眼發緊,幹巴巴地應了個是。
皇帝瞧一個嬪,一直跪著也不好看相,便讓起喀。看了她後頭的嬤嬤一眼,道:“好生管教手下人,朕的內廷不是戲班子,千萬要繃緊了皮。下回再有出格兒的言行,自己上內務府領板子去。”
容嬪悚然一驚,不由看過去——
皇帝的朝服還沒來得及替換,明晃晃的五爪金龍團花褂並十二章祥紋,沿海龍皮披領像張開雙翅的海東青。他背手昂然佇立,臉上是寡淡的神情,那是不可一世的帝王之姿,天生的尊貴威儀,即便就在你麵前,似乎也是隔著九重天般難以企及。
容嬪有些羞怯,進宮前也聽父親說起過當今聖上,讚美之詞怎麽都用不夠,簡直就是開天辟地第一聖主明君。今兒一見,果真是不同凡響的。將近而立,正是鼎盛的春秋,模樣兒清雋,又有矜持沉穩的做派,隻是性子疏淡了些。
想著又不免撚酸,他對東屋的那位確實是不一般,自己初來乍到,卻得不著一個好臉子,他甚至都不肯正眼瞧她,往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呢!
皇帝也沒空和她們多計較,抬眼看那四椀菱花門,綃紗的槅子隱約透出光亮來,門後卻是悄無聲息。皇帝惶然覺得害怕,不敢去推那扇門,便問侍立的蟈蟈兒:“你主子這會子怎麽樣了?”
蟈蟈兒負氣,故意看了眼西屋門前的人,一麵回道:“主子眼下睡著,可奴才知道她心裏苦悶,把咱們都趕了出來,自己又病著,一個人不知要流掉幾海子的眼淚呢!原本好些兒了,因著驚動了起了身,像是又不濟了,萬歲爺還是進去瞧瞧吧!”
說著推門進去,前麵引了道兒,掛起藻井下半副織金山水雲繡簾,也不去撩錦書床前落的蟲草紗帳,讓到一邊侍立,等皇帝進了垂花門後便自行退到外間去了。
隔著薄薄的帳子,依稀能看見床上側臥的身影,柔美細致,水波一樣的溫潤婉轉。皇帝趨前,伸手去撩帳子,帳外覆著一排長而細密的穗子,從手背上纏綿滑過,帶出一片冰涼的觸感。
錦書眉頭輕攏著,眼角眉梢有朦朧的哀愁。臉上血色不佳,形容憔悴,那慘兮兮的模樣可人疼得不成。皇帝一千一萬個舍不得,挨著她被角坐下,細細端詳了會子,怕鬧醒了她,不敢去觸她。看見嚴三哥在帳幔子後頭露了下頭,便示意他噤聲,招他過來把脈。
錦書睡得不深,皇帝進來她就覺察了,隻是不知道怎麽麵對,也不想和他說話。原本以為他看一眼就會走,誰知竟帶了禦醫來,這下沒法子繼續裝睡了,隻得睜眼叫了聲“萬歲爺”。
“醒了?”皇帝過去替她捋捋鬢角淩亂的發,溫聲道,“朕聽說你病了就過來瞧你,這會子怎麽樣?”
錦書不能行禮,便微躬了躬身子,“謝萬歲爺垂詢,奴才好些了。”
皇帝看她臉上涼薄,知道她心裏不痛快,一時也不好多說什麽,隻道:“嚴三哥是專替後妃瞧病的,叫他過一過脈,朕也放心。”
錦書轉眼看那禦醫,似乎在哪兒見過,眼熟得很,隻是記不太清了,便好氣兒道:“大人瞧著麵善,咱們以前照過麵的?”
那藍頂子禦醫半哈著腰道:“謹主子貴人多忘事,奴才年下奉了太子爺之命,上西三所給您瞧過一回病的。”
錦書這才猛地憶起來,心下躊躇著轉眼去看皇帝,他麵上倒沒什麽,聲氣兒卻不大好,往床沿上一坐,對嚴三哥道:“要仔細些診脈,朕聽說這毛病難根治,興許還有別的症候。你下些心思,治好了讓你升發,治不好,隻怕就要開革了。”
嚴三哥一怔,慌忙打千兒應個是,回身從藥箱子裏取家夥什,拿了一個蕎麥脈枕來小心墊到錦書腕子下。
皇帝對旁邊侍立的人吩咐,“給嚴太醫搬把椅子來。”
嚴三哥不敢就座,屈膝叩頭道:“奴才給主子們請脈跪慣了,還是跪著好。”說完去扣錦書的手腕,側著頭閉眼沉思起來,半晌也不說話。
皇帝耐性出奇的好,在邊上巴巴兒的等著,看嚴三哥臉上成色不對,心都提了起來。那邊慢吞吞開了尊口,“奴才瞧謹主子舌質淡紅,苔薄,脈沉細,依著奴才推算,謹主子這毛病想是在掖庭時作下的,才成人那會子受了寒濕,導致寒凝經脈,衝任氣血運行不暢,經血淤阻,這是肝腎不足的症狀。”
錦書點頭應是,這病症兒由來已久,真是他說的這樣。那時候在掖庭苦得海了,數九寒冬裏漿洗衣裳,洗褥子帷幔,人矮小,井口高,旋上來的桶提不動,一個閃失就澆了一身。身上濕了也沒空理會,手上的活計要緊,沒想到時候長了就叫寒氣入了骨。
“你別說旁的,隻說能不能把這毛病緩下來,往後每月別那麽遭罪就成。”要論醫理,皇帝張口就來,可醫藥也分行當,針灸、痘疹、眼科、口鼻、大脈、小脈……分門別類串不上號兒。人說隔行如隔山,皇帝不懂婦人科,又不耐煩他絮叨,便粗著嗓子打斷了他。
嚴三哥唯唯諾諾道:“要長期的調理……奴才先給開方子,先頭的方子我看了,不對症候兒,不知是哪位開的,單照著散淤來,還不夠分量。奴才這藥叫溫經散寒湯,兩帖下去能見著藥效,謹主子先吃上,等落了紅,奴才再開另一付藥來。”
嚴三哥嘴裏說著,手上也不停,在白摺上一一寫下來,回頭好交太醫院存檔。
皇帝踱過去看,除了當歸、川芎、赤芍這些女人常用的溫藥,還有胡蘆巴、五靈脂、製香附等幾味藥調和,心裏疑惑,便道:“這幾味藥有什麽講頭?”
嚴三哥手上一頓,聖駕詢問不得不答,覷了錦書一眼,期期艾艾道:“是給謹主子暖宮用的,主子積寒不散,倘或不作調理,將來恐怕……”
說了一半頓住了,錦書撐起身子道:“恐怕什麽?”
皇帝自覺失了言,這麽一問,聽著意思後頭還有不好的講頭,忙笑了笑道:“能有什麽,大不了每月定著時候的吃他的藥,給他打賞罷了。”
錦書心裏記掛,皇帝有意打岔,嚴三哥話裏滿不是這個意思。她蹙了蹙眉,“萬歲爺,您叫他說,有話別背著我。”
皇帝無可奈何,也栗栗然,知道在她跟前想糊弄不容易,隻好點頭對嚴三哥道:“你說吧,橫豎你也有法子治的!”
幾雙眼睛定定瞪著他,嚴三哥咕的一聲咽了口唾沫,滿打一揖怯懦道:“回主子的話,宮寒有壞處,信期小腹墜痛是其次,要緊的是……難懷龍種。”
簡直如晴天霹靂一般,錦書頹然倒下來。難懷龍種?果然是的……
皇帝又驚又怒,咬牙道:“嚴三哥,你是驢托生的麽?過不過腦子?怎麽就懷不上孩子?後宮那樣多的嬪妃,怎麽從沒聽說過誰有這毛病?”
嚴三哥被嚇得不輕,聖駕之前不敢造次,卻也言之鑿鑿,“奴才就是長了渾身的膽子也不能在主子跟前賣弄,奴才說的句句屬實。奴才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就說那母雞抱窩孵蛋,也得暖烘烘的,好叫雞仔子破殼。要是寒冬臘月裏撂在外頭,憑他怎麽都成不了事兒不是?”
皇帝震怒,“你口不擇言,這是什麽比方?”
嚴三哥囁嚅道:“您說奴才是驢托生的,驢腦袋不會想事兒嘛……”
換作平時,大家少不得笑上一笑,可今兒愁雲慘霧,誰也沒了好興致。
錦書怕皇帝降太醫的罪,隻道:“您別難為他,我子息上艱難是命裏注定的,誰都怪不了。”
皇帝心裏發緊,見錦書歪著沒了人樣兒,慌忙過去扶她,回臉對嚴三哥道:“有法子可想嗎?”
嚴三哥有些為難,轉而一想又道:“萬歲爺容奴才回去琢磨琢磨,再開幾副溫養方子。金熱水寒是相生之道,隻要潛心的調理,沒有治不好的病症。”
皇帝微吐了口氣,“往後謹嬪娘娘這裏就交你料理,辦好了差使自然有你的好處。辦不好,不光你,你們祖上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朕著人拆了你家‘樂善堂’的招牌,送到禦膳房當劈柴燒!”
嚴三哥一聽醍醐灌頂,趕緊的振作了精神道個“嗻”,“奴才這就給謹主子煎藥去,定然不負萬歲爺的厚望。”
皇帝不耐的擺擺手,屋裏人都悄悄地退到外間去了。錦書淚眼婆娑的抓著他的衣襟,顫聲道:“奴才無能,辜負了主子爺。我原先就說過,咱們這樣的,祖宗都不保佑,沒了德行,還拿什麽作養孩子?”
皇帝嘴角微沉,他心裏也苦悶,卻不相信因果報應這一說,低頭吻她的額頭,緩緩道:“你別胡思亂想,你如今跟了我,就是我宇文家的人,若論祖宗庇佑,也該是我宇文家的蔭澤。你別怕,那嚴三哥說話不著調兒,醫術卻很高明,他家是三代祖傳的女科,學道深山,路子也對。你靜下心調養,才剛他也說了,沒有治不好的,給他些時候,總能想出法子來的。”
錦書兀自愁眉不展,隻覺這輩子真是沒得救了,情路坎坷,下著狠心地走到這一步,到頭來還是枉然。這是她忘了仇恨的報應,天也不能容她。他的愛能一生一世嗎?她多盼望有個孩子,可如今這樣,就像斬監候的犯人,提心吊膽的求著生機,誰知老天爺朱砂筆一勾,所有的指望都終結了,到最後還是一無所有。
皇帝側身摟她,她的眼淚簌簌打在朝服下擺的海水江牙紋上,轉瞬就消失不見了。皇帝撫她長長的發,低聲呢喃道:“一切有我,就是真要償還業障,也該是我下地獄去,和你沒什麽相幹。你好好的,自自在在的,我怎麽都成。”
錦書直起身子掖眼淚,看他一眼嗔怪道:“也沒個忌諱,什麽下地獄,這話好混說的?”
皇帝抿嘴淺笑,“漠北戰事吃緊,那邊有奏報抵京,蠻族聯合起來進犯大英邊陲,說是個什麽駙馬,能征善戰,頗有幾分膽色謀略。朝廷派兵出征,卻是回回放空,恐怕這麽下去,朕少不得要禦駕親征了。朕已經五六年沒有上陣殺敵了,萬一……”
錦書一驚,忙不迭去捂他的嘴,惱怒道:“你再混說,就別進我的屋子了!”皇帝無賴的捧著她掌心嘖嘖地吻,涎臉笑道,“那不成的,磨刀還不誤砍柴工呢!”
錦書被他說得兩頰緋紅,扭身道:“整天的滿嘴瘋話,叫我怎麽看你這皇帝呢!”前頭明明對他失望至極,也打定了主意再不兜搭他了,可他一來,她的骨氣就全化作了土。拿他沒法子,真真的愛他,為他死都甘願,受點兒小委屈,又值個什麽?
皇帝索性蹬了靴子上床,一麵道:“你靠著我,我來暖著你。皇帝是後話,丈夫才是正經的。往後背著人叫我名字,別主子、萬歲爺的,我不愛聽。”
錦書低頭道:“那我可不敢,規矩怎麽好廢呢,您是主子,我到天邊也還是奴才。”
皇帝作勢把臉一沉,“你別成心氣我,這話以後別說了。”抱在懷裏好一通搖,又湊過去在脖子上親了口,“好乖乖,真是香!”
錦書讓了讓,紅著臉說:“這成什麽後話?叫人笑話!”
皇帝仰著唇道:“閨房裏還講究這些個?”邊把她打橫抱在腿上,在小巧的鼻子上親了口,“這會子病症都好了吧?你叫我聲‘瀾舟’,我聽著呢!”
錦書吞吞吐吐地叫不出口,到底是皇帝,那樣的萬眾景仰,平常見麵請安蹲福,從來就沒想過叫上一聲名字。那兩個字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就連寫在紙上都得缺筆畫,莊親王大名是高皇帝取的,哥哥登基禦極,他犯了皇帝的諱,都把瀾字改了,她憑個什麽直呼皇帝名諱呢?
皇帝看著她的眼睛,輕聲道:“錦書,我就想聽你叫我瀾舟,這名字已經十幾年沒用了,我都快忘了。”
錦書近前身枕著他的肩頭,眼眶漸漸泛紅,手臂緊了緊,才糯糯地喊了一聲“瀾舟”,又說:“奴才大不敬了。”
這名字從她嘴裏出來就是不一樣,柔軟的,帶了點兒鼻音,讓人心底升騰出快樂來。皇帝勉力自持,唏噓道:“這樣多熱乎,這才像兩口子!二回咱們‘那個’的時候你也這麽叫過我來著,錦書、瀾舟……聽聽,咱們名字都是天定的,是最登對的。”
錦書嗯了聲,半晌輕輕往後退了退,看著他身上的朝褂道:“衣裳也沒換,都皺成什麽樣兒了。”
皇帝笑了笑,“你就是這樣,這時候偏來掃興。”他說著去解領子上的紫金鈕子,“這會子常四那邊早把替換衣裳送過來了,朕今兒處理政務就在這兒了。”頓了頓沉吟道,“西配殿裏的容嬪,晉了位也沒法子撤,暫且就這樣吧!回頭著內務府另撥院子給她,省得在這兒擾你清靜。”
錦書搖了搖頭,“那不好,既然在這兒了,就別再倒騰了。皇後娘娘親指了的,你再下口諭,叫皇後主子臉上不好看。況且我瞧容嬪也是個齊全人兒,萬一將來得了聖眷,我也沾點兒光。”
皇帝聽那語氣裏夾了點酸味兒,心裏倒是一樂,忙轉過身去故作沉穩,嘴角上卻綻開了花。
莊親王走到了前星門,正碰上長滿壽打裏頭出來,他一把逮住了他,“這回倒好,養心殿改毓慶宮了?”
長滿壽嘿嘿一笑,“好爺,這不是主子娘娘在病中嘛!”
莊王爺摸了摸下巴,“你瞧我這胡子今兒修得怎麽樣?”
長滿壽嘖兒的一聲,“不用說,漂亮極啦!比艾小刀修得還齊整呢,瞧這一根根的,嘿!”
長滿壽是個滿會討好人的東西,狗顛兒的巴結著莊親王,乾清宮二總管做得有時候了,也想往上躥上一躥。這不李玉貴都升了六宮副總管了,聽說也是得了莊親王的好處,自己再加把子勁,興許就成事了,於是挨過去,賠笑著問:“王爺,奴才上回打發人送來的鵪鶉怎麽樣?”
莊親王一抹胡子,“好吃!”
長滿壽哀號一聲,“祖宗哎,我那可是好鵪鶉啊,白堂裏頭的極品,黑嘴白須的‘牛不換’哎!您就把他做了下酒菜了啊爺?”
莊親王眼一橫,“什麽屌玩意兒!瞧著挺好的料子,渾身毛跟刺兒似的乍,誰知道是中看不中用!簸箕裏頭一擱,兩回合沒到就不成了。虧我們家側夫人見勢不妙扒拉開了,要不一敗就成楚霸王,撂挑子走鳥,不白糟蹋了?”
長滿壽一拍大腿,得,這趟算白瞎!不禁垂頭喪氣的發蔫兒。莊王爺小折扇一搖,乜了乜他道:“成了,爺知道你的孝心,也記著你的好兒呢!”
這下子長二總管眉開眼笑了,打著千兒的獻媚道:“好爺,還是您心疼奴才。您快進去吧,主子爺正等您回事兒呢!”
莊親王搖搖晃晃進了惇本殿,過中路進毓慶宮明間兒,看見皇帝升著座兒,兩掖是伺候文房遞折子的太監。他往東配殿上看看,又往西配殿方向瞧瞧,自古以來東為上,錦書住的肯定是東間兒。莊親王掩著嘴悶聲一笑,這成什麽事了?東手一個,西手一個,他皇帝哥哥在中間,敢情是想盡了豔福了。
心裏琢磨歸琢磨,忙斂了神上前打千兒,“臣弟恭請聖安。”
皇帝說了聲“起來回話”,剛想張嘴,西配殿裏的容嬪端著個紫檀雕漆盤,娉娉婷婷地過來請安,那聲音清澈明媚,款款道:“萬歲爺,奴才才剛聽您咳嗽了,想是肺燥的緣故,就讓宮膳房燉了盅冰糖雪梨,萬歲爺賞臉用些個吧!”
莊親王轉過臉咳嗽一聲,這位容嬪倒也是個體人意兒的,自己來得不湊巧,正碰上人家互通情愫的當口,這眼現得!
皇帝雖不惱火,卻也不愛搭理她,隻疏離道:“你別忙,這些東西禦前的人自然會辦。朕處置政務,後宮的人一體都要回避,這是內廷的規矩,你跟前嬤嬤沒有教你?”
容嬪一聽這話俏臉煞白,端著她那片“心意”進退不得,嘴裏囁嚅著,“奴才沒成色,請萬歲爺責罰。”
皇帝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擱著,你退下吧!”
躲在帷幔後頭的春桃掩嘴嗤笑起來,轉過屏風到錦書床前,壓低了聲說:“主子,您沒瞧見西屋裏的那位,想趁機討咱們萬歲爺歡心呢,誰知道馬屁拍到了馬腿上,叫萬歲爺一下兒給撅回姥姥家去了!”
脆脆聽得直樂,“不知道本分!禦前的東西能隨意進的嗎?那還要禦前伺候幹什麽?我就說,妖妖俏俏,橫豎就想勾引爺們兒,虧得咱們萬歲爺正直不阿呢!”
錦書拿出了主子的威嚴嗬斥,“再混說,仔細打了!有你們這麽編排主子的嗎?”那兩個麵麵相覷,她突然話鋒一轉,“什麽正直不阿?我聽見他叫把東西擱下了,他幹什麽要在毓慶宮辦差?我料著前頭說不往後宮填人,如今看著也合眼緣,尋著由頭好多相處唄,不定什麽時候就吊上膀子了……”
這話酸氣衝天,是個人都能聽出來。春桃呆蠢,她順著話茬道:“萬歲爺多尊貴的人啊,犯得上偷女人?”
脆脆白了她一眼,“這詞兒都用上了,你皮癢了?”轉而對錦書道,“您也忒死心眼兒,萬歲爺幹什麽在毓慶宮辦差,您還不知道?也虧你往歪了想,他一個主子爺,翻誰牌子不是天經地義,還用這麽藏著掖著?”
錦書扭過身撥香案裏的蘇合塔子,這麽說是有點冤枉了他,可她就是心裏不受用。他有政務要辦,到後頭宛委別藏或是不知足齋都成,幹什麽非得在毓慶宮正殿裏?他一個大活人戳在那裏,能不叫人想法子親近嗎!
她幽幽一歎,也是的,自己現在心眼兒跟針鼻兒一邊大,明知道他不是她一個人的,暗地裏自己還是計較。隻是怕他回頭厭惡她,說她善妒,不敢表露出來罷了。
到底還是自尊心鬧的,她不比別人寬宏,也不比別人賢德,她心思窄、小家子氣,很想撒潑耍賴的纏住他……可是不行,她做不出來。又猝然想起嚴三哥的診斷,霎時腔子裏就結起了冰。
連孩子都懷不了,獻媚爭寵有什麽用!此生良苦,老來無依,這是她的罪業,也注定了她和他不能長久。等愛情走到了頭,連個見證都沒有,誰還記得承德皇帝身上有過這麽一段經曆呢!
罷罷,好壞由他去吧!想得再多也不中用,一切都瞧老天爺的意思。她耳朵後頭有顆苦海痣,長得隱蔽很少有人看見,自己卻是知道的。小時候奶媽子抱著她坐在杌子上,心肝寶貝地叫,眼裏是鋪天蓋地的無奈,邊來回搖晃著邊道:“可憐見的喲,好好的金鳳凰,八樣俱全,怎麽有這樣的不如意?這東西可惱,壞了我們姐兒的好命格兒了!”
那時候小,也不太明白,就覺得這苦海痣名字不吉利,將來或多或少要壞菜。眼下大了,自己這百樣愁苦果然應在這上頭,還有什麽可說的,都是命裏注定的。
她緩了聲氣兒問:“寶答應那裏的上諭傳敬事房了嗎?”
脆脆絞了帕子給她淨臉漱口,一邊回道:“長諳達已經往乾東五所去了,這會子禁足八成撤了。主子您別一心記掛著,多保重自己才是正經,別的能撂開手的就撂開,仔細調養頤和,比什麽都強。”
錦書嗯了一聲,隔著雕花槅子聽見外麵明間裏兄弟對話兒,像是在說漠北的戰事。
莊親王道:“現如今韃靼內政就是由弘吉駙馬掌控的,說起那個老汗王,真個兒是荒唐得沒邊兒!不知道是吃了什麽春藥,夜禦百女,弄得風吹就要倒,整天兩個眼睛發綠,但凡是女的,什麽臣妻、侍女、奴隸,連族裏的姑姑姐妹小姨子都不放過。就這樣的人,還怕死得要命,每年的殺一個年輕男人代他上閻王爺那兒報到。也不知道他哪兒聽說的偏方兒,吃人的腰子補腎,晚上辦女人,白天就跟個鬼似的到處遊蕩找藥引子,女人怕他,男人也怕他。到後來幹脆瘋了,那個弘吉駙馬把他囚在內廷裏,韃靼大權就悄沒聲兒的落到外姓人手上了。”
皇帝是個氣度嫻雅的人,聽了這個倒沒現出驚訝來,隻冷冷一笑道:“看來這個弘吉駙馬果然不簡單,先掌控了內政,再聯合各部圖謀大業。朕料著,他老丈人得的那個神藥,隻怕也出自這位賢婿之手。”頓了頓問,“這人是個什麽來曆,查明了沒有?”
莊親王道:“是個放羊人的兒子,有一回救了韃靼公主,就給招成駙馬了。蠻子婚配不論出身,隻要是王八綠豆對上眼兒,管他什麽門第血統,當晚披紅掛綠就入了洞房。到現在奪政,不過兩年的時間。”
皇帝沉吟片刻方道:“好手段,一個牧民的兒子有這樣深的心機,倒叫人刮目相看。那位弘吉駙馬多大年紀?”
莊親王拱肩塌腰的撓頭皮,支吾道:“這個奏報上沒提,番外人吃羊奶,吃生牛肉,長得又黑壯,也瞧不太準,估摸著二十來歲吧!”
皇帝扯了扯嘴角,伸手越過那盞冰糖雪梨,端了楓露茶來喝。禦前的人立時會意,皇帝不愛吃甜食兒,忙把膩歪歪礙手礙腳的甜碗子撤了下去。
“英雄出少年啊,真不錯!”皇帝眉目轉盼間神采流移,忽而臉上一沉,“朝廷花重金,竟養了一幫暈頭鴨子!派出去的將領論年紀翻上人家一倍,卻叫個愣頭青打得落花流水,還敢覥著臉子跟老子要糧草,要輜重,真他娘的活打了嘴!”
皇帝平素才調高雅,循循儒家之風,這回是生了大氣,連髒口都罵了。莊王爺躬身朝上一看,知道他不光為韃靼戰事惱火,還在為太子爺弄出來的禍亂糟心,要勸諫,卻不知如何開口。皇帝好麵子,也重情意,這件事囑咐了要悄悄的辦,還怕萬一錯怪了太子,傷了他的根基。所以這事兒連貼身伺候的人都不知道,這如山的父愛,真是天可憐見,他心裏的苦,三兩句話也說不明白。
皇帝撫撫發燙的腦門,坐在禦座裏不住的透息歎氣,緩了半天的神才道:“過會子你和朕一道上老祖宗那兒去,朕想著老祖宗嘴上不說,心裏也盼出宮散散悶子,天兒眼看著熱起來了,原本是定了要往熱河避暑的,可朕目下哪裏有閑情逸致!熱河是去不成了,朕在老祖宗麵前也開不了那個口,朕想著你在一邊給朕做個托兒,想法子讓老太太移居到清漪園去,萬一宮裏……也好避開。”
莊親王嗓子眼兒裏一緊,看著這個親兄弟,也是說不出的心疼。這皇帝哥哥太不容易了!這麽多的軍政大事壓在肩頭,難為他還想得那麽周全,這得費多少腦子去,對於他這種吃飽穿暖就犯困找炕的人來說,的確是難以想象的。
莊親王二話不說就點頭,“成!不過您還是把地兒換換吧,總在這裏不是個事兒,軍機章京們要遞膳牌也忌諱,到底有娘娘們在,爺們兒進出不方便。”
皇帝下意識朝東配殿看了一眼,滿室靜謐,唯有風吹動門上的竹簾,叩在門框子上嗒嗒地響。
他點了點頭,對下麵吩咐道:“把東西收拾收拾,送回養心殿去。”自己起身離了座兒,隔著簾子對裏頭說:“錦書,朕回去了,你安心將養,回頭朕再來瞧你。”
屋子裏略一頓,方才淡淡應道:“恕奴才不能相送了,萬歲爺好走!”
皇帝是五月初五的生日,正好遇著端午的節氣兒上。宮裏管皇帝千秋叫萬壽節,這是個天大的日子,各宮張燈結彩,乾清宮裏也預備著皇帝升座,好接受百官朝賀。
皇帝性子淡,那些繁文縟節不在心上,什麽生辰喜日子,他還是一體照舊。布庫、讀書、進日講、考察皇子功課、召見軍機問事批折子,很忙,不得閑兒。
後宮裏喜慶,宮妃們有的是時候,點戲,滿籮的準備承德哥哥打賞散喜錢。等遙遙到了將入夜,一撥接一撥地往禦前送賀禮,拖兒帶女地來給聖上磕頭祝壽。
皇帝溫和,皇子皇女們他是待見的,也能理解後妃們借著由頭大打親情牌的用心,耐著性兒打發了那群牛黃狗寶,方才鬆下一口氣落了座兒。
掃一眼案上,堆山積海的荷包、香囊、雞血石印模子。他擺了擺手,“都撤了。”又問李玉貴,“謹嬪那裏隨禮了麽?”
李玉貴忙從邊上請了個檀香木盒子來,蝦著腰往上一呈,“奴才料著主子要問,事先留了個心眼子,謹主兒那裏送東西來,奴才就給另收起來了。”
她沒來,怎麽沒來?他心裏發著空,也時不時的朝外頭張望,猛地想起來,沒有傳召不叫她進養心殿了,不由又有些悵然。
皇帝垮下了肩,不來的好,他的千秋,太子沒有不露頭的道理,萬一讓他們見上麵,說上話,他這萬壽節還怎麽過!他低頭把盒子放在禦案上,揭開蓋子,是一柄象牙做扇骨的折扇。真高潔物也!果真送扇子比送荷包繡套強,清幽淡雅,物如其人。隻是這諧音兒不好,寓意也不好,皇帝蹙了蹙眉,扇子——終究要散嗎?她不會是那個意思吧!
他有些猶豫,不知道扇麵上會是什麽,暗忖著千萬別是傷人心神的詩才好。
閉氣斂神的緩緩展開來……皇帝舒暢地鬆了口氣,扇麵上畫了兩隻草蝦,淡淡的墨,卻是足節分明。邊上還附了一首小詩——
雙箝鼓繁須,當頂抽長矛。鞠躬見湯王,封作朱衣侯。
皇帝抿嘴一笑,這丫頭丹青書畫愈發的精進,文徵明的蝦,米芾的字,臨摹得煞有介事。把她安置到毓慶宮去是走對了路子,她在餘味書屋裏舞文弄墨,回頭還能混出個大英第一才女的名號來呢!
皇帝從錦槅裏拿出一方壽山石印章來,新開的鋒,還沒使過的。順子有眼色,忙揭了牙雕的印泥盒蓋子,皇帝仔細壓透刻麵,才在扇麵右下角落了一款。順子偷著瞥,印章挪開了,是四個篆書小字——毓慶居士。
毓慶居士?想來是皇帝替錦書刻的印吧!順子暗裏嘖嘖一歎,這位萬歲爺啊,真是天字第一號的能幹人兒。能文能武、能齊家、能治國平天下,如今才知道他還會篆刻印章。錦書住毓慶宮,就禦賜了個毓慶居士的名號,這內廷之中,誰得著過這樣的榮寵!了不得!了不得!
皇帝叫拿印盒來,小心地收拾好了遞給順子,吩咐道:“送到毓慶宮謹主子手裏,就說是朕賞的,別叫她謝恩了。”順子響亮的哎了一聲,麻利兒退到明間外頭去了。
皇帝站起來,背抄著手在屋裏踱,才走了兩步就看見皇後從門上進來了,身後帶著四執庫的芍藥花兒。芍藥花兒手裏托著鑲金萬壽無疆大紅托盤,托盤裏是件吉服龍袍,領袖都是石青色的,正身明黃,四開裾九龍十二章,是大宴上要穿的行頭。
皇後笑著來給皇帝請安,微福了福道:“奴才叫芍藥兒備了主子的吉服來,時候差不多了,過會子臣工們進來,早點兒換上了,也免得臨時倉促。”
皇帝心裏有鬱結,轉了臉兒看皇後,好幾日沒見了,她越發清減。上趟她病勢沉屙,正巧碰上貴妃薨逝,他也沒沒顧得上去瞧一瞧。如今太子這裏出了幺蛾子,連著她也牽連上了,皇帝本來還有三分情義,如今是蕩然無存了,對著她也沒個好臉子,轉身道:“擱著吧,過會子叫常四來伺候。”
皇後接了托盤讓芍藥花兒退下,仰起臉瞧皇帝,似笑非笑道:“您現在和奴才這樣生份,真叫奴才傷心哪!我還記得在南苑時候,有一回我娘家外甥納妾,請我撐場麵坐首席。那天你才從軍中回來,趕了來就把我拉下了座兒,衝著滿屋子人說,‘我帶我婆娘家去,你們接茬兒高樂’,也不管人家怎麽議論,自顧自的就出來了。那時候啊,我一點兒都不怨您駁我麵子,還為您那句野話兒高興了好幾天,可如今呢?規矩大了,您也離我遠了。”她喃喃說著,伸手去解他的領口的鈕子,“這陣子我總在想,怎麽好好的就到了這一步,可不是冤孽嗎!要是沒有毓慶宮那位,就沒有後頭這些個不如意了。”
皇帝攏著眉,也不抗拒,由得她替他更衣。她說的這個往事他也記得,那會兒是恨她外甥掃他王府的顏麵,又不是正經討媳婦兒,娶個姨太太讓她坐席主婚,分明就是拿南苑王府開涮!他當時年輕意氣,少年藩王沒受過挫折,心裏生氣哪裏還管得上別的,當即就發作了。
光陰荏苒,轉眼那麽多年過去了,時間是把利劍,它熬人,也磨人。他登基禦極,學會了圓滑處事,做皇帝並不是想象中的那麽簡單,要善於調停,要中庸,要韜光養晦,行長遠之計。他早練就了治世之道,如今遇著別的都可以巋然不動,唯獨不能和錦書有關。他就像個護短的老婆子,聽不得有人拿錦書做筏子,果然人到了這境地,敵寇易殺,情關難度。
“朕問你,容嬪是怎麽回事?朕那次在老祖宗跟前表過態的,這趟選秀不充後宮,皇後當時不是也在場的麽?”皇帝嗓音裏聽不出喜怒,永遠是淡淡的模樣。他看著皇後,眉心擰了個結,“你是一國之母,公然違抗聖諭,這樣好嗎?”
皇後手上頓了頓,複平靜道:“奴才這麽做也是為了您著想,您專寵謹嬪,鬧得各處沸沸揚揚。六宮形同虛設,這回的選秀也作罷,叫外頭怎麽傳聞?都說萬歲爺要廢黜六宮了,那些個皇親國戚裏有的是朝廷棟梁,您不怕動搖國本嗎?”
皇帝抓住她的手,決然一拂,“所以你就和朕對著幹?你要搏賢後的名兒,籠絡軍機大員們?”
皇後抿了抿唇,“我隻想夫妻和睦,旁的於我來說不值一提。”到底還是舍不得他,她日夜的煎熬,太子起事,不論成敗她都是疼痛難當的。一邊是丈夫,一邊是兒子,像左膀右臂,缺了哪個她都是殘廢。她還想著,要是他能退上一步,她就去求太子,此事作罷,仍舊像從前一樣過。可如今看來,他得到了,並沒有撒開手,反倒更加癡迷。心徹底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皇帝不願意多看她,轉身自己紐單袍腰側的紫金鈕子,心裏冷笑,到了這個地步來說夫妻和睦,真是天大的笑話!她慈母敗兒,不去勸著太子,還寫家書給她兄弟,讓幫著太子篡位。論罪,她夠得上剝皮淩遲的了。
皇帝垂眼一歎,朝堂上,他肅官場、整吏治,殺伐決斷。可如今對手換成了至親,他怎麽辦?一個是垂髫之年就嫁給他的妻子,一個是心頭肉一般捧著養大的兒子,他們要造他的反,比殺了他還叫他疼痛和難堪。
太子恨他入骨,要停手怕是不能夠了。他本可以現在就派人擒他,可是自己還存著一線希望,他盼著太子能回頭,這皇位終究是要傳給他的,唯有錦書……他坐著這位子,她怵他,至少還能留住。哪天他走出了太和殿,恐怕要連她一道失去了。
世間安得雙全法,他要保住皇位,就非得擊垮太子不可。他猶豫不決,一麵小心翼翼不叫皇後看出端倪來。他在等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皇帝握了握拳,太子再有異動,就別怪他不念父子親情了,橫豎自古為皇位反目的骨肉不在少數,多他一個,也不算什麽!
夫妻各有心事,一時緘默下來,這時門上通傳,說皇太後駕臨,帝後忙整了衣冠出階陛相迎。
太後由左右扶著,遠遠就笑道:“皇帝,今兒是你的好日子,我可不能再貪著清淨不出來了。先給我兒子拜個壽,祝你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皇帝深深揖下去,“兒子的喜日子,就是母親受苦的日子,兒子多謝母親。”言罷趨前攙扶。
“我是個有福的,生了這樣的兒子,是幾輩子得來的造化,樂都來不及,哪裏還
論個苦呢!”太後和樂一笑,又對皇後道,“你也在呢?我才剛過隆宗門,看見太子還在軍機處,秦鏡兒正伺候換衣裳,八成這會子也要過來了。”又拍拍皇帝的手道,“升平署在北邊戲台子安排了幾台大戲,今年還在水榭上搭了個天橋,演《麻姑獻壽》,你也去湊個趣兒吧!”
皇帝應個是,和皇後扶著皇太後上丹陛旁的台階,等伺候著在涼椅裏坐下,正說交泰殿裏的二十五寶怎麽挪地方,要換了無為匾下的板屏,太子從外頭進來了,一甩馬蹄袖,漂亮地打了個千兒,“孫兒給皇祖母請安。”轉而對皇帝磕頭,“兒子給皇父祝壽,給額涅請安。”
皇帝點了點頭,“知道你一片孝心,起來說話吧。”太子應個嗻,站起來卷馬蹄袖,恭敬退到一邊侍立。
以前那個萬事上臉子的少年不見了,皇帝看得見太子的變化,他變得沉穩內秀,隻可惜這變化不是好兆頭,叫人心驚得很。
皇帝的視線滑過他腰際的吉服帶,因著在禦前不能佩鞘刀,他的左側帶扣上掛了燧(火鐮)和脂(解結的錐子),另一側竟是一塊表。
皇帝的耳朵嗡的一聲響,太陽穴突突急跳起來。一樣的鏈子,一樣的表殼,太子原先那塊叫他砸了,自己身上佩戴的送給了錦書,大英怎麽有相同的第三塊?
皇帝的困擾太子看在眼裏,也不言聲兒,嘴角淺淺地勾出一抹笑,似嘲諷、似揶揄,得意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