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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手種紅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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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貴妃薨,上慟,晉皇貴妃,輟朝三日,以示榮寵。定諡號曰∶慧賢純恭哲憫顯承慶皇貴妃。


  東西十二宮愁雲慘霧,皇貴妃以下品階的妃嬪按製著素服,摘了頭上絡子,不乘肩輿,步行從四麵八方湧進建福宮。磕頭、拈香,不論是真傷心也好,假難過也好,一個個在重重帳幔底下俯地趴著。和尚道士的誦經聲,混著木魚聲、如潮的哭靈聲,聒噪得人難耐。


  錦書在兩廊下跪著,抬眼瞧,二皇子在供桌旁給前來祭拜的族裏長輩答禮。銀盆裏不停燒化著冥帛紙錢,他離火近,叫火一烤,兩頰潮紅,兩個眼睛腫得胡桃似的。


  皇帝倒沒看見,她心裏記掛著,又不能抽身出來,隻聽見院裏堆放的紙馬紙轎,金庫銀庫被風一吹,嘩啦啦的直響。


  實在是無淚可流,隻好跟著邊上幾位妃嬪幹號,再不然就趴著數磚頭縫兒。好容易熬到她們這起兒人盡完了孝道,大家跪得腿肚子直抽筋,身邊伺候的丫頭來扶了,紛紛退到配殿裏去歇著,吃了些供果湯餅,就聚在一處逗咳嗽閑談。


  錦書新晉的位份,前陣子又鬧了大動靜,人人都知道她是被皇帝扛回養心殿的,目下一氣兒晉成嬪位,聖眷隆厚可想而知。人到了高處就有人覥臉巴結,幾位前頭指著她罵的貴人來套近乎,一口一個謹姐姐,什麽一家子,什麽大人大量,好話連成了串兒,說起來就跟唱歌似的叫人受用。錦書性子淡,也知道她們裏頭沒幾個是真正待見她的,隨意應承了兩聲就作罷了,隻倚在圈椅裏篤悠悠地喝茶。


  春桃進來蹲個福道:“主子,太皇太後打發人來傳話來,說看看這兒祭拜完了沒有,要是完了,太皇太後有事兒吩咐,叫主子回慈寧宮去呢!”這本來就是錦書事先安排好的,讓春桃瞅準了時候來喊人,辭出去有了由頭,也不至於落人口實。


  她站起來施施然蹲了蹲,“對不住諸位娘娘了,老祖宗那兒傳呢,我先過去了,回頭咱們再聚。”


  惠妃道:“喲,那你快去,指定是有什麽要緊的差事。咱們姊妹有的是聚的時候,老祖宗那兒可要仔細的。”


  錦書笑了笑便轉身出了偏殿,才走到廊子下就聽裏麵酸腔酸調地說:“你們瞧,逃宮還逃出功勞來了,非但沒有開發,還晉了位份!到底人家出身高,咱們倒成了那泥豬癩狗了。”


  然後是亂哄哄的附和聲,惠妃的嗓門兒尖,一下就能聽出來,她哼了一聲道:“不過依仗著年輕,過陣子你們再看,憑她什麽帝姬都不中用!男人,哪個不是吃著碗裏的望著鍋裏的?咱們爺對她也是圖一時半會的新鮮,等後勁兒一過,早晚也是要撂開手的。”


  “話是沒錯兒,可萬歲爺如今誰的牌子都不翻,沒了恩澤,原說菩薩前頭求個一兒半女的想頭也掐了,還指著什麽?”有人長籲短歎。


  屋裏沉寂了一會兒,又有愛挑事兒的問:“位份是晉了,開臉了沒有?”


  妃嬪們吃吃地笑起來,“瞧你平日不哼不哈的,還挺愛打聽!沒聽說臨幸,可那位在禦前伺候了那幾天,怕是早八百年就吊了膀子了。”


  立馬又是一屋子的酸氣衝天。


  錦書又臊又恨,漲紅了臉,脆脆看見了忙來寬慰,“主子別氣,理她們幹什麽!虧得都是有品級的命婦,我打量倒像外頭的混賬老婆,大嘴叉子一張,整天的嚼舌頭!她們是眼紅,死介掰咧地糟踐你,你要是給氣著了,那不著了她們的道兒?”


  “可不,她們抽她們的瘧疾,您樂意就聽,不樂意,隻當她們拔塞子。”


  春桃和脆脆左右扶著她下台階,晉了嬪位穿戴上變了,腳上再不穿青口鞋了,換上了顯身份的花盆底兒,隻是起坐都要人搭手,非常麻煩。


  錦書不太樂意,嘟囔著,“回了毓慶宮我非得做雙拖履穿。”


  “哪裏能勞動主子娘娘!”脆脆笑道,“您的用度自然交給我們操持,您得了閑兒,還是給萬歲爺做吧!”


  三個人出了建福宮上甬道,錦書轉臉問:“他這會子在哪兒?”


  春桃故意逗她,斜著眼道:“奴才們孥鈍,敢問主子嘴裏的‘他’是誰?”


  錦書嘟著嘴紅了臉,不知怎麽,昨兒回來老想起他憔悴的樣子,想一回疼一回。這人雖可恨,可前陣子也把他折騰得盡夠了。那天在泰陵裏冷不丁的一瞧,胡子拉碴的,兩眼通紅。他手底下的那幫子臣工八成沒見過他那模樣,皇帝金尊玉貴,一片肉皮兒、一根頭發絲,都有專門伺候的人打點,從來都是幹淨利索無可挑剔的。她出逃之前還是芝蘭玉樹的尊容,兩天沒見就弄得活像個囚犯,那時候她除了對他突然出現的震驚,心裏也說不清道不明的隱隱作痛。可惜他後來做了這樣的事,狠狠把她打進了地獄,倘或換種法子,也許這會兒兩個人就能好好的處了……


  錦書幽幽一歎,“回毓慶宮吧!”


  脆脆急了,趕忙請了雙安道:“主子別和春桃一般見識。”對春桃啐道,“你作死麽?叫老祖宗知道,看不活扒了你的皮!”


  春桃嚇了一跳,眼淚汪汪的央求,“好主子,我可再不敢了,您別惱。奴才都打聽好了,萬歲爺這會兒在養心殿三希堂裏呢!奴才和李總管知會過了,說主子一會兒就要過去的,恐怕李總管已經回稟萬歲爺了。萬歲爺盼著,您又不去……奴才難交代。”


  脆脆也道:“奴才們先頭的主子定妃娘娘,是天上地下第一好打聽的主兒,您和萬歲爺的事兒咱們也知道個大概。那麽多的磨難,好容易到了這一步,您是出了閣的人了。咱們不知道您開沒開臉,就知道您往後不姓慕容,您進了玉牒,就是宇文家的人,前塵往事丟開手吧!奴才們求您了,別難為自個兒,奴才們心疼您。”


  錦書停下步子在風口上站了會兒,腦子清醒了些,心道就過去瞧一眼吧,還不知他現在怎麽樣了,瞧過一眼才能放心。


  進養心門過木影壁,風吹動了殿門遊廊下的雨搭,一片鮮亮明豔的紅。稱著黃琉璃瓦頂和壟子裏鬱鬱蔥蔥的草木,煞是靈動出挑。


  長滿壽迎上來虛打一打千兒,討好道:“謹主子來了?快請。”


  錦書道:“勞煩諳達通傳,說奴才來給主子請安了。”


  長滿壽連連擺手,“不用不用,主子爺啊……”他掩著嘴竊笑,“早就盼長了脖子。知道您要來連折子也不看了,叫奴才在門上候著,說來了就請進去。”


  錦書淺淺一笑,問:“今兒膳進得好不好?香不香?”


  長滿壽邊走邊搖頭,“主子問了,奴才不敢隱瞞。貴主兒是酉時薨的,爺從那會兒起就沒用過膳,隻吃了一塊棗泥糕,任人怎麽勸都不肯動筷子,逼得急了就拍桌子,嚇得禦前的人氣也不敢喘。眼下您來了正好,就手兒勸著吃點兒,奴才已經備下小食兒了,立時傳人送進三希堂去。主子您說一句,頂得上奴才們千言萬語,你開開金口,算幫了奴才大忙了。”


  錦書跨進明間朝西邊去,一麵謙道:“諳達快別抬舉我了,我值個什麽,不過盡力一試罷了。”說著接過暖閣門前太監手裏的洋漆鑲金托盤,旁邊侍立的宮女打起簾子,她邁步進了書齋裏。


  皇帝正盤腿坐在炕上看書,身上是玄色團龍褂,頭發拿一根攢珠銀帶束著,鬆垮垮搭在肩頭,烏發如墨,襯著雪白的麵孔,愈發眉目清朗。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下地接她手裏的東西放在炕桌上,才轉過身來定定的瞧她。


  錦書被他看得發虛,抽冷子紅了臉,照規矩肅了肅道:“奴才給主子請安。”


  皇帝這會兒腦子裏像一團亂麻,千頭萬緒的沒有主張。慧賢皇貴妃的梓宮回頭要往孝陵裏去,孝陵有妃嬪墓,她的墓葬規格可以最高,卻不能進皇帝陵寢從葬。為這事二皇子又來哭過一回,皇帝的意思很明確,皇貴妃單入地宮,不必再議。


  真正叫他心煩意亂的是眼前人!將來他晏駕,身邊的位置一定是要留給錦書的,可她能願意嗎?她會不會恨他活著束縛她,死了還要霸住不放?


  “免了。”他抬手托了托,臉上恍惚有了一絲笑意,“老祖宗跟前不要伺候了?”


  她道是,“老祖宗惦念您,使了奴才來侍奉左右。”看他的氣色真不好,便道,“貴主兒薨逝您難過是有的,可是自己的身子還是要多仔細。我聽說您昨兒起就沒進東西,那怎麽成呢?沒的餓壞了!”


  皇帝看著近在咫尺的紅唇開合,不禁有些心猿意馬,又怕自己失了態,忙別過臉去回座兒上坐下,嘴裏隨口應道:“我不餓,事兒多,壓根兒顧不上吃飯。”


  “那也不成。”錦書怪他孩子似的不讓人省心,徑自去擺布托盤裏的吃食,打開了八寶小食盒,原來是五六個豆腐皮包子,和一盅花糖蒸乳酪。她朝他麵前推了推,“您和貴主兒起小兒在一處,感情深我知道。您這麽不吃不喝也不是個事兒,那樣多的家國大事等著您拿主意,您要是傷了身子,那可不是玩兒的。”


  皇帝為難地看她,餓過了性兒真不想吃了,可又不好拂了她的好意,就攥著筷子夾了個小包子,在筷頭上顛來倒去地看了半天,就是不往嘴裏送。


  錦書皺起了眉頭,“哪天我歿了,您也這麽的……”她的聲音低下去,“我就足了。”


  皇帝怔愣著抬眼,心頭狠狠一撞。


  錦書臉上掛不住,忙作勢咳了一聲,伸出蔥白似的手指又推那掐絲琺琅萬壽無疆碟盞,“快吃吧,我瞧著您吃。”


  皇帝心不在焉的慢慢嚼,雲裏霧裏的有點摸不著邊,想撂下碗問她剛才的話是什麽意思,又開不了口,一時兩個人都緘默下來。


  錦書把勺子擱在盅蓋邊上,瞥他一眼,他吃得極斯文,小口小口的像個大家閨秀,不由想發笑,忙拿帕子掩了口起身,踱到窗前,卷起半垂的簾子朝外瞧。


  天暖和起來了,石榴樹抽了新芽,綠油油的成片,豔紅的花苞三三兩兩掩映其間,看上去賞心悅目。眼看著端午將至,皇帝的千秋要到了,正想著要送些什麽敬賀才好,聽見皇帝放下筷子的聲音,回頭看,他拿巾櫛掖嘴,淡淡笑道:“我吃完了。”


  她轉回來在炕桌另一邊坐下,問:“可吃飽了?”


  皇帝看她眉舒目展的,心裏的陰霾消退了好些,點頭道:“吃飽了。”


  她嗯了聲,招呼外頭人收拾碗筷,長滿壽躬身垂手進來,看見八寶食盒裏的東西用了個精光,笑著看了錦書一眼,悄悄豎了豎拇指,照原樣兒一件一件歸置好了就退出去了。


  皇帝道:“建福宮去過了?”


  她應了個是,低頭把手絹別到胸側的鈕子上,邊道:“虧得我來瞧瞧,膳不用可不成。才剛的是午飯,回頭晚膳我再來盯著。”


  皇帝下地挺了挺腰,笑道:“我又不是孩子,吃飯還要人盯著?”


  錦書抿嘴一笑,“是是,不是孩子,可比孩子難伺候多了。”說著又不經意地去撫膝蓋,總覺得隱隱生疼,自己都好笑起來,原來當差常要磕頭,有點兒差池還要罰跪,一跪就是一兩個時辰。如今是今日不同往昔了,人啊,登上枝頭,果然就嬌貴了!

  皇帝回身看,蹙眉道:“跪得時候長了,怕是傷了皮肉。你跟前的人怎麽伺候的?怎麽不知道備個黃袱墊?”邊說邊蹲下去捉她的腳,“我瞧瞧。”


  錦書一驚,忙不迭往後縮,急道:“你別碰,過會子就好了。”


  “別動!”他在那隻裹著綾襪的玉足上輕輕一拍,“破了皮要上藥包紮,傷處在布料上來回蹭,越到後頭越疼。”


  她咬著唇安靜下來,就那麽看著他,目光柔和。沒有惶恐不安,也沒有別扭矯情,才發現自己對他早撤了防線,才知道真如太皇太後說的那樣,這個人往後就是最親密的人了,和自己的身體發膚一樣,沒法割舍,相依而生。


  皇帝不是柳下惠,卻是君子不妄動。雖說那纖細如玉的小腿叫他目眩神迷,可眼下不是胡來的時候。上回在泰陵裏的混賬事八成是嚇碎了她的肝膽,倘或這趟再造次,隻有將她越推越遠了。要得身子還不易嗎?要緊的是人心!他舍生忘死的愛她,也盼有回報,盼她心甘情願的伴他一世。她心裏的恨,今兒一點,明兒一點,總有消磨殆盡的時候,隻要他沉得住氣,總會好起來的。


  天暖和了,衣裳從夾的換成單的,隔著薄薄一層跪上半天,鐵打的也受不住。女孩兒家原本就嬌貴,她腕子上如意帶綁的淤青到現在還未褪盡。皇帝小心翼翼卷起她的襯褲,那玲瓏的膝頭有星星點點的紅,像刮痧留下的印記,他鬆了口氣,“還好沒破,隻有些血瘀,上點藥就成了。”便開口喊李玉貴。


  李總管應聲進來,微吃了一驚。錦書在炕沿上坐著,那位除了祭天,平常腿不打一下彎的君王在腳踏上半跪著,頭也不回的吩咐,“找金創藥來。”


  李玉貴領命忙退出去,打發人上太醫正那兒討藥,自己從簾子豁口的地方偷偷看過去,小心肝在腔子裏直蹦躂。


  長滿壽也挨過來看,邊看邊“好家夥”地喃喃,“這架勢!瞧好兒吧,指不定什麽時候就往皇貴妃位上晉了。”


  李玉貴敲打他一下,“別混說,皇貴妃這會兒在棺槨裏享福呢,你說這個,也不怕不吉利!”


  長滿壽咂了咂嘴,“我說的可是大實話,章主子是仙遊後才晉的皇貴妃,裏頭這位不一樣,那要是晉了位,可是實打實的!”


  李玉貴一琢磨,是這個理兒!萬歲爺在她這兒拿不出主子的做派來,就跟尋常夫妻似的,說話隨意,唯恐叫她疏離了,連自稱都改了,不說“朕”,隻說“我”。如今蹲著給她看傷算什麽?往後要是有了皇子皇女,隻怕還有換尿布哄孩子的時候。


  藥送進去了,皇帝仔細塗抹好,拿綾子包紮起來,替她放下褲腿問:“怎麽樣了?好點兒沒?”


  錦書絞著手指頭說:“好多了,隻是不好意思的,我原是來伺候您的,反倒叫您受累了。”


  “哪裏的話!”皇帝站起來,放下卷起的夔龍箭袖,一麵道,“也是順帶手的,你傷著了原就不該忍著,早些上了藥,腫才消得快。”突然又想起上回在泰陵裏急吼吼的弄傷了她,那個……又不好明著問,便期期艾艾地嘀咕,“我能替你上藥的地方自然當仁不讓,不能的……你……都好了嗎?”


  錦書一時沒轉過彎來,“什麽都好了?”


  皇帝居然紅了臉,搓著手目光飄忽,訥訥道:“就是‘那裏’……還疼嗎?”


  她驀地明白過來,“哎呀”一聲捂住臉扭過了身子,透過手掌甕聲甕氣兒地咕噥,“你這人真是!別問了!”


  皇帝一瞧那小模樣,連骨頭縫裏都透出和樂來,隻背著手說:“我擔心你,一直不好出口問。想讓人送藥過去,又怕你會惱,這不是話趕話地說到這兒了嗎!你也別臊,我打小兒就學醫,也算是半個大夫,有病不避醫,我闖下的禍,難不成還笑話你嗎?”


  她捂著臉,死也不肯撒手,團領外露出的頸子都籠上了一層紅。皇帝看著,愈發撞到心坎裏來,隱忍再三,終究是走了過去,試探著拉了拉她的手肘道:“值什麽!我就這麽一問,看你,仔細把自個兒悶死。”


  她慢慢鬆開手,別過臉不敢看他,眉梢眼角盡是女兒家的嬌態。皇帝心頭急跳,險些又要把持不住,猛想起建福宮裏停著的章貴妃來,霎時又偃旗息鼓,直起身道:“像是積了食了,你陪我走走吧!”


  兩個人一前一後出了明間,養心殿的園子盡東頭有個花架子,上麵爬滿了爬藤月季,沒開花,卻是秀色宜人的。架子底下有瓷墩兒和壽山石小圓桌,錦書指著那兒說:“別走遠了,往外頭去太陽曬,就在那地方坐會子吧!”


  於是沿著遊廊過去,風吹過來涼涼的,雨搭微微搖擺,皇帝說:“這些簾子樣式是你挑的?”


  她轉過眼看那竹簾上一圈圈的花紋,垂首道:“奴才淺薄,胡亂挑的,主子爺要是不喜歡就換了吧!”


  怎麽能不喜歡!隻要是她的意思,他以往就是再看不上眼,現在也覺得如珠如寶。真是和人有關係,他才知道什麽叫愛屋及烏,拿她的見識修養一比,宮裏那些女人都成了燒火棍子,他的眼裏心裏再容不下別人了。


  “我瞧著也好。”他說著,緩緩地踱,袍角飛揚,頭上的銀帶也翩翩舞動開去。他回頭一笑,“這顏色花式配歇山頂正合適,就放著吧!”


  那笑容自有一番雍容矜持,能叫日月黯然失色。錦書一怔,忙調開了視線,隱約聽見北邊建福宮裏和尚超度做法式的聲音,便問:“主子不過去瞧瞧?”


  皇帝道:“本來是要去的,後來聽說你要來就耽擱了,想先見你,等你回了毓慶宮我再過去。”


  錦書聽了這話又有些哀傷,這樣的男人,要隻是個小吏,或是個平民,嫁了他該有多好啊!他愛你、護著你、處處替你周全,碰上他不是祖上的德行嗎!隻可惜了,他不是她一個人的,就是愛死了,皇帝總是皇帝,肩上有擔當,有法度倫常。社稷要緊,不能掃了宮妃們的體麵,須知她們各人背後有一大家子,父兄在朝裏為官,怎麽像她,孤身一人,沒有誰能倚仗。人心是會變的,哪天他對她沒了興致,自己還剩什麽呢?


  她低頭看胸前的綠彩帨,又覺得自己飄飄忽忽,像是無根的浮萍。隨手摘了片葉子,沿著脈絡撕扯,一縷一縷扔在腳邊,無端端的又愁上眉峰,倚著木架子不言不語了。


  皇帝彎腰打量她,“怎麽了?才剛還好好的,怎麽一氣兒又悶住了?琢磨什麽呢,和我說說!”他心思百轉,有了心結,遇著什麽都要往那上頭靠。她一安靜下來,他就疑心她在想太子,這簡直就是個噩夢,日夜攪得他寢食難安。他咳嗽一聲,隻作不經意地說,“太子的奏報前兒到了京師,他在那兒的差使辦得不錯,大學士薑直還誇他呢!”


  錦書茫然抬起頭來,脫口問:“他在那兒好嗎?”問完了才驚覺沒有避諱,偷覷皇帝的臉色,怕他在章貴妃的喪期裏,易動怒,回頭又要鬧脾氣。


  皇帝的反應出人意料,他神情自然,淡淡道:“都好,就是夜裏改不掉要人守著的毛病。老話兒說的,在家靠娘,出門靠牆。他行轅裏安了兩張床,外間兒睡貼身侍衛,他靠牆睡裏間兒。”說著又笑,“他擎小兒就這樣,如今在外辦差,除了這個別不過來,其他倒很有些旗主將軍的做派。”


  錦書不說話,在瓷杌子上坐下來,訕訕擺弄手絹兒。皇帝站在花架子下,猶豫了會兒才問:“你晚膳還過來嗎?”


  她抬頭道:“真要我看著你?你好好進膳我就不來了,這兩天像是有點乏,想歇一歇。”


  皇帝的精神頭猛然一震,乏了?算算日子,上回臨幸到現在也有小一月了,莫不是懷上了?

  他慌忙去扣她的腕子,錦書嚇了一跳,“主子幹什麽?”


  “我瞧瞧脈象。”他拉著她的手坐下來,將她的胳膊放平了才側過頭細細地把。


  錦書失笑,“什麽大事,值當你這麽神神叨叨的。”


  “沒什麽大礙,”皇帝診過脈不免失望,轉念想想,她身體安康也是好的,便道,“想是這兩天勞累了,你回去歇著吧,晚上別過來了,毓慶宮偏遠些,來回的奔波傷身。且看情形吧,要是沒什麽事兒,我過你那邊去。”


  “別。”錦書收回手說,“貴主兒大喪期間,主子上我那兒去,我背上的皮非得叫人戳破不可。”


  皇帝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那等宮門下了鑰再說,我悄悄地來,你給我留個門兒。”


  錦書像是喝了一口醋,殺雞抹脖子的又是一句“不成”。悶頭想他下了鑰過去幹什麽,連傻子都猜得出來,想來還是賊心不死!她又羞又臊,咬了咬嘴唇方道,“奴才說過不上齎牌,主子別忘了。”


  皇帝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道:“我不過是去和你說說話兒,你當什麽?”


  風漸大,吹得惇本殿內帳幔紛飛,香爐裏的煙霧四散開,滿室的沉水香,沁人心脾。


  掌事的蟈蟈兒捧著一壺楓露茶自穿堂過去,到毓慶宮正殿時,看見脆脆正在打理帳上的銀鉤子,邊上的葡萄結子紅穗沒頭沒腦的撲騰,一下子弄了滿臉。


  她笑道:“仔細鉤著簪子。又要變天兒了,今年雨水怪多的。主子呢?還歇著?”


  脆脆嗯了聲兒,“可不,才去叫了一回,說了兩句夢話又睡了。”


  “還是叫起來吧,歇了兩個時辰,眼看著申正二刻了。”


  脆脆轉身說:“值什麽?她愛睡就睡,你也忒小心,咱們這兒山高皇帝遠,萬歲爺有旨,不讓人隨意往這兒來打攪,難不成還怕司禮監的人來查嗎?”


  蟈蟈兒無奈道:“你這脾氣真真是一點就著的!我還沒說完,你就來這一車的氣話。誰說怕祖宗家法來著?我是瞧主子睡得太長了,回頭起來再作頭疼。”


  脆脆撅了撅嘴,“在繼德堂邊上的‘宛委別藏’裏歇呢,我才叫過一回,這趟你去,沒的惹她拱火。主子再和善終歸是主子,咱們奴才是草芥子,她要是來一通呲兒,也夠受的。”


  “我瞧你是懶病犯了,她什麽樣兒你還不知道?嚇我是怎麽的?”蟈蟈兒笑著朝繼德堂去,脆脆後麵也跟了來,她瞥她一眼道,“好好的寢室不睡,怎麽睡到藏書閣去了?”


  脆脆撫著鬢邊絨花道:“快別說這個,這人是個書蟲子,看見滿屋子古籍孤本子,恨不能一頭紮進去。後來看著睡著了,春桃見她睡得熟就沒叫,給她褪了鞋蓋上氈子,將就讓她歇會子,誰知道一氣兒睡到這個點兒。”


  蟈蟈兒邁過門檻轉進裏間,毓慶宮裝修極考究,繼德堂素有小迷宮之稱,東西廂分成好幾間,門套著門,窗連著窗,彎彎繞繞直走得暈頭轉向,邊道:“天爺!也虧你們貼身伺候,就這麽的歇?中晌回來說下了鑰主子爺要來,眼不錯兒的梆子都快敲了,還不歸置,怎麽迎聖駕?”


  這蟈蟈兒比她們都大,是南苑的家生子兒,她教訓兩句,脆脆諾諾稱是,也沒得說的。


  等走到“宛委別藏”時,一眼看見門上的小蘇拉太監前仰後合地打起了瞌睡,蟈蟈兒把茶壺往脆脆手裏一放,上前就在那兩個沒有頂子的喇叭帽上來了兩下,低叱道:“眼裏沒主子的混賬東西!萬歲爺的恩澤倒縱了你們了?主子歇覺,你們跟著受用上了?過會子回你們師傅去,要做做規矩才行!”


  那兩個小太監嚇得跪地磕頭求饒,蟈蟈兒也不理他們,徑直進了書齋裏。


  錦書仍是沉沉好睡,氈子蓋得熱,臉上紅撲撲的,孩子似的天真無暇。


  春桃擱下手裏的針線站起來,比了個手勢,蟈蟈兒半蹲下來輕輕的推了推,“主子,時候不早了,該醒了。”


  炕上那位扭了扭,半夢半醒道:“還早呢。”


  蟈蟈兒去掀她的氈子,邊道:“不早了,這麽的不得睡到明兒早晨去?”


  那邊翻個身,索性不搭理她了。蟈蟈兒沒法子,隻得說:“您再不起,萬歲爺就來啦!”


  錦書被嚇得發怔,一骨碌兒坐了起來,暈頭暈腦地說:“下鑰了?別叫他進來。”


  屋裏三個人都笑起來,“主子您可真逗!我們哪兒有膽子不叫萬歲爺進來?”


  “那進來了?”她坐直了身子探看,“掌燈了?外頭那麽亮?”


  春桃上來替她更衣,“看看,睡迷了吧?人都快認不得了。”招脆脆來倒了楓露茶,遞到她嘴邊伺候喝,“快醒醒神兒,離掌燈不遠了,就是要養足了勁兒侍奉萬歲爺,也犯不著這麽的貪睡。”


  錦書迷迷瞪瞪了說:“別逗悶子,我哪裏要養勁兒?是犯春困。我做了十來年的奴才,眼下回了打小兒長的地界兒,不睡個夠對不住自己。”


  她倒不避諱,幾個人聽了不過一笑。又上趕著漱口洗臉梳頭,她笑道:“晚上了還打扮什麽?被窩裏塗脂抹粉,不也無趣兒?”


  春桃咭地一笑,“自然不是自己瞧,您散漫,聖駕前失了儀,該死的就是咱們。”


  錦書訕訕地,心想自己如今真成了等男人的小媳婦兒了,她們開口閉口的聖駕,自己是說好不進幸的,難為她們張羅,都是無用功。


  都收拾好了移到繼德堂的寶座上歪著,侍膳的太監進來打千兒,“請主子示下,主子的膳怎麽鋪排?要準備接駕嗎?”


  這倒把她難住了,皇帝說下了鑰才來,那時候早過了用膳的點兒。可不備下,萬一是餓著肚子來的怎麽辦?

  她斟酌一下道:“燉盅雞湯留著,我的別鋪費,簡單來幾樣素的就成。”


  太監領旨退出去,蟈蟈兒笑著說:“您倒好伺候,樂壞了宮膳房的太監廚子。”


  錦書捧著竹簡研讀,有一搭沒一搭的閑白話,脆脆掌了一支蠟燭來,扣上了紗罩子說:“還是照著看吧,沒的弄壞了眼睛。”


  宮裏上夜點燈都是有規製的,按妃的份例,日用有白蠟、黃蠟、羊油蠟各兩支,原該等神武門上鳴了一下鍾再點,可皇帝體恤,沒叫敬事房往毓慶宮派精奇嬤嬤,沒人執法,有些死規矩就給破了。


  這毓慶宮初建時是阿哥所,住的全是皇子皇孫。後來傳到大鄴做了書庫,等到明治爺當政重新整頓了,養了唯一的帝姬錦書。改朝換代了,大英皇子們隨母妃住,大點兒就張羅開衙建府,所以這裏空了出來,正好成全了錦書。


  錦書是書堆兒裏長大的,從腰杆子長硬了會坐起就捧書。如今重回這裏,又有皇帝這幾年不斷往裏添的新書,真正是如魚得水,不亦樂乎了。跟前的人隻勸她別沒日沒夜的,她唔了聲還是照舊,幾個人也就不說了,各自張羅分內的活計去了,單把她一個人撂在明間裏。


  快擦黑時蟈蟈兒領著人來回話,“主子,四執庫的總管諳達求見。”


  錦書抬頭應道:“請進來吧!”


  一會兒常四躬腰進來甩袖子打千兒,膝蓋頭子在青磚上一碰,“奴才請謹主子金安。”


  錦書笑道:“諳達榮升了?快請坐吧!”


  常四卷著袖子阿諛道:“小主兒見笑了,是萬歲爺的恩典。奴才就不坐了,主子跟前哪裏有奴才坐的地兒!”


  錦書抿嘴一笑,又說:“諳達別客氣,我這兒沒那些規矩。”對旁邊站殿的宮女道,“給諳達上茶。”


  常四惕惕然謝了恩,嘴裏喋喋道:“奴才就說主子不是池中物,看眼下果然登了高枝兒了!萬歲爺聖眷隆重,謹主子造化不小啊!往後要求主子提攜,奴才這兒先謝過了。”


  錦書仍是不溫不火的樣子,慢慢說:“我守這一畝三分地兒過日子,哪裏像諳達說的那樣!諳達今兒過來是有什麽事兒?”


  常四往上拱了拱手,“奴才奉主子爺之命來給主子送人,您的穿衣用度往後歸我這兒管,你和萬歲爺的東西放一處的。您瞧瞧,這不是獨一份的尊榮嗎?”又漸次低下聲兒,“就連皇後主子都沒有和皇上同用的穿戴檔,你可是開天辟地第一人了!奴才上回給您舉薦的人,這回請主子留下吧!”背過胳膊把身後侍立的小太監往前一拖,“主子,這是得勝,上回您來四執庫,給您泡功夫茶的小子。今後歸毓慶宮使,主子有令兒隻管指派他,有不周全的地方主子就現開發,奴才再給您換好的來。”


  錦書點了點頭,“那就留下吧!勞煩諳達跑一趟了。”


  說著就吩咐蟈蟈兒打賞,常四忙起身打千兒,嘴裏說著“不敢叫主子破費,奴才告辭”,就卻行退出了繼德堂。


  錦書看著得勝道:“你打四執庫過來,見著貴喜公公了麽?”得勝恭恭敬敬打千兒道:“回主子話,他管著皇後娘娘穿戴檔,在四執庫後三間當差。如今萬歲爺給改名字了……”得勝說著撲哧一笑,又忌諱著失儀,忙正色道,“萬歲爺上回經乾東五所時正看見他……摸他菜戶的‘那個’。萬歲爺說難為他殘廢,還想著這種事兒,沒計較。隻說貴喜是朵淫花兒,改名叫芍藥兒得了。”


  殿裏聽著的人哄堂大笑,大英後宮不禁止太監宮女結對食兒,那些都是可憐人,搭夥過日子,有個病痛的好照應。皇帝是體人意兒的,沒責罰他髒了龍眼,隻是這名兒改的……也忒不堪了。


  得勝又咳嗽一聲道:“芍藥兒說知道主子晉位,趕明兒要來敬賀的,不枉那時候在掖庭的情分。”


  那句“芍藥兒”又叫大家笑岔了氣,錦書一味地點頭,“你上四執庫去,見了他也帶個話給他,叫他有空來毓慶宮坐坐。”得勝麻利兒應個嗻,垂手退到簾子外頭去了。


  春桃揉著肚子道:“萬歲爺忒有意思了,平常看著那樣嚴謹的人,要緊時候還挺會逗樂子。”


  幾個人又笑了一陣,蟈蟈兒說:“長街上梆子響了,估摸著萬歲爺快來了。禦前沒傳話說主子爺在這兒進膳,我瞧主子先吃,回頭餓著伺候沒氣力。”


  錦書應了,宮膳房排了膳,不多時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廊子上的雨搭都放了下來,雨水順著竹篾子劈啪打在青石板上,一路流進了下水裏,轟然有聲。


  錦書吃完了接著看書,到了三更,脆脆請銀剪剪燈花,瞥了瞥座鍾道:“主子安置吧,天晚了,萬歲爺想是不來了。”


  錦書聽了擱下書,悵然若失的下地撫了撫手臂,寒浸浸的,原來夜已經那樣深了。


  次日起身,滿臉的倦怠不快。鬱鬱拿青鹽漱了口,往圈椅裏一坐,耷拉著眼皮子,臉拉得老長。跟前伺候的人心裏直打鼓,她雖不說,眾人卻心知肚明,八成是為了皇帝失約的事兒上火。


  蟈蟈兒對脆脆眨眼睛,兩個人悄不聲地退出來,蟈蟈兒說:“你仔細伺候著,我往養心殿去一趟,打探打探再作計較。”


  脆脆一把牽住了她的胳膊,“你要去見萬歲爺嗎?咱們這樣不合規矩的。”


  蟈蟈兒說:“我又不是二愣子,哪能隨意去見萬歲爺。自然是要尋個由頭的。宮膳房的子火燒才出籠,往食盒裏一裝,就說主子惦記萬歲爺,怕又沒進膳,特地叫送過去的,就成了。”


  脆脆猶豫道:“這樣兒好嗎?要不要討主子一個示下,這麽幹忒俗套了,怕主子不齒。”


  蟈蟈兒抱著胸笑起來,“這種事兒雖俗套,橫是有用也未可知。也分人辦,別人送是邀寵,咱們主子送就是拳拳愛意。你沒見萬歲爺心尖兒式的待見?這會兒盡個情兒,那聖眷還用得著提?”


  脆脆一琢磨,正要點頭,錦書趿了雙軟拖履出來,站在門口說:“不許去!”


  那小臉上蒙了層嚴霜似的,兩個人一看忙賠笑,“主子今兒怎麽了,怎麽說話兒就躁了?”


  怎麽了?是啊,怎麽了?是管不住自己的腦子了!昨天他說要來,自己原本是不在意的,後來竟漸漸有些盼。盼著盼著自己也糊塗了,坐在床上豎起耳朵聽外頭的動靜。一夜風動荼靡架,自己就大半夜的沒合眼,到窗戶紙上泛白了才迷迷糊糊睡了會兒。然後一早起來,就帶了床氣兒了。


  “不許去,沒的惹人笑話,叫別人背後怎麽編排我呢?”她怏怏紅了臉,“你們消停些,別給我抹黑,就成了。”


  “您可真是的,情願自苦,也不低一下頭。”蟈蟈兒說,“別的小主都是這麽過來的,咱們幹什麽要落在人家後頭?叫萬歲爺知道您記掛他,大家受用,有什麽不好的?”


  錦書低頭道:“我沒記掛他,真的!你們打哪兒看出我記掛他了?成了,都別說了。”她一揮手道,“貴主子那裏要哭三回靈呢,今兒是第二回,趕緊走吧,晚了叫人說我拿大。”


  跟前的人聽了隻得作罷,忙不迭地給她換了鞋,外麵正下著雨,又是鶴氅又是油紙傘的備好,這才由蟈蟈兒陪著往建福宮去。


  第二天沒了第一天的盛大,隻因天不好,抱廈前搭了孝棚子,紙糊的家當都往下麵塞,有的都壓變了形兒,蘆稈子從接頭的地方躥出來,看上去像打折了手腳的殘兵敗將。


  放眼一看妃嬪們來得差不多了,都趴著“姐姐、主子”的號哭,錦書挑個角落,正運氣兒打算開始哭祭,邊上有人挨著跪下來,邊磕頭邊說“對不住,來晚了”,也不知是對牌位說的還是對她說的。


  錦書讓了讓,轉臉一看,原來是景陽宮的梅嬪。那梅嬪也正看她,兩人視線一交錯,梅嬪笑著招呼,“謹妹妹,吃了麽您?”


  好家夥!渴不死東城,餓不死西城,這位梅嬪一聽就是西邊皇城根下來的。


  錦書瞧她笑嘻嘻的,眉眼敦厚,看著像個本分人,也不反感,悄聲地說:“我吃了來的,兩個蟹粉小餃兒,一碗粳米粥。您呢?”


  梅嬪生平沒什麽愛好,就是對吃有研究,一聽錦書和她說吃食,她樂了,覺得找到了同道中人。趴著也顧不上哭,咬著耳朵說:“我吃的雞崽子湯下銀絲掛麵,配了兩碟紫薑,好吃,都堆到嗓子眼兒了。”瞄一眼前麵烏泱泱的人堆問,“您能哭出來嗎?”


  錦書睜著幹澀的眼睛,頗不好意思的搖頭,“我沒見過貴主子,也不知道她的好處,我才晉位她就歿了,連安都沒來得及請過。這麽的,讓我哭,真是……”


  “我就見過她兩回,一回是我才進宮那會兒,在萬壽節上她露過一麵。再有就是去年年下,建福宮代皇後主子賞了筵席。那會兒看著就不太好,臉蠟黃蠟黃,喘氣哧哧的,真是受罪。”梅嬪擰著眉頭道,“咱們主子爺算耐得住的,聽說她嫁過來就沒大好過,難為她還拚死拚活的生了個哥兒,唉,可憐見的。皇上感念她,自己不來就打發手底下人來問,也算盡了情分。要是換了別的薄情爺們兒試試,早撂到八千裏開外去了。”


  錦書隻顧趴著,心裏琢磨,那人在這些妃嬪們眼裏大約是好男人。皇帝嘛,稍有點人情味,別人都得感恩戴德。世上最平常的事兒,到了皇帝這兒就不一樣了,他那樣的性子,喜怒無常,陰陽怪氣的,虧得她們都愛戴他。


  突然哭聲激昂起來,錦書和梅嬪麵麵相覷,梅嬪是個傻大姐,回頭看了一下,忙拿膀子撞錦書,說“都來了”,然後假模假式的號啕大哭。錦書沒法子,也跟著掩帕子裝哭,一時又想起了枉死的父母兄弟,真就抽抽搭搭,哭得大淚滂沱。


  太皇太後、皇太後、皇後都進了靈堂裏,隻聽見一句摧肝裂膽的“我的兒”,後頭的話都掩在了一片木魚鐃鈸聲中。


  錦書沒聽出來那聲是誰哭的,宮裏女人地位尊崇,向來是求四平八穩的,沒有傷心到極處,誰也不會這麽的。


  梅嬪拭著發紅的眼角說:“章貴妃是太後的娘家外甥女兒,論起來還是萬歲爺的兩姨表妹呢!”


  錦書懵懂應了,才想起來寶楹和梅嬪是一個宮裏住的,便順帶問:“這兩天怎麽沒看見寶答應?”


  “她?”梅嬪搖了搖頭,“萬歲爺那兒沒口諭,她哪兒能出來走動啊。不過話說回來,世上還有這麽像的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們是姐倆呢!”後麵半句話生生咽了回去,眉眼兒長了個大概齊,待遇怎麽差了那麽多?一個是眼珠子。一個是眼眶子,萬歲爺心裏有了錦書,又給寶楹開臉,既開了臉,又禁她的足,到底是什麽道理?

  錦書遲疑著問:“那她過得怎麽樣?膳食用度怎麽說呢?”


  梅嬪搖頭道:“你說能怎麽?一個答應,年例統共三十兩,一個月五隻雞鴨,兩斤白麵,連每夜的蠟燭都隻有兩根……宮裏的女人啊,得不著皇上的眷顧,晉不了位份,說句大白話,連宅門裏的姨娘都不如。”


  錦書聽了寶楹的境況,心裏堵憋得難受,她有今天是自己拖累的,沒有自己,太子也不會在寶楹身上打主意。她雖被禁足,也沒有旨意說不許別人進她的院子探視,景陽宮到底不是北五所,算不得冷宮,要送些東西還是能夠的。


  “梅姐姐,她那兒有精奇嬤嬤看守嗎?”錦書說,“我想過去瞧瞧她,有妨礙嗎?”


  喪鍾咣地敲了一下,把兩人嚇了一跳。梅嬪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道:“沒事兒,那些個精奇嬤嬤隻認錢,您有銀子打點,誰還能吭半聲?”


  又絮絮叨叨說了一陣兒,這趟的哭喪算完了,貴人主子們起身準備散了。


  錦書和梅嬪道了別,撐著傘緩緩走在夾道裏,雨不大,卻很細密,撲在臉上涼颼颼的。她心事繁雜,一路也沒什麽話,隻走到內右門時稍停了停,駐足眺望,軍機值房裏有太監忙碌進出,大概是到了午膳的時候,皇帝賜宴當值臣工了吧!

  皇帝日理萬機,就是下了朝,還是有處理不完的公務,沒空閑是該當的,隻是他怎麽不打發人來支會她一聲呢,叫她這一宿好等……


  她歎了口氣,蟈蟈兒輕聲道:“主子,既到了這裏,您稍等片刻,奴才往門上去打聽打聽,不知道萬歲爺是在軍機處還是在乾清宮。等問清了奴才請人通傳,您進去請個安再走不遲。”


  錦書搖了搖頭,“議政的地方,咱們瞎湊熱鬧豈不是沒規矩嗎?天威難測,敬而遠之倒好,回去吧。”


  正要轉身,軍機值房門上出來一個人,留著兩撇滑稽的小胡子,穿石青的八團蟒褂袞服,微佝僂著背,手裏拿了柄癢癢撓,從領口裏探進去來回的抓,臉上的神情受用極了。


  錦書細瞧,原來是莊親王。在宮裏這麽大剌剌的也就他了,不修邊幅,果然名不虛傳。


  莊王爺邁著八字步踱過來,一抬眼,看見前頭甬路上站了個著素袍的宮裝女子,雪白的臉孔,嫣紅的嘴唇,大氅上的風帽一圈鑲著狐毛出鋒,愈發襯托得畫中人一般的精致。正暗忖是哪個宮的妃嬪,走近了一看,莊親王笑了,拱手作揖道:“喲,是謹嬪娘娘啊,您這一向可好?”


  錦書側身避了避,還禮道:“給王爺請安了。”


  莊親王嘿嘿地笑,在自己後腦勺上撫了一把道:“這天兒壞的!您怎麽站在風口上,仔細進了寒氣遭罪。皇上在乾清宮呢,才從國子監回來半個時辰,招了軍機處的人說完了正事兒,這會子都散了,在懋勤殿裏打發人理字畫呢!您進去坐坐?”


  錦書靦腆笑道:“不了,我祭完了貴主兒,正要回毓慶宮去。王爺忙吧,不耽誤您了。”


  說著一福,翩翩然回身要往東邊去,莊親王脫口道:“娘娘請留步!”他微微蹙起眉峰,臉上出現了難得的嚴肅表情,“萬歲爺心裏有事兒,是大事兒!昨兒晚上起就不太自在,臉上也不是顏色。我問他,他不肯說,他是君,我是臣,我不能逼著他,可我心裏放不下。娘娘是他枕邊上的人,還是進去瞧瞧他,說些好話兒勸慰勸慰他,興許就好了。”


  錦書叫他那句“枕邊上的人”鬧了個大紅臉,心道:我算哪門子枕邊人,這種事兒不是該和皇後說才是嗎!嘴上不好反駁,隻得蹲身道:“既這麽的,那奴才進去瞧瞧。”


  莊親王連連作揖,“不敢不敢,您怎麽自稱‘奴才’呢,這不是打我的臉嗎。”


  錦書心裏牽掛皇帝,也不和莊親王磨嘴皮子了,笑著肅了肅,便往乾清宮去了。


  乾清宮是巍巍天闕,禦路輕易走不得。錦書知道皇帝在西廡的懋勤殿,便從月華門進去,經批本處到殿門前,請司禮太監進去通傳,自己就在廊下等著。


  可有些不尋常,站了半天,見不見的沒個信兒。她和蟈蟈兒對視一眼,心裏禁不住怦怦地跳,像是真出了要緊的事兒了。


  這時候李玉貴縮著脖子從裏頭出來了,覥臉打個千兒,賠笑道:“謹主子來了?”


  錦書頗感意外,換了平時,李大總管早就狗搖尾巴的讓裏麵請了,今兒倒奇怪,在門前擋橫著,像個門神似的。


  “主子,萬歲爺……”李玉貴偷著往門裏指了指,“遇著點兒事,心裏不痛快呢!奴才眼皮子淺,不敢枉揣聖意。謹主子您看……”


  錦書點了點頭,“那不能叫諳達為難,萬歲爺不肯見我是不是?”


  李玉貴嘴角抽搐了兩下,笑得越發難看了,窩著背道:“小主兒您是知道的,國事比天還大,樁樁件件壓在萬歲爺肩頭上,文政、河務、兵事、錢糧、明刑,哪樣不是事繁任巨的?萬歲爺又是個萬事不將就的聖主明君,一時走了窄道兒也是有的。今兒把主持軍機處的章京臭罵了一通,還有幾位散秩大臣也一體開革了,到這會子還在氣頭上呢。奴才瞧主子還是先行回宮吧,等萬歲爺氣兒消了,自然上毓慶宮看您去。”


  看不看的是後話,他昨晚失了約,今天又避而不見,錦書惶惶自覺失望。君心難測,隔山隔海的,這會子吃個閉門羹,等將來,或者還有個申斥責罰的時候呢!自己腦子叫狗吃了,怎麽巴巴兒的尋這晦氣。原說是心念不動,百毒不侵,如今自己動搖了根本,擎等著下阿鼻地獄吧。


  她的臉冷下來,自找沒趣兒,怨得了誰?既然不肯相見,那也是沒法子的事。她微一頷首,麵上自然帶了七分矜持,“那就勞諳達替我傳個話,就說奴才恭請聖安。奴才不懂規矩,來得不巧,下回定然仔細了。隻是上火易傷肝,請主子保重聖躬吧。”言罷也不等李玉貴回話,轉身就朝月華門上去了。


  李玉貴愣在那裏半晌沒回過神來。好嘛,動了怒了,這趟怕是得罪壞了。他撓著頭皮想,萬歲爺也真是,日盼夜盼的,好容易有了點眉目,怎麽又拿起喬來了?真真是兩個冤家,不相互的整治就過不下去日子似的,這麽你來我往的纏鬥,猴年馬月才是個頭呢!邊想邊低著頭進殿裏,才轉過金絲帷大幕,迎頭就和皇帝撞了個滿懷。


  “混賬奴才,你是豬腦子麽?”皇帝的臉拉了足有兩尺長,本來就不受用,讓他撞了個趔趄,心裏的憋悶一股腦兒發作出來,抬腿就把跪著的李玉貴踹翻了,指著鼻子罵,“平日間看你八麵玲瓏,到了用的時候就成了海子裏的鹿,除了愕頭愕腦的還會什麽?”


  禦前的人哆哆嗦嗦跪了一地,李玉貴嚇得魂飛膽喪,趴在地上磕頭,大耳刮子甩得山響,邊打邊號,“奴才是笨王八,沒規矩、沒成色,衝撞了主子爺,奴才該死!請主子爺消消氣兒,才剛謹主子說了,主子爺氣大傷身子,讓主子保重聖躬……”


  皇帝心頭擰成了麻花,昨天晚上接了個密報,是派到湖廣去的人發回來的,一看之下驚駭莫名。太子離京畿山高路遠,憑著什麽整頓旗下軍務?還有與禦前大臣過從甚密的傳聞,他坐鎮太和殿,居然會出這等蒙辱朝廷的事,著實讓他又氣又恨。


  太子好手段,七司衙門竟悄沒生息的換了他的人,逐漸掌握了內城宿兵大權。關防、警蹕,他旗下的包衣奴才占了一大半兒。正路主子一發話,下頭一級一級的傳遞,奴才尋門生,奴才找奴才,因著他是儲君,內務府、宗人府不能言聲兒,好好的紫禁城,這煌煌帝都,竟成了太子湛的天下!

  虧他一個開國皇帝,整日坐在金鑾殿上,後院裏壘了一垛幹柴卻渾然不覺,豈不自打了嘴巴?隻是茲事體大,這罪名兒下來可是誅戮的結局,他一則震怒,一則寒心,腦子卻還是清醒的。


  太子性最善,要細論起來也是自己有愧於他。這事斷然匆忙不得,要嚴查嚴辦容易,軍機處的那些個人都不是吃素的,可揪出了禍首之後怎麽辦?豫親王是個糊塗蛋,耳根子軟,禁不得哄騙。可恨的是勒泰,這位國舅爺舒坦日子過夠了,打算開始挑事兒了,追究下去恐怕連皇後都有牽連。正宮娘娘是天下之母,倘或攪在裏頭,不是關係社稷的大事麽?

  皇帝呆呆站著,一時又渾渾噩噩沒了主張。太子年輕,意氣用事是有的,隻是這皇後聽之任之實在可惡!這樣大的事,她縱著兒子奪宮,果然是燈下黑啊,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他整旗、整吏,沒曾想內廷竟出這樣謀逆的事。


  “她走了?”皇帝歎了口氣,慢慢踱回炕前坐下。


  李玉貴連忙爬起來,哈腰回道:“是,謹主子原路回去了,隻是麵上不好,上了臉子,看著氣呼呼的。”


  皇帝看著桌上堆積如山的奏牘,不情不願地上了炕,一手執朱筆,一麵又遲疑道:“你回頭備些精致小菜送到毓慶宮去,傳個旨,朕晚膳到謹嬪宮裏用。”他不是不願見她,是不知怎麽麵對她。她要知道太子起事,會站在哪一邊?能念泰陵裏那一夜的恩情嗎?隻怕是恨他入骨,有了逃脫的機會,橫豎是會揚長而去的。


  不能讓她走,勢必要壓製太子的勢頭。倘或讓他們倆搭上線,他還剩什麽?若論太子眼下的所作所為,足夠關押宗人府聽候發落的了。可他不願,他心存僥幸地想,或者是巧合,他想再看看。太子散布下去的包衣先不動,悄悄的控製起來,瞧他下一步還有什麽行動,要是停下了,那皆大歡喜,要是有妄動,屆時再剿不遲。


  “傳莊親王和查克渾即刻來見。”皇帝靠著墊枕說,疲累地敲膀子,心裏囤積的事幾乎要把他壓垮了。


  李玉貴打千兒道“嗻”,又說,“主子累了,奴才打發王義來給主子鬆鬆筋骨?”見皇帝應了,火燒眉毛的一溜小跑出去,招了推拿太監來伺候,自己急兜兜的就往軍機處去傳旨,又撒腿朝內務府跑,跑得腸子都快斷了,終於在掌儀司找到了安排奠儀的莊王爺。


  “我的好爺,叫我好找!”李玉貴上前打千兒,“快著,萬歲爺那兒傳呢。”


  莊親王撂下孝冊子站起來戴頂子,一麵嘀咕,“才出來怎麽又傳?”


  “哎喲!”李玉貴獻媚的給他整整罩袍,笑道,“那誰知道!萬歲爺的意思,奴才們隻管傳話,一準兒是有要緊的事,您過去了就知道了。快著點兒吧,今兒龍顏不悅哪!”


  莊親王嗯了一聲,訝道:“我不是把‘解藥’送進去了嗎,怎麽還不樂嗬?”


  李玉貴明白他說的解藥是什麽,搖頭道:“別提了,都沒見,就給勸回去了。您說多怪啊,萬歲爺八成是碰著過不去的大坎兒了。”


  莊親王悶頭琢磨,還真是的,這可太不正常了。你說不見誰也不能不見心肝肉啊,好好的又鬧別扭了?


  “這回不知又要折騰多久,七勞八傷的自尋不自在。”莊親王邊走邊擰鼻煙壺的蓋兒,呼呼吸了兩鼻子,響亮連打了四五個噴嚏。


  李玉貴側目看,這位莊王爺比皇帝還小兩歲,哥兒倆五官長得也像,可瞅瞅這落拓樣兒,帽子歪戴著,滿臉的荒唐相,和皇帝一比……沒法子比!一個爹養出來的,怎麽有這麽大的差別呢!

  “您別愁,萬歲爺就是這會兒不舒坦,都已經讓往毓慶宮排膳了,天擦黑就過去的。”李玉貴掏出疊得方方正正的汗巾子呈上去,嘿嘿地笑,“謹嬪娘娘再不痛快,夫妻沒有隔夜的仇,萬歲爺下個氣兒就成了。”


  “這麽說上了綠頭牌了?”莊親王眼裏精光四射,泰陵裏的事他知道,那位謹嬪位份是晉了,可有言在先,不上牌子不侍寢,他還替他哥叫屈呢,討的媳婦能看不能吃的,這麽著估摸,成事了?

  李玉貴搖頭晃腦的嗟歎,“哪兒啊,兩個人就這麽僵著,眼看著謹主子有了點兒鬆動,萬歲爺這兒倒鬧上疙瘩能能了。”


  莊親王往他那兒湊,低聲道:“保定回來之後,萬歲爺臨幸過沒有?”


  李總管翻眼兒看傘骨,耷拉個嘴角說:“謹主子那脾氣,不比萬歲爺好。她的話,說一句是一句,管你天王老子,不愛搭理你,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莊親王突然站住了腳,盯著夾道裏的牆頭若有所思。出了一會兒神,從荷包翻出一節竹枝兒做的小筒子,寸把長,火眉子粗細,上頭居然還有雕花,看著像範子貨,好齊整模樣。


  “王爺,這是?”李玉貴接過來看,想拔開塞子嗅嗅,被莊王爺按住了手。


  “聞不得,太監上了這套子就活不成了!”莊親王恫嚇,“收好嘍,這是好東西。你如今是禦前總管,再升個六宮副都太監全指著它了。”


  李玉貴一聽來了勁頭,單手打千兒笑道:“請莊王爺指條明路。”


  “笨!”莊親王在他腦門上彈了個爆栗子,“知道這玩意兒學名叫什麽?叫‘浮生長恨’,這名兒不賴吧?”


  李玉貴抽抽了一下,“怎麽聽著瘮得慌呢!是毒……”


  莊王爺悶聲笑,“是叫人欲仙欲死的好藥。你心疼你主子爺不?”


  李玉貴立馬點頭如搗蒜,“那還用說,奴才忠心天地可鑒。”腦子裏突然靈光乍現,恍然大悟,“這藥是……哎喲,真嚇了奴才一大跳,原來是這個,不過這名兒取的忒嚇人了!”


  這是個什麽王爺?隨身還帶這個,可不淫邪透了!李總管轉念一想又犯了難,小竹枝兒捧著燙手似的,“好爺,給皇上下藥,奴才八輩祖宗都得挖出來碾成粉不可,奴才萬萬不敢啊……”


  莊親王攏著袖子一嗤,“瞧你那點子出息!你不會往謹主子碗裏下?自古宮闈裏妃嬪們常有些小花樣兒,沒什麽大不了的。今兒盡了性兒,明兒誰還在乎那些個!萬歲爺子息雖不艱難,可要是謹主子肚子裏懷了龍種……嘿!”瞧那殺才愁眉苦臉的樣子,莊王爺一拍大腿說,“論功行賞歸你,出了事兒我兜著,這樣成不成?”


  李玉貴眉開眼笑,“那奴才就謝過王爺了,奴才一定辦得漂亮,您擎好兒吧!”


  說話到了乾清門,兩人忙正了臉色,吸著肚子沿廊廡進懋勤殿,卻見九門提督查克渾早到了,垂著胳膊微微打顫,一張臉像刮過的骨頭,白裏泛著青,半張著嘴,真像足了條死魚。


  莊親王心裏打突,拿眼神詢問查克渾,那廝跟丟了魂似的,半點反應沒有。莊親王隻好行禮,乖乖地挨牆靠壁兒等示下。


  錦書坐在窗下打穗子,打蝴蝶式的,打如意扣,打雁麽虎……臉上淡淡的,像是無喜無憂的樣兒。


  春桃準備做拖履,隔著垂花門問該選什麽料子的,錦書拖著長腔說隨便。


  春桃倚著門嘀咕,“這可難選了,春綢的還是衝呢的?萬歲爺就做衝呢起花的吧,橫豎天還沒熱,等熱了再做緞子的。”


  “別給他做!”錦書眼都不抬的吩咐,“禦用的東西自有造辦處預備,咱們何必越俎代庖?吃力不討好的活兒趁早別幹!”


  殿裏的人互看兩眼,吐了吐舌頭,想是氣還沒消,這會子還嘔呢!也不問她了,該怎麽自己拿主意。


  “主子,”得勝從門口進來,躬身回道,“芍藥花兒來給您請安了。”


  錦書回過神來,撂了手裏的五彩線,端坐著說:“快請進來。”


  芍藥花兒滿臉堆笑,輕快進來打千兒,“奴才給謹主子道喜了,主子福壽安康。”


  錦書點頭,“同喜,您如今也了得,萬歲爺都給賜了名兒,這是多大的恩典啊!”說著並跟前的人哈哈大笑起來。


  芍藥兒訕訕的,紅著麵皮說:“奴才承蒙萬歲爺厚愛……奴才丟了大人了,謹主子快別取笑,奴才恨不得找個地縫兒鑽進去呢!”


  脆脆道:“你這猴崽子不老成,總算是得了報應了。眼下您露了大臉,闔宮沒有不認識您的啦。”


  芍藥兒嘟囔道:“你們也忒不厚道了,怎麽說咱們也是一處出來的,算個同門吧。你們得了高枝兒不說提拔我,還拿我取笑。”


  春桃啐道:“你一個太監,誰和你同門?也不怕主子賞皮爪籬你吃!”


  芍藥兒嬉皮笑臉,“那不能夠,謹主子最善性兒,又念舊,我還指望著哪天求了萬歲爺恩典,把我撥道毓慶宮來當差呢!到時候咱們在一處,那才高興。”


  錦書聽他們說笑,漸漸也開懷一些,調侃道:“你是伺候皇後主子的,已然是最有臉的了,到我這兒來豈不委屈你。”


  芍藥兒做了個牙酸的表情,“別提了,那邊不好伺候,挑肥揀瘦的,脾氣又大,三句不對賞板子。原說是統領後宮的正主兒,是國母,出手總闊些個吧,誰知道是個沒把手的大衣櫃子——摳門兒透了!當了三個月的差,一錢銀子也不漏,手指頭縫真夠緊的。”


  因著是打小一塊兒混大的,說話從不藏著掖著,想掰什麽隻管敞開了說,也沒個忌諱,大家聽了唯一笑,也不必擔心誰往外傳。錦書叫上了茶,邊吃點心邊問:“你打哪兒來?專程來瞧我的?”


  芍藥兒說:“不是,是往造辦處去,順帶過來看看老人兒。皇後主子吩咐拿軟煙羅給太子爺做罩衣,我上景仁宮找了秦鏡借太子爺舊衣裳量尺寸,料理完了才過來的。”


  錦書垂下眼問:“太子爺要回京了嗎?”


  芍藥兒說:“想是快了,六月裏要往承德去呢,所以要預先備單衣單袍,要一色簇新的,好到時候用。”


  脆脆問:“要簇新的幹什麽,又不是大婚。哎,太子妃這回要陪皇後主子一塊兒幸熱河去了吧?婆媳先好好處,往後指著和睦融洽呢。”


  芍藥兒先是並腿坐的,後來看圈椅大,索性把腿縮上去,弄得上炕似的。一麵道:“那就不知道了,橫豎咱們這兒是要去的,瞧著吧,回頭萬歲爺一準兒點名頭指派的。”


  春桃給他續上茶,笑道:“借你吉言,不過這話也不勞您說,誰不知道咱們這兒聖眷且隆著呢,幸熱河,少了誰也不能少了咱們主子。”


  錦書自嘲地笑笑,他們把她看得重,可自己什麽斤兩自己知道。皇帝跟前不過是個玩物,得不著心心念念,等到了自己口袋裏還有什麽,稀罕兩天也就撂手了。就和那天惠妃說的一樣,花兒焉有百日紅,不過圖一時新鮮罷了。


  他們幾個一搭一唱說得歡實,錦書懶懶歪著聽他們逗悶子,又想起太子來。自己眼下是這處境,他回來要盡量避開才好,否則見了也尷尬,白辜負他一片心,自己怪對不住他的。


  芍藥花兒下半晌不當值,坐在那裏繪聲繪色的給她們講各處聽來的好玩段子。這時候門前小蘇拉太監前頭引道兒,從惇本殿穿過毓慶宮,領著長滿壽直往繼德堂來。長滿壽進明間兒就看見主子和奴才歡聚一堂的場景兒,打了千兒,笑道:“謹主子這兒好熱鬧地界!”


  太監宮女全站起來退到一邊,長滿壽往茶櫃子前乜一眼,嘿地一笑,“喲,花兒也在這兒哪?”


  芍藥兒討好地哈腰,“奉了懿旨上造辦處去的,順道過來給小主兒請安。”


  錦書不冷不熱道:“諳達怎麽來了?請坐吧!”


  長滿壽看她臉上不痛快,垂手往前半步,賠笑道:“奴才站著回話就成。主子怎麽沒歇覺呢?萬歲爺打發奴才來瞧瞧,才剛主子爺忙,小主兒在邊上怕慢待了小主,索性讓您先回宮歇著。這會兒手頭活忙完了,叫往毓慶宮排個膳,回頭陪著小主兒進晚膳。”


  錦書輕淺勾起嘴角,“大理兒通天,小理兒由人辯。先頭我去請安,主子爺不見,我也沒話說。現下我身上不好,旁的沒什麽,怕也冷落了主子爺。”


  長滿壽脊背上颯颯流冷汗,這話說到七寸上了,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他們這麽你來我往,可難壞了下頭當差的人了。


  他哭喪著臉說:“小主可別這麽想,萬歲爺真是遇著了不順心,動了半天的肝火。奴才是奉了上頭的口諭,要是辦不下來,奴才後脖梗子就得離縫。謹主子您最體人意兒,總不忍心看著奴才吃掛落兒的。”


  到底在一處當過值,也不好意思太難為他。錦書無奈,隻好點頭說:“那成,我知道了。諳達回去替我謝萬歲爺的恩,就說奴才掃庭以待,恭候聖駕。”


  長滿壽這才鬆了口氣,臉上笑得也不再那麽猙怪了,掃著袖子說:“還是謹主子疼奴才,那奴才這就回乾清宮伺候去了。”轉臉對那朵傻不愣登的淫花說,“芍藥兒,你名聲不好,還不自重些個,仔細回頭腚上開花!走不走?”


  芍藥花兒嘴裏應著“走,走”,連忙跟上去,搖尾兒說道,“原是要走的,這不是看見您老來了麽,想聽聽您的訓,也好叫小的精進些兒……”一路奉承拍馬出階陛去了。


  脆脆喜笑顏開,對錦書道:“主子您瞧,萬歲爺還是念著您的。頭裏您還不高興,這會子不是補償來了。”


  “還說什麽,趕緊的歸置歸置,準備迎駕吧!”蟈蟈兒忙活開了,指使著宮裏的太監宮女擦磚抹地,又吩咐春桃和司衾宮女,“怎麽還愣著,快伺候主子沐浴梳妝,沒得在聖駕前失儀。”


  錦書照舊打絡子,慢吞吞道:“忙什麽,萬一又有事耽擱,豈不白忙一場?”


  蟈蟈兒搖頭道:“可不能這麽想,這回是板上釘釘的了。主子您別使小性兒,快

  笑笑兒的,樂嗬嗬的,多好的事兒啊!您收拾自個兒去,外頭排膳有我們呢,忙不過來還有得勝,準保辦得妥妥帖帖。”


  錦書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人一左一右的叉起來就往西耳房裏去了。


  蟈蟈兒撫著手掌四下打量,招了小蘇拉問:“禦膳房送來的東西呢?”


  小蘇拉說:“回蟈蟈姑姑的話,都送到宮膳房的蒸籠子裏燉著了。”


  蟈蟈兒白了他一眼,“蟈蟈姑姑,你也不嫌繞口!叫姑姑就成了,還怕沒人喊我名字,要你連名帶姓地叫呢!”說著往宮膳房走,邊回頭指派道:“把‘知不足齋’炕桌上的書都撤了,換寬綽的圍桌。再上庫裏提新引枕和坐褥子,氈子也換了,用秋香色的金錢蟒條褥。”頓了頓猛想起來,“再去瞧瞧,內務府送萬歲爺起坐用的黃褥子來了沒有。”


  小蘇拉應了撒腿就去辦了,邊上的宮防太監捏著公鴨嗓笑道:“哎呀,姑姑真是個齊全人兒,這麽多的差事打理得一絲不亂,難為您啦,倒像您要侍寢似的。”


  蟈蟈兒啐了一口,“狗息子,我辦分內的差事還輪著你說嘴?我沒您這麽好福氣,往那兒站一天,差就當下來了。我是勞碌命,主子得勢,大家跟著長臉。我為的不是我一個人,你不領情就罷了,還滿嘴噴糞,仔細我回了主子罰你!”


  宮防太監忙自打嘴巴,覥臉笑道:“我沒成色,沒見過市麵,姑姑別同我一般見識。”


  蟈蟈兒瞧都不瞧他一眼,轉身進了二進院的圍房裏。十來個廚子和配菜的正忙得熱火朝天,宮膳房裏煙霧繚繞,灶頭上的蒸籠屜子壘得足有七八層高。轉到一個瓷燉盅前,正看見得勝揭了蓋子往裏瞧,她拍了他一下,問:“幹什麽呢?”


  得勝嚇得一蹦,訕訕的咧嘴笑,“我以前在四執庫當差,沒見過雪蛤,這不,開開眼。”


  蟈蟈兒聽著他怪可憐見的,也沒想別的,隻道:“晚上菜色多,這盅雪蛤銀耳怕也吃不了幾口,回頭求主子賞你吧。”


  得勝變了臉色,忙不迭擺手,“不不不,我這麽一說,姑姑千萬別當真!這是女人吃的補品,我一個爺們兒還搶著,倒叫別人說我饞嘴貓兒似的,我哪裏還有臉!”邊說邊退,慌慌張張道,“姑姑忙,我張羅巾櫛去。”


  蟈蟈兒笑了笑,廚子也樂,掌勺兒說:“這小子,一聽是雪蛤眼都直了,隻差沒流哈剌子。鄉下小子窮苦慣了,進了宮是下等奴才,哪裏見過這個!”


  蟈蟈兒卷了袖子把籠屜蓋上,對掌事地說:“等到了時候讓侍膳處的往不知足齋排膳,今兒晚上在那兒用。”


  掌事的響亮應了聲“是嘞”,稍後又賊頭賊腦地問:“萬歲爺今兒晚上留宿毓慶宮?這算走宮?”


  蟈蟈兒橫了他一眼,“你管得忒多了,好好辦分內的差,辦得好主子自然有賞,不該你操心的別問,免得舌頭遭殃。”


  她一甩大辮子走了,身後的廚子們起哄,“這是棵朝天椒呀,夠辣的!將來誰討了她,得天天在腰上掛水饢子,降火要緊哩!”


  約近掌燈時分,宮門上遙遙有擊掌聲傳來,錦書領著宮人上惇本殿接駕,齊跪下三呼萬歲。


  皇帝下輦伸手來扶,溫厚的手掌將她的手指握住,淺淺笑道:“我隻當你還在鬧脾氣,不會來迎我呢。”


  錦書臉上是涼薄的神色,中規中矩道:“奴才不敢,萬歲駕臨,奴才依矩相迎是該當的,否則就犯了藐視聖躬的罪責。”


  皇帝眯眼打量她,她穿白綾綢袍子,青緞掐牙背心,頭發鬆鬆挽著,不是別的宮妃那樣盛裝相迎,淡淡似水,卻另有一番韻味。


  隻這臉子,似乎又回到做侍女那時的樣兒,拘著,遠著,不待見著。皇帝心裏沉甸甸的,隱約有些恐懼,強勾著唇角攜她進後頭正殿,一麵道:“你別惱,晌午時我正有政務要辦,沒法子見你,這會子來和你賠罪,你快消消氣吧,氣性大了傷身的。”


  錦書抽回了手,冷著臉道:“主子這話岔了,奴才斷不敢當。奴才並不惱,也沒什麽可惱的。奴才是奉了莊王爺的令進去給您請安的,您不見,奴才不過覺得沒盡著心,旁的也沒什麽。”


  她當著這麽多下人讓他下不來台,皇帝蹙起了眉,卻並不發作,隻是嚇壞了蟈蟈兒他們,兩條胳膊抖得篩糠一樣。


  皇帝輕輕籲了口氣,還是這樣隔了一層,這是塊兒冰,捂不熱的。有時候真想罵她一句白眼狼,任你怎麽低到塵埃裏,她永遠的不為所動。倘或哪天好聲好氣兒和你說話,也不得長久,轉瞬就要變的。可怎麽辦呢?她刻進了骨血裏,要剝離出來是再不能夠了。


  “你是內廷裏的人,用不著聽他的吩咐,不想請安可以不進去。”皇帝也帶了些意氣,背著手不理她,自顧自進了不知足齋。走了幾步不見她跟在身後,回頭一看,她站在廊廡下,咬著唇、白著臉,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


  皇帝心頭一顫,忙道:“怎麽了?”


  錦書低頭道:“皇上是天下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奴才不能叫萬歲爺回鑾,卻也沒能耐服侍主子。奴才騰出毓慶宮給主子,奴才上老祖宗那兒去。”


  皇帝氣結,“你……你到底長了幾個心眼子?你就這樣不願意看見朕?”


  她滿心的委屈無處訴說,那個閉門羹叫她傷透了心,他現在沒事人似的跑了來,難道她還要狗顛兒的陪著說話、吃飯?她又悶聲不吭的絞帕子,隻覺氣都氣飽了。火苗子直往上翻湧,伴著眼淚決堤而出,自覺失儀,轉到雕漆柱後頭擦眼淚去了。


  幾個邊上伺候的人著實被嚇得不輕,沒見過錦書這麽孩子氣的時候,闔宮哪個女人不是巴巴盼著皇帝駕臨幸,隻有她把人往外推。還有皇帝,依著他的性子,不是該一震袖調頭就走的嗎?怎麽表情像個犯了錯的,帶些懊惱,又怯怯的。


  皇帝挪步過去替她擦淚,嘀咕道:“什麽臭脾氣,朕遇著你也沒轍了。多大的人還掉金豆子,叫人笑話,也不怕臊。”


  她扭身道:“不要你管。”


  “又說這話。”皇帝搖頭道,“朕龍潛時聽過句諺,叫好菜費飯,好婆姨費漢。這會兒看來真是這樣。”


  邊上人忍不住悶聲笑,錦書漲紅了臉,這種葷話虧他用到這上頭來,什麽好婆姨費漢,這句話作什麽解,他還不知道嗎,拿這話來取笑她。


  皇帝撼她,“你說是不是這樣?”


  她推開他的手,捂著臉道:“您可是主子爺,也忒不老成了,叫人怎麽說呢!”


  皇帝抿嘴一笑,“那就別說了,快別鬧別扭,我還餓著肚子呢!”


  錦書怕餓壞了他,伺候他上了條炕便吩咐排膳。侍膳太監絡繹進來,蒸炸炒拌鋪排了一長桌,花紅柳綠的切得細細地碼著,看著就惹人愛的。


  皇帝不常喝酒,這趟是兩人頭回一道吃飯,算是件喜興的事兒。紅泥小火爐上溫著花雕,他起身給錦書斟酒,調侃道:“朕敬愛妃一盅,請愛妃滿飲此杯。”


  錦書被他這麽一呼大感不好意思,美人坐在燈下,那臉盤兒嫣紅,連耳根都連著發燥。皇帝癡癡看著,一時收不回視線來。真是個齊整人兒,一顰一笑叫他忘乎所以。男人家,日思夜想的女人在跟前,總有些蠢蠢欲動。皇帝心不在焉的抿口酒,看著她玉手執杯,那五指的顏色幾乎和官窯精瓷融合起來。側著頭,頸子稍拉伸,曲線美得不可思議。皇帝心頭亂蹦,慌了神,怕被她看出來失了帝王的體麵,急忙轉過臉含糊的咳了一聲。


  錦書咂咂嘴,“什麽好喝的,你們爺們兒真古怪。”


  皇帝笑起來,“這麽的可把天下文人墨客得罪完了,古來酒是君子良友,寫詩作畫少不得它,出征壯行也少不得它,隻是你們女孩兒不知道其中奧妙罷了。”


  錦書想起皇考那時曾噴酒作牧牛圖,心裏不由悵然。怏怏給皇帝布菜,自己隨意用了兩口雪蛤銀耳,漸漸覺得有些熱,便問:“窗戶開沒開?怪悶的!”


  皇帝覺得有些奇怪,雖說現下天暖和起來,早晚還是有寒意的,他喝了兩盅酒也不感到熱,她吃了這半天的涼拌菜,怎麽倒熱得臉發紅呢?

  那邊漸漸神誌混沌起來,香汗淋漓,半靠在引枕上低喘。皇帝心驚,衝侍立的人道:“把東西撤了,都出去。”


  太監們像踩著了尾巴似的,抬著炕桌子一氣兒都散盡了。


  她嘴裏喊熱,費勁巴拉地抬手解鈕子,竟還半撐起身子,媚眼如絲地瞧他,露出個慵懶的笑容,低低道:“主子爺,恕奴才招呼不周了。”


  哪裏不周,簡直太周到了!她一向端莊穩重,何曾有過這樣媚態的時候,簡直不像同一個人。那模樣、那神情、那聲氣兒,還有大襟下牙雕似的脖頸鎖骨,燈下一照,簡直銷魂到骨子裏去了。


  皇帝呆住了,心裏不由一蕩。也管不住自己了,挨在她身邊坐下,想想又不太對勁,怎麽抽冷子成了這樣?他通醫理,單看她的顏色已經猜到了七八分,心裏怨長亭太胡鬧,敢在宮裏幹這種事的除了那個不著調的也沒別人了。不過也不真惱,隻是怕她清醒了更恨他。


  他坐在炕沿上進退兩難,錦書卻像條蛇一樣的扭起來。渾身熱得沒法子超脫,掙紮著要去夠槅子上插的團扇,無奈手腳酥軟,低吟道:“主子,快……”


  皇帝咬得後槽牙都酸了,捏著拳頭說:“錦書,你不勝酒力,你醉了。”


  她嗯了一聲,“我胸口有團火……真熱……扇子!”


  皇帝強撐道:“還沒到用扇子的時候,仔細貪涼作下病。”


  她嘟囔著拉他的手往自己臉上貼,皮膚滾燙得岩漿樣兒的。


  皇帝徹底投降了,他腦子裏嗡嗡響,這時候還能坐懷不亂,那就不是真爺們兒了。他豁出去,不管不顧地把她攬進自己懷裏,嘴唇在她火熱的唇峰上摩挲,手上輕攏慢撚,啞著聲在她耳邊喃喃,“好人……喜歡我這樣嗎?”


  錦書成了傻子,呆呆地隻顧往他身上貼,嗚嗚咽咽地應,胳膊伸過去環住他的脖子,呻吟道:“我真是醉了……”


  皇帝咧嘴笑,“不要緊,睡會子就好了,我陪著你一塊兒睡。”


  她閉上眼,嬌喘籲籲,笑靨如花。


  皇帝情動不能自已,做夢也沒想到還有今日。良辰美景!沒錯兒,正是良辰美景!長亭荒唐半輩子,這回辦了大好事了。


  他覆上去,她仰著臉親他,撫他的肩頭,輕聲呢喃,“主子……”


  他緊緊摟住她,心在胸腔裏顫抖起來。她清醒時能這樣,他今生就別無所求了。


  皇帝在她纖細的腰肢間撫摩,貼著她的耳朵說:“不是主子,叫我的名字……叫我瀾舟。”


  她和他十指交扣,朱唇微啟,皇帝巴巴兒盼著,她憨然一笑,“瀾舟……”


  皇帝鼻子直發酸,才發現自己的名字讓她叫起來糯軟纏綿,是甜到骨頭縫裏去的味道。他心滿意足,死而無憾了。


  細雨打在後窗上,沙沙有聲。


  燈火搖曳,皇帝吹滅了炕頭那盞,書架子前的也顧不得了,獨盞白蠟照得一室暈黃。


  低頭看錦書,她一句一句的“瀾舟”,聲聲敲在他腦子裏。欲望像奔騰的獸,他沒法自持,也不想自持。就放縱一回吧,到了這個份上再說別的忒矯情。


  她圈著他,隱約瞧見他鬢角滲出細密的汗,她迷迷糊糊地想,這人真是好看,眉眼啊,嘴唇啊……她伸手去撫,他笑意頓起,把她的手指含住。


  舌尖一掠,她倒吸了口氣,慢慢皺起眉。


  皇帝咬牙頓住,吻她的嘴角。


  門外上夜的宮女臉紅心跳,太監們鼓著腮幫子左顧右盼若無其事。


  猛聽梆鼓鳴三更,敬事房馬六兒愣愣看著李玉貴,“諳達,要給萬歲爺提個醒嗎?”


  李玉貴喝著茶,差點叫他嗆著。囫圇咽下去,訕笑道:“你去試試,保管萬歲爺把你腦袋擰下來。”


  馬六兒閉上嘴,看著李玉貴哼上了小曲兒,春風得意的樣兒,活脫脫的小人得誌。


  宮膳房裏養的雞像掐著了脖子似的叫起來,錦書朦朧半睜開眼,近端午晝夜平分,交寅時窗屜子上泛了白。她歎了口氣,天亮了,該起身了。神思還是不清明,越發的睏,一夜下來倒比給老祖宗侍寢還累。


  “蟈蟈兒,水。”她渴得嗓子冒煙,想撐起上半身,卻摸著條胳膊,一下子把她嚇醒了大半。


  扭頭一看,她徹底僵住了——皇帝正抿嘴衝她淺淺地笑,笑容不純潔,很曖昧。


  她三魂驚飛了兩魂半,結結巴巴地問:“主子……這裏不是毓慶宮嗎?您……怎麽在這兒?”


  皇帝用小指勾掉散落在唇上的頭發,不緊不慢道:“那話用在昨夜才合適。”


  錦書一時沒醒過味兒來,“什麽話?”


  皇帝的手攀上她光潔的小臂,“你好大忘性兒,好婆姨費漢嘛,朕可累死了。”


  渾身的血一氣兒都湧到她臉上去了,她大驚失色,昨夜是進了幸嗎,怪道渾身沒有一處不疼的。低頭一瞧,自己竟是光溜溜的,胸前還有斑斑紅痕。她慌忙縮進被褥裏,心裏又氣又急又憋悶,一個姑娘家,這種冤屈沒地兒申訴,無奈到了極處,隻有捂著臉痛哭。


  怎麽成了這樣?這會子再也撇不清關係了,這人太可惡,隻記得他在這裏進膳,到後頭怎麽叫他上了她的炕?真想一腳把他踹下去!


  她躬身縮著,脊背溫膩似脂,哭得像個被人遺棄的孩子。皇帝靠過去,從背後抱住她,軟語安慰道:“好了,別哭,咱們夫妻敦倫原就是人之常情,你一哭,倒像我占你便宜似的。”


  他嘴裏說著,到底有些心虛。目的達到了,可手段確實不磊落,她要是知道了,不殺了他才怪!

  那身子不著寸縷,熱乎乎地貼上來,她心裏怦怦疾跳,想挪一挪,卻被他箍住了。他低低地喘息,“誰叫你動來著?壞事了!”


  錦書嚇得大氣兒不敢喘,顫聲道:“你再亂動,我就打你!”


  皇帝“哧”地一笑,“好啊,我就任你打,這條命交給你也使得。”


  她張口結舌,惱怒道:“虧你一個皇帝,怎麽這無賴樣兒。”


  “嗯?你膽兒肥,敢藐視朕躬。”他翻身壓住她,“瞧朕怎麽收拾你!”


  他眼裏的金色光環隱在濃霧後一般,半煙半雨,朦朧縹緲。她看得有些癡,仿佛神魂都被他吸引住了。


  這身板兒真是沒得說!錦書臉紅心跳地想,練家子,肩背精壯結實,推了推,紋絲不動,該幹什麽照舊幹什麽。


  她咬唇細細地低吟,“天都亮了。”


  他唔了聲,“今兒是第三日,輟朝的。”


  “你不是累了麽?”


  “別說話。”


  ……


  一時盡興,皇帝仰著身笑道:“這回真不成了。”


  她貓兒一樣蜷著,捧著胳膊懊惱。果然完了,這趟是給榨得連渣滓也不剩了。莫非自己是個淫婦不成?不但不反感,還……很受用。


  她要到菩薩跟前懺悔去,要向皇考懺悔。頭回是他動了粗,這回呢?自己竟是自願的,她還有什麽臉活著。


  “幹什麽去?”皇帝見她掙紮著要起身,忙把她按倒了,“別動,再溫養會子。”


  他半句話說得不痛不癢,她木訥地問:“溫養什麽?”


  皇帝不懷好意地笑,“傻丫頭,就是‘那個’呀,能叫你給我生個皇子的……”


  錦書拿被褥蒙住了臉,甕聲道:“誰給你生!”


  他在她額頭臉上落下細密的吻,他說:“錦書,後宮那麽多妃嬪,我從沒有這樣迫切地想讓一個女人替我懷孩子。”他把她攬進懷裏,喃喃道,“我日夜不寧,時刻擔心你撂下我,有了孩子就好了,我就安生了。”


  她倚著他,眼眶子發熱。老天爺多能折騰人啊,偏讓她遇上他,注定了要千錘百煉的熬。


  皇帝看著屋頂的彩繪,恍惚又想起初見她時的情景兒,笑道:“那天我在壽藥房配表汗藥,你就那麽直直的闖進來了,個頭小小的,眼睛卻很大,規規矩矩給我請安,管我叫‘大人’。我那時想,這丫頭怎麽這麽沒眼色,在宮裏當差,竟然不認得朕。”


  她囁嚅道:“這能怪我嗎?我在掖庭待了九年,下等的雜役不配得見天顏。”


  他說:“那些年苦了你了,說真的,你不到太皇太後宮裏,我都忘了有你這號人了。好在現在還來得及,我會盡力補償你的,再不叫你受苦。給我生個大胖小子,他落地我就冊封親王,等兒子長大了你就有門檻可走動了,好不好?”


  她笑他癡傻,“你當這是捏麵人兒,說有就有的嗎?”


  “那我牌子翻勤點兒,今兒晚上還來,明兒後兒都來。”皇帝歡暢無比,多好啊,聽她話裏的意思,倒像是不排斥懷他的孩子。


  錦書推了他一下,“可別,您這樣,別人還不生吞了我?太皇太後那兒也不答應。”她的聲音漸次低下去,“咱們這樣的,祖宗能不能讓我有孩子,還未可知呢。”


  皇帝的胳膊緊了緊,“錯都在我,我要是知道十年後會遇上你,興許那時候就不會由著他們亂來了。你不能體會,戰場上殺紅了眼的人,要停下手來很難。那陣兒進了內城,簡直是一團亂麻,我自然是奔太和殿的,紫禁城外四九城裏還有一幫子統帥,你聽說過‘將在外,軍命有所不受’嗎?他們掄刀殺人時並沒有問過我的意思……我知道說什麽都枉然,皇帝是我做,功過自然全歸我。隻是我想叫你明白,你如今跟了我,我能做的就是全心全意待你。你恨我也罷,怨我也罷,我都認了。要打由你打,要殺由你殺,隻要你願意陪著我。”


  他隻知道她恨他,怨他,卻不知道她愛他……錦書淒惻地想,他不知道也好,什麽都給了他,總要留下點尊嚴,等到她人老珠黃,萬一聖眷不再,到那時至少還有力量能夠支撐。


  皇帝見她不答,自嘲地笑了笑,“你也嫌我老婆子架勢嗎?長亭總笑話我,說我年紀越大越囉嗦。”


  “莊王爺不是嫌您囉嗦,不過覺得您事無巨細,樣樣親自過問太過勞累,是心疼您。”她在他胸前親昵地蹭了蹭,“您要保重聖躬,這話天天有人說,宮裏說,朝堂上說,連外部的請安折子八成也這樣說。您就聽些個吧!天低下的事情那樣多,單憑您一個人也操心不過來,您就是鐵做的,又能打多少個釘子呢。”


  這幾句嬌聲的勸慰,直叫皇帝全身上下適意非常,便厚著臉皮問:“那你心疼我嗎?”


  她也不知怎麽回答才好,她是個愛臉麵的人,輕易不會把那些放在嘴上,隻笑了笑道:“您是奴才的衣食父母,奴才自然是要關心的。”


  自鳴鍾上響了七下,她驚道:“已經辰時了?了不得,該去哭祭了。”


  說著便要起身,卻又被皇帝拖回了被窩裏,“別忙,我早打發人上老祖宗那兒告假去了,說你要伺候聖駕,今兒就不過建福宮了。”


  她聽了抱怨,“您這麽的,別人又該說我恃寵而驕了。”


  “恃寵而驕,不也得有那個命嗎!”他沒正形兒地笑,“她們眼熱你,你就說你是‘奉旨驕縱’,她們有什麽話,叫她們隻管來問朕。”


  她心裏暖暖的,暗道也沒什麽,何必要在意別人的看法,自己怎麽想的就怎麽做,謹小慎微了十來年,也該過過像樣日子了。


  她嬌俏一笑,仰著臉道:“那要是有人上您那兒告狀,您要護著我。”


  他眉眼都舒展開來,和她碰了碰鼻子,“小人精兒,我多早晚不護著你來著?你是我的命!”他長長一歎,“就這會兒子,朕覺得像夢裏一樣,真真是熬出來了,你能和我這麽親熱……”


  她擰起了眉頭,“昨兒的事我都記不得了,怎麽就……”


  皇帝愣了愣,她長在大內,外頭那些醃臢手段大抵是沒有聽說過,這樣倒好糊弄,便支支吾吾地扯謊,“你酒量不濟,喝了一口就不成了,說熱,要脫衣裳。我要走你偏不讓,那就隻好敦倫一番了。”


  她臉上霎時五顏六色,訥訥道:“這酒真不是好東西。”


  皇帝忍笑道:“人說酒後亂性,就是這由頭。”


  她有點尷尬,“還是起身吧,您忙,回頭有政務要辦呢!”


  皇帝的手在她背上慢慢地撫,“今兒奏本送軍機處,延後一日沒什麽,咱們說說話兒,多好!”


  錦書抿嘴笑,伸手攬他,“主子離我原本隔著十八層天呢,沒曾想還有今天。”


  皇帝受寵若驚,“這是我的造化。如今好了,結成了夫妻,再有個小子就齊全了。”


  “我是奴才,可不敢和您論夫妻。”錦書笑道,“宮裏能和您稱夫妻的隻有皇後主子,您往後別這樣說,叫人聽了說我逾越。”


  皇帝想起皇後就頭疼,國母無德,令他失望至極,可這話不能說,不到萬不得已窗戶紙沒法子捅破。她好歹跟了他十幾年,沒有功勞還有苦勞,愛情沒有存在過,不能連恩情也一並抹殺了。


  “你不叫說,我往後就不說了,放在心裏就是了。”皇帝親親她的額頭,“說說你頭回見朕,你是怎麽想的?”


  頭回麽?那天下著大雪,進了壽藥房,凍得手腳都僵了,瞧見一個太醫在那兒拿戥子稱藥,端著架子,都不搭理她。她說:“我瞧您一眼,覺得這太醫長得真俊!什麽都好,就是脾氣不好,眼裏沒人,叫我等了好半天兒。我琢磨著肯定是個大官兒,興許是個珊瑚頂子,也不敢多問,耗了兩炷香,您才和我說話。我那時候就想,這人好大的官威,端著也不嫌累得慌。他手底下當差的人不簡單,這麽厲害的主兒,誰能伺候得了!”


  皇帝笑起來,“我就說呢,這丫頭怪好色的,盯著我使勁兒瞧,敢情女孩兒也愛俏爺們兒。”


  她不好意思了,扭過身去道:“別混說。”


  他嘴角掛著笑,轉臉看窗屜子,一手撩起幔子的角。一輪紅日升起來,耀得琉璃殿頂萬道金光。


  皇帝默念,神天菩薩保佑,叫這份安穩延續下去,再別出什麽岔子了。他允文允武,隻這情關難渡。枕邊人抵得過千軍萬馬,她一個就耗盡了他所有心力,盼著今後能順風順水,且過幾天受用日子吧。


  皇帝到底自律,怕落個“從此君王不早朝”的名聲,加之錦書不是個纏人的,伺候著洗漱了,用了一盞奶子就往乾清宮辦正經事去了。


  才走到乾清門上,就看見莊親王在隆宗門上探頭探腦。他頓住了腳,“怎麽這會子來了?”


  莊王爺搓著手跑過來打千兒,“臣弟給皇帝哥哥道喜兒了。昨兒夜裏宿在毓慶宮了?”


  皇帝橫他一眼,雖裝模作樣板著臉,卻沒有怒容,還有些壓製不住的沾沾自喜。回過味兒來,咳嗽一聲,背著手跨進正大光明的門檻,邊道:“你管得忒寬了。”


  “甭介。”莊親王一下攬住他的肩,“瞧瞧今兒,春風得意,紅光滿麵,嘿,比進了補藥還美!”


  皇帝把他的胳膊撣開,“別動手動腳的,失了君臣禮數。”


  莊親王也不介意,跟著進了暖閣裏,不等皇帝賜座兒,大剌剌往圈椅裏一癱,“咱們哥們兒,人前做做樣子就成了,私底下還計較那些個。”


  皇帝無可奈何,他皮厚得很,罵也沒用,況且隻有這麽一個兄弟,手足之情深似海,隻好由得他去。他隨手抽了折子來批,問:“皇貴妃的事兒辦得怎麽樣了?”


  莊親王道:“喪儀辦得差不多了,欽天監定了時辰,明兒就出喪發送。午正二刻從神武門出紫禁城,鼓響三遍上禦路出正陽門。”


  皇帝歎了口氣,“著諸皇子換孝袍子扶靈至正陽門,文武百官袞服跪送。”手上的朱砂筆一顫,墨汁落了一滴在折子上,邊上的順子忙拿帕子來拭,他說,“罷了,越擦越亂,擱著吧!”


  莊親王玩心大起,瞥了瞥李玉貴,調侃道:“大哥哥太過操勞,要保重龍體才好,怎麽連手都無力了?還是傳禦醫來請個脈,開個大補的方子照著抓幾劑藥吃,強身健體嘛!”張嘴又想說些別的,看見邊上有人,便道,“順子出去!”


  順子應個“嗻”,麻利兒退出了暖閣。皇帝乜他一眼,“你又要說什麽葷話?”


  莊親王往前湊了湊,“最難消受美人恩啊,瞧您,眼眶子泛著青呢!昨兒夜裏累壞了吧?幾回啊?”


  皇帝一揚眉梢兒,但笑不語,那神情魘足,想是滿意非常。忽地作勢麵上一凜,“這事是你命人幹的?”又看了眼垂手侍立的李玉貴,“隻怕還有內鬼。”


  李玉貴苦著臉對莊親王道:“王爺,奴才原說不成,您瞧……”


  莊親王端著香片茶呷一口,似笑非笑的默不作聲。


  皇帝拍炕桌道:“李玉貴,你給宮妃下毒,這罪名論起來,夠殺十回頭的了!”


  李玉貴上下牙磕得哢哢響,腿一彎就跪下了,響頭幾乎把金磚碰出個洞來,哆哆嗦嗦道:“主子噯,奴才是……是心疼您啊!求主子念在奴才一片孝心,饒了奴才的狗命。”邊說邊偷覷莊王爺,心道這位爺真是不能倚仗,還說出了事他兜著,這會兒沒事人似的,和他渾身上下不搭介了。


  皇帝閑適歪著引枕上,突然笑道:“你辦得好,上內務府換牌子去,升你做六宮副總管。”


  李玉貴愣住了,一時轉不過彎來。莊親王拿腳尖踢他,“挺機靈個人,怎麽一下就傻了?還不磕頭謝恩哪!”


  李玉貴眼淚巴巴的磕頭,“奴才謝主隆恩,奴才一定盡著心的當差,好吃好喝先緊著謹主子,請萬歲爺放心。”


  這是個醒事的奴才,幾句話叫皇帝不後悔自己的指派,愈發的受用,點頭道:“這事隻一回,再有下次朕就剝了你的皮。起來吧!”


  李玉貴起身卻行退出去了,莊親王正了臉色,道:“萬歲爺,湖廣的案子辦妥了,太子近兩日就要抵京,您預備怎麽處置?就這麽聽之任之?”


  皇帝神情落寞,蹙著眉道:“朕心裏也煩悶,這會子就辦,朕下不去那手。”


  莊親王窩在坐褥裏緘默下來,他也不明白東籬怎麽會腦子發熱做出這種事,這不是孩子過家家,謀逆是什麽?是殺頭的大罪啊!皇帝眼下尚能忍,但是這好耐性兒能堅持多久,誰也說不準。皇權怎容褻瀆?天威怎容觸犯?這傻小子,難不成還要為情送命嗎?

  論理兒他是親叔叔,侄兒辦錯了事他該給提個醒兒。可他不敢,萬一逼得太子一不做二不休,反倒促成了他起事。


  能讓莊親王腦仁兒疼的事真不多,這就是一樁。他冥思苦想,想不出解決的好方法,他說:“萬歲爺,臣弟求您一樁事,倘或真有了那一天,請您好歹瞧在骨肉的情兒上,別要了他的命。至於豫親王和勒泰,用不著您發話,臣弟替您代勞,自然收拾得幹幹淨淨。”


  皇帝眯起眼,“你說,如果東籬篡位成功,他會怎麽處置朕?”他澀然笑了笑,“他那樣恨朕,八成會殺了朕。”


  莊親王心頭打了個突,忙道:“東籬心性兒不壞,斷不能做出弑父的事來。”


  皇帝冷冷一哼,“他大逆不道,虧你還說他心性兒好。他以為篡了位就能搶走錦書?不管他成沒成事,太皇太後、皇太後都不能叫錦書活著了,紅顏禍水,錦書死路一條!”


  莊親王抬眼看他哥,心想或許錦書死了,父子就不會反目了,這女人的確是個禍頭子,殺了倒也不為過。


  “皇兄,倘或皇祖母她們容不得錦書,您又如何自處?”莊親王加著小心地問,“那頭賜死,您怎麽辦?”


  皇帝轉過臉定定看著他,“朕活著,就不會讓人動她。除非哪天朕薨了,到時顧不上了,隻有撂開手各自超生了。”


  莊親王困難地吞了口口水,明白了,他的意思就是到死都護著她,長輩也好,晚輩也好,誰動她就和誰拚命。唉,真是瘋了。宇文家的男人本就有個病根兒,不動情,萬事好說,一旦心裏裝了誰,那就難斷了。遠的不說,就說他們的老子,高皇帝英雄一世,最後怎麽晏駕的,皇帝比誰都知道。如今自己也要走上父輩的老路,倒真成了情天子了。


  莊親王透過檻窗朝遠處眺望,乾清宮正殿漢白玉石台座勢高,下勁兒看,越過重重宮牆,能看見慈寧宮的重簷殿頂和飛簷最高處,脊背上插著劍、身上拴著鏈子的吻獸。


  “世人隻說鴟吻鴟吻,卻不知道鴟和吻原是一對。”太皇太後坐在耳房前的花架子下,看著屋脊正脊兩端的神獸說,“這裏頭有個傳說,是我年輕那會兒聽來的,你想不想聽?”


  錦書蹲在她身旁,一麵給她捶腿,一麵應道:“奴才自然要聽,老祖宗快說。”


  太皇太後笑著捋她鬢角烏沉沉的發,緩緩道:“鴟吻是一公一母,吻是公的,在殿頂兩坡的交匯處,有它坐鎮著,脊壟才能堅固不滲水。它愛占高兒,可有個毛病,一遇著打雷就想上天去。那不成啊,它走了沒人鎮守啦,於是東晉的道士就在它身上插了把劍,拿大鐵鏈鎖住它,留它看守殿頂。”她又指了指垂脊上仰頭而視的簷角獸,“那是鴟,是老婆。丈夫被困住了沒法動彈,她在下頭瞧著,日夜流淚,卻沒有辦法,隻有在雷電交加的雨夜裏奮立地往上遊,好替丈夫擦一擦臉上的雨水。殿裏的人言笑晏晏,他們夫妻就在風雨裏相依為命。你說說,這樣的一對兒,可不可憐?”


  錦書聽了唏噓了好一陣子,手上動作也停了,隻愣愣看著廡殿頂,隔了半天才抹著眼淚說:“真個兒造孽的呢,原來簷角獸還有這樣的故事。”


  太皇太後順手替她整了整對襟上半鬆的葡萄扣兒,笑道:“可不是嗎,最難得就是個‘情’字。人活一世,遇上個真正愛的有多不易啊。像咱們這兒,皇帝妃嬪多,年年選秀女充後宮。大夥兒都拍著胸脯說愛皇帝,爭風吃醋也常有,可爭得最多的還是誰的妝奩頭麵值錢,誰的衣裳料子貴重,誰家哥哥兄弟提拔進了軍機處……有時候想想啊,你們萬歲爺也罪過的,他沒有貼著心的人兒。那些妃嬪,一人一個打算,千方百計的獻媚邀寵,轉頭就求賞賜,多叫人寒心哪。”


  錦書料著老太太必然又有一番說辭,心裏提了起來,唯恐她過問今兒皇帝晏起的事兒。太皇太後見她憂心忡忡,便和塔嬤嬤相視而笑,“好孩子,我沒有怪你的意思。今兒皇帝打發敬事房的人來回話兒,連我都被嚇了一跳,他禦極十年,從沒有過這樣的時候。昨兒晚上留宿在你那裏了?可行了房?”


  錦書臊得臉都要燒起來了,雖說宮裏問這個和問穿衣吃飯一樣沒講究,可好歹是閨房裏的事兒,這麽直剌剌的,任誰都要臉紅的。她囁嚅了半晌,終究還是沒法出口,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左右為難。


  太皇太後拍拍她的手,隻道:“皇帝話裏話外的,估摸著是要晉你的位份。我原也不反對,隻不過你封嬪才半個來月,進了一趟幸立馬又冊封妃位,怕引人非議。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你念過書,一定明白這個道理,對不對?依著我說,禦賜的東西照賞不誤,晉位的事兒放一放再說。這升位份和升官一樣,得一步一步地來。等有了喜,晉妃,生了皇子,晉貴妃也好,皇貴妃也好,都使得。你知道你主子爺,整顆心都在你身上,你說的話他還聽些個。你要多勸著點兒,社稷為重,再愛也不能逾矩,這才是真的對你好。萬不能由著性子來,那麽多的眼睛看著呢!”


  錦書忙跪下磕頭,“老祖宗,奴才都知道了,回頭一定同萬歲爺說,請老祖宗放心。”


  太皇太後拉她起來,“你最懂事,我都瞧著的。說真的,你們倆真能安穩過日子,我也就放心了。女人家,娘家好也罷,歹也罷,都算不得長久的。嫁了人,有了婆家,那才是正經自己的家。我上回聽說苓子在宮外挺好,嫁了個男人也是穩當人。你們姐倆好,你又沒個親戚走動,等得了空閑,把她傳進宮裏來敘敘,給你解解悶子。”


  錦書應個是,又道:“老祖宗,奴才討您一個恩典。您還記得景陽宮的寶答應嗎?她怪苦的,奴才想去探探她,原本昨兒就去了,後來一忙耽擱了。再說沒您的示下,院子裏住了別的小主兒,怕叫人說嘴。”


  太皇太後想了想,點頭道:“我記得這麽號人,也可憐見兒的。你想去就去吧,也是你心善念著她,給送些吃的喝的,瞧準了時候和你主子爺求個情兒,把禁足的令兒撤了吧,容她走動。年輕輕的,關到多早晚是個頭啊!”


  錦書笑逐顏開,蹲個福道:“老祖宗您真好!”


  太皇太後笑道:“你感念我,就對皇帝好些兒,你們倆和樂了,我就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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